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说,这几位树精的诗写得怎么样呢?实话说吧,不怎么样。
放本日勉强看得过,放古代文人墨客那便是两个字:呵呵。
一样平常的朋友,不理解旧体诗词的,还真随意马虎被这几位树精的诗蒙住,以为多么好。

树精没大差错,为啥都被刨了?

先八一下几位树精的来历。
唐僧在地皮庙碰着了假扮地皮的松树精,松树精把唐僧摄到了木仙庵: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
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
因风清月霁之霄,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

荆棘岭四位树精诗写成这样就别出来混了

“十八公”,合起来是个“松”字。
这原来是个三国的故事:三国时有个吴国人丁固,梦见肚子上长出一株松树,对人说:“‘松’字可拆为‘十八公’三字。
过十八年,我应该被封为公。
”后来果真做了司徒,司徒是古代重臣三公之一。
梦见肚子上长出松树,十八年后就封为公,那假如梦见槐树……细思恐极。

然后其他三个树精陆续出场了,自报家门,一个叫孤直公,一个叫凌空子,一个叫拂云叟,十八公自号劲节。
这又是几个谜语:

李白《古风三十二首》:“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以是柏树精号孤直公。

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
”以是桧树精号凌空子。

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以是竹精号拂云叟。

南朝梁墨客范云《咏寒松》诗:“凌风识劲节,负霜知至心。
”以是松树精号劲节。

然后他们开始作诗了,各自作诗一首。
句句都是讲的关于自己这树的典故,比如我们任选一首: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沁千年琥珀喷鼻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龙蛇,是松树的姿态;琥珀,是松喷鼻香的化石。
苓膏,是茯苓做的。
茯苓,是寄生在松树根上的菌类植物。
《淮南子·说山训》:“千年之松,下有茯苓。
”以是这些东西,都是松树的专属LOGO。

这首诗里哪两句最好呢?实在都能看出来,“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由于它好,所以是一定是抄的!
这便是《西游记》的规律。
这两句抄的宋王公韶《老松》诗:“解与乾坤生气概,几因风雨长精神。
”末了几个字为了押韵,改成“化行藏”了。
但是“灵椿不似我名扬”,怎么就大口语了呢?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喷鼻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这首诗哪几句最好呢?当然是中间四句:“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喷鼻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那位说这几句不错呀!
然而正由于好,也一定是抄的。
前两句抄是苏轼的:“露重珠璎蒙翠盖,风来石齿碎寒江。
”后两句是温庭筠的《晋朝柏树》:“长廊夜静声疑雨,古殿秋深影胜云。
”那句“四绝堂前大器扬”、“老来寄傲在山场”,一下子又落回到说书人的水平了!
好吧,四绝堂,还勉强用了个典故,知道你是查过书的。
湖南长沙道林寺,建有厅堂,珍藏沈传师和裴休(后改为欧阳询)的书法和宋之问、杜甫的诗歌,称为“四绝堂”,堂前有柏树,相传为晋名将陶侃所植。
以是这里柏树精要用这个典故吹嘘,可是后面三个字“大器扬”,好不容易绷住的劲又泄没了!

唐僧的诗呢?那就更low了: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外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喷鼻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天下立行藏。
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这里“百尺竿头须进步”是一句常见禅宗话头,先不管。
剩下的哪句好呢?当然是“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喷鼻香”。
于是,好诗必属抄袭的规律再次显灵:这两句抄的金元好问《赠答普安师》:“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佛界春。
”剩下的什么“愿求妙典远外扬”,这种大口语,才是这位作者的真实水平!

于是我们看到唐僧和四老还相互吹捧,各自装B:

凌空子吹孤直公:“好诗!
好诗!
真个是月胁天心!

拂云叟一捧便是三个:“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

唐僧最会说话,一捧便是四个:“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

这三句吹捧,一句比一句升级:月胁天心,说的是唐朝的顾况,他的诗“穿天心,出月胁”。
放开锦绣之囊,说的是李贺,他有个盛诗的口袋(这两个人历史上当然是在玄奘之后)。
“游夏莫赞”,说的是孔子!
孔子作《春秋》,子游、子夏不能添改一个字。
别说贫道看不下去,连清朝的黄周星都看不下去了,在后面批了一句:

四老之诗虽不佳,尚能敷衍成章。
不似三藏打油。

意思便是:都不怎么样!
他还批了一句:

概以斧斤从事,不弥觉已甚乎?道人笑曰:此无足怪,乃作歪诗之报耳!

意思是说,四位树精也没干什么坏事,为啥通通被砍倒,是不是太过分了?答曰:没什么奇怪,这便是做歪诗的报应!
(唯一一首能看的,也便是杏仙的。
黄周星给她定的级别是三等)。

以是这切实其实便是《西游记》的规律,一个很好玩的征象:一首诗里,总有几句特殊好,几句特殊不好。
只要看哪句诗好,去查一查,一定是抄来的。
但他总不能全抄,总得自己配几句。
一样平常律诗都是中间两联由于哀求对仗,比较难写,一头一尾可以勉强凑。
以是这位作者一样平常都是抄中间两联,自己配一头一尾,可这一配就露馅了!
由于这位作者,水平实在太low。
不但赶不上抄来的,便是硬配几句都配不来!
比如给元好问的“金芝三秀诗坛瑞”,前一句配的居然是“愿求妙典远外扬”。
出戏,滴汗……这这这水平,能是吴承恩

吴承恩就这水平?

其他的故事呢?也一样啊!
有人编过西游记诗词鉴赏辞典之类的东西,把个中的诗摇头晃脑批驳一番,然后陶陶然地夸奖:吴承恩啊,好厉害啊,不愧是大文豪啊。
这眼力也是滴汗……实在他不知道,这些诗里多数是抄来的。

不信我们可以举几首诗,这是不雅观音菩萨去五庄不雅观救人参果树,作者给配的诗:

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
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内心绝点尘。
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贫道听过有人评论,哎呀,这诗好啊,一片内心绝点尘,形象地描述出不雅观音菩萨啊。
实在这诗是抄的宋朝惟白的《文殊指南图赞》里的。
原来是形容不动优婆夷的。
原诗是:

夷夷相好世难伦,正是当年个女人。
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内心绝点尘。
求法既云未休歇,朱颜应不惜青春。

这便是把这首诗改了几个看上去和不雅观音菩萨干系的词放上来而已。
实在不雅观音菩萨哪里有什么“劫逢无垢佛”、“欲海”……反正大面上看不出便是了。
这是吴承恩的手底下的活?

类似的诗还有好多好多。
以是贫道说这位作者只会编故事,并不长于写诗,大概便是个学堂师长西席水平。
如果说是吴承恩写的话,那是不懂诗的人。
吴承恩的水平比这个作者高多了!
当时人夸奖他:

《明堂》一赋,铿然金石。
至于布告碑叙之文,虽不拟古何人,班孟坚、柳子厚之遗也。
诗词虽不拟古何人,李太白、辛幼安之遗也。

夸奖他诗写得像李白、辛弃疾。
就刚才这就李白辛弃疾了?别逗了。

我们看看吴承恩真正的诗是什么水平?

……民灾翻出衣冠中,不为猿鹤为沙虫。
坐不雅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
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嗟叹。
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

十年尘梦绕中泠,今日携壶试一登。
醉把花枝歌水调,戏书蕉叶乞山僧。
上苍月落江鼋出,绀殿鸡鸣海日升。
风过下方闻笑语,自惊身在白云层。

比拟一下就可以知道,如果不是故意装糊涂,把《西游记》的诗当作吴承恩写的,尤其是在要表现作者诗才的这种场合的诗,当成吴承恩写的,是断断说不过去的。
我们翻翻《红楼梦》里各种诗会,曹雪芹替书中人物代写的诗,是个什么水平,就可以知道。
单就写诗来说,吴承恩的水平,并不差于曹雪芹。
何以《西游记》里就这么low?以是只能说,吴承恩和《西游记》并没有什么关系。
退一万步讲,就算有点关系,他也没有参加紧张的创作!
由于编故事还可以藏拙,写诗却是半点装不出的!
一张嘴就能见你的底。

看看老祖宗的水平

荆棘岭故事,实在是一个传统的梗,这种梗叫谐隐故事。
情节都是一样,一个人碰着一群妖怪,这些妖怪各自赋诗论文,在诗文里像猜谜一样透露出自己的身份。
到末了,揭示答案。
贫道八过的双叉岭上特处士和寅将军,原型是《太平广记》里的牛精和虎精,便是这样的。
这个最著名的故事,是《东阳夜怪录》。

《东阳夜怪录》说的一个叫成自虚的,在东阳驿碰上了几个人,安智高、卢倚马、朱中正、敬去文、奚锐金、苗介立等。
各自吟诗作赋,天亮之后创造安智高是骆驼精(安=鞍)、卢倚马是驴精(盧+马=驢),朱中正是牛精(朱字的中间部分是个牛字),敬去文是狗精(敬-文=茍),奚锐金是鸡精(斗雞常常戴金属爪子)……且看看这些人作的诗,和四个树精切实其实不在一个档次:

骆驼精:第一首:拥褐藏名无定踪,流沙千里度衰容。
传得南宗心地后,此身应便老双峰。
第二首:为有阎浮珍惜因,阔别西国赴咸秦。
自从无力休行道,且作沙门不系身。

鸡精:第一首:舞镜争鸾彩,临场定鹘拳。
正思仙仗日,翘首仰楼前。
第二首:养斗形如木,迎春质似泥。
信如风雨在,何惮迹卑栖。

可谓规规矩矩的标准唐诗。
关键是,还没有抄,都是作者为这些动物特配的!

捧杀经典实在是投契

贫道每天说《西游记》这里不好那里不好。
实在本日很多研究西游的,好的地方见不到,不好的地方当成好。
有的人,见不到理性的剖析,对经典只能说好,不许说不好。

我们的旧体诗传统,建国后就一贯处于中断状态,近些年才有所好转。
以是,许多研究《西游记》的人,他自己既不会写诗,也没有最基本的眼力,判断不出《西游记》里诗的好坏。
他们心里,有这样一个极保险的策略:反正《西游记》已经成为了全民性的经典,随着说好总没错。
反正吴承恩已经成为公认的作者,随着吹捧总没错。
有些人是真糊涂,有些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是这也好,那也好,研究西游记的高超的诗词造诣,研究吴承恩的卓越的小说思想。
这实在不是研究学问,而是投契学问。
诚笃不客气地说,这种品读名著的,和各路爱国小将都是一类人物。
对付真正阅读我国的文学、理性地弘扬我们的传统,没有任何好处。

末了说一个小话题,有人说,就算不会写诗,肚子里知道这么多典故,也很厉害啊。
为什么你李老道就一贯说他弗成?你写一个看看?实在这是不理解:不会写诗的古人,是怎么写诗的。
古人有一种大杀器,它能让不会写诗的写出诗来,它的名字叫类书!

类书,顾名思义,便是按类编成的书,比如,可以按天、地、人、事、物来编。
写首松树的诗吧,那就到“物”里的“植物”一类去找,“松”这个条眼前,古往今来各种关于松树的典故、诗词、文章,都有。
抄一抄,编一编,一首诗就出来了!
本日人是内事未定问百度,外事未定问谷歌。
古人是内事未定问黄历,外事未定问类书!
一部类书在手,立马显得有学问多了!

(清代大类书《渊鉴类函》“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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