四声是字的音调,和韵类有密切的关系。
唐代《元和韵谱》说:“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匆匆。
”这四句口诀,古人险些都默认成定则,事实上这样的四分法过于笼统,难免以偏概全。

后人又谓平声和畅、上去缠绵、入声急迫等等,也只是粗略的分法。
譬如说,一样是平声,阴平声低而悠,阳平声高而扬,各有其适宜合营的感情(见王德晖《顾误录》)

再细分之,如东韵宽洪、冬韵轻快、江韵豁达、支韵绵密、鱼韵幽咽(见梁春芳《旧诗略论》),要尽音色之美,个中大有讲求。
一样是上声,除了部分“厉而举”以外,更有部分是“舒徐和软”的(见万树《词律》),所往后代论曲,认为上声字适宜低唱,可见利用上声字时,也有必须推敲细辨的地方,未必都是“厉而举”的。

至于入声迫匆匆,宜于写迫匆匆的感情,如明末张煌言写《绝命词》:“我年四十五,复逢玄月七。
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自然在那样环境的煎迫下吐出如此脆裂短匆匆的韵脚。
以入声迫匆匆去描写眇小的事物,也是比较合宜的,如明人胡颜(胡震亨之曾祖父)以入声韵来写《脱发行》:

要使诗词的声调优美平上去入四声运用必须奥妙到位组合有奥秘

头发脱,头发脱,晓来把镜愁难拨。

一日一梳一百茎,千日万丈剩如撮。

阶前楸树日萧索,朝朝败叶随风落。

叶落还知春重生,发脱从来无长药。

不羞见客小于螺,只愁裹巾难结约。

难结约,何愧怍,古今朽迈尽如此,天非于我分厚薄。

头发脱,头发脱,不握不栉反快活。

寄语同年社里人,不知头发脱未脱?(见《海盐樊志诗钞》)

主题是眇小的发丝,以是脱、薄、约、落、索、撮······等入声字作韵脚,与头发脱落、毫毛短损在音义上非常折衷,读时不知从哪来一股灵气在逼逼卜卜地响着拍子,细意熨贴,印象格外入味而深刻。

下面再举二首妇孺皆晓的唐诗来作比较: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昂首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第一首诗用上声筱韵是睡得着觉,第二首诗用平声阳韵是睡不着觉。
第一首的四句,是由春眠的“不觉”进入闻啼鸟的“觉”,再由风雨声的“觉”重返入花落知多少的“不觉”。
这样构思的形式是一正一反的,这种命意上由不觉而觉、由觉而不觉的意态,与春眠“时睡时醒、时醒时睡”的情态正相协合。
而所用是上声韵,这舒徐和软的韵脚-晓、鸟、少-自然教人随意马虎睡着了!

第二首的四句,是由屋隙中射到床前的一点月光,推测为各处的霜华;再由平面的各处霜华,扩大为立体空间的山月;再由望得见的山月,推测到望不见的故乡!
在墨客的眼里,故乡远比山月要迢遥呀!

这样的构思形式是一个正立的三角形,由一点而平面,由平面而立体,再由面前的立体空间,扩大至面前的空间以外,而主题-故乡-却在画面之外。
全诗由近推远、由少衍多,其意态与秋夜怀乡时纷起沓来、愈想愈多的愁绪正相谐合,充分地表现出“一夜萦思、犹豫月下”的情景。

而所用是平声阳韵,这洪亮的阳韵-光、霜、乡-不会是催眠曲,光听音响,便知道一定是让人睁着通亮的眼睛了!
唐时的床是在门内客厅处,前举杜诗“临阶下马坐人床”已提及,有人主见床是井栏,井栏固可称床,指辘轳架。
但杜诗的“身欲奋飞病在床”、李白的“床头明镜悲白发”及此“床前看月光”(《唐诗三百首》改为床前明月光),均非井栏。

其余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押去声韵,与隐士行踪邈远相契合;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非但将千万与孤独比拟,且押入声韵,正与绝灭的冬日雪景相契合。
合前两例,可不雅观察“平上去入”四声与适宜表现的感情景象皆同等。
不过四声与音响的关系,还不限于韵脚,韵脚与音响的关系,实在除了韵脚之外,句中的每一个字,都会因四声不同而发生影响。

早在明代的谢榛,已把稳到全句中四音调配的多寡不一与音响的关系,他以为平声去声都是属于“扬”,上声与入声都是属于“抑”。
他说:“谈诗法,妙在平仄四声而有清浊抑扬之分。
试以东董栋笃四音调之,东字平平直起,气舒而长,其声扬也。
董字上转,气咽匆匆然易尽,其声抑也。
栋字去而悠远,气振愈高,其声扬也。
笃字下入而疾,气收斩然,其声抑也。
夫四声抑扬,不失落疾徐之节,唯歌诗者能之,而未知以是妙也。
”(《四溟诗话》卷三)

谢氏从声气抑扬上来辨别四声不同与感情上的差异,以为“扬多则调匀”、“抑多则调匆匆”,并且举唐诗加以剖析,试看他的一段说法:“夫平仄以成句,抑扬以合调,扬多抑少则调匀,抑多扬少则调匆匆。
若杜常《华清宫》诗:“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
”上句二入声,下句二入声,抑扬相称,歌则为中和调矣。

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上句四入声相接,抑之太过,下句一入声,歌则疾徐有节矣。

刘禹锡《再过玄都不雅观》诗:“种桃羽士归何处,重作冯妇今又来。
”上句四去声相接。
扬之又扬,歌则太硬,下句平稳。
此一绝二十六字皆扬,惟百亩二字是抑。

又不雅观《竹枝词》所序,以知音自大,何独忽于此耶?”(《四溟诗话》卷三)谢氏所举杜常诗中“阁、急”“人、作”均为入声,以为高下每句有两个入声,歌唱起来抑扬相称。
所举王昌龄诗,上句“玉、不、及、色”四个入声字,下句“日”是入声字,以为四个入声则抑,一个入声则扬,高下句可以相抵。
另举刘禹锡诗,上句除平声字外,“种、道、土、处”四个都是去声字,下句除平声字外,“度、又”又都是去声,去声与平声都属“扬”,只扬不抑,以是说“歌则太硬”。

谢氏从抑扬的字数多寡上去推论,只认为抑扬“中和”是一种美,这种说法未必精确。
由于抑扬字数的多寡不同,或许正能表现出感情上的差异。

如刘禹锡既“自大知音”,抑扬太过的音调,自必有他的用意。
感情平稳时可用抑扬相称的节奏;感情激动时,自宜毁坏平衡的抑扬旋律,不妨用抑扬太过的节奏。
如所举“长、信、宫、怨”用四入声,正表示不尽的悲咽;旧地重游用四去声,正表示无限的怫郁。
刘氏游玄都咏诗,并说:“始谪十年,还辇下,羽士种桃,其盛若霞,又十四年而来,无复一存,唯兔葵燕麦,动摇东风耳。
”(见《唐才子传》卷五)京都中桃花不存,只剩随风飘偃的兔葵与有名无实的燕麦而已,善类一空,所见皆小人,语中的讥刺是何等尖刻!
随着诗意中感情的转换,各有它动人的音节,又何必拘泥“抑扬相称”的“定法”呢?

可是自谢氏往后,讲求诗句中四音调配与感情谐合的论著极少,近人傅庚生氏稍有涉及,他曾举义山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为例,以为“蝴”、“杜”皆收音于“乌”,就其腔调论,已代表一种沉哀的情绪。
又举秦少游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为例,句中的“堪、馆、寒、鹃”等字皆收音于“庵安”,“孤、杜、暮”等字皆收音于“乌”,以为十四字中已有七字出于沉痛之腔调,故有过于凄厉之感。
傅氏的谈论近于谈“韵摄”与情绪的关系,并非以平上去入四声来分别,但这种谈论,已把稳到韵脚以外各字与情绪的关系。

讲究诗句中四声的参互配置,古人还有两种讲求的地方,一种是指每句中只管即便求四声具备,一种是指律诗出句的末一字必须上去入轮用。

前者如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个中“独占宦游人”句,“独占宦”是“入上去”递用的;“云霞出海曙”句,“出海曙”是“入上去”递用的;“淑气催黄鸟”句,“淑气鸟”是“入去上”递用的;“忽闻歌古调”句,“忽古调”是“入上去”递用的,没有联用两个上声或去声,以是音调很美。

后者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摇落深知宋玉悲”、“怅望干秋一洒泪”、“江山故宅空文藻”、“最是楚宫俱消耗”。
末字“悲、泪、藻、灭”正是轮用了平去上入四声,这种故意的安排,当然是在求腔调的抑扬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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