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生来便是个乞儿。
不知是巨室小姐犯了错,还是青楼娼女倒了霉,总之是有了我。
我自幼讨着泔水饭终年夜,最狼狈时,乃至同恶狗争过食。
后来,为了活命,我哄着牙婆将我卖进了宫。
进宫那天,我瞧见天边初升的红日,像是醉喷鼻香楼里,那颗咕噜咕噜滚到我脚边的鸭蛋黄。
我咂吧咂吧嘴,回味了少焉,转身踏上了那条长长宫道。
从万人嫌恶的乞儿,变成巍峨皇宫里的宫女。
这一年,我九岁。
我做乞儿最狼狈时,乃至同恶狗争过食。
那狗是醉喷鼻香楼掌柜家的。
醉喷鼻香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莫说是巨室子弟,便是王子公孙也接待过。
掌柜生了一副谄媚嘴脸,跑堂的伙计更是张嘴便是一串吉利话。
那些个朱紫都忒挑剔了,这个鱼煎破了皮,倒掉。
这碗羹少煨了半刻钟,倒掉。
周遭几里的托钵人都晓得他家倒泔水的韶光,但谁都捞不着干的。
只因那些朱紫挑嘴不吃的大鱼大肉,都要喂掌柜家的狗。
我们这样的托钵人,最多只能说两句吉利话讨个巧儿,分一碗比米汤还稀的刷锅水。
但那也很好了,毕竟肚里还能沾几滴油花。
有一日我发了高热,没遇上分泔水的时辰。
后厨的伙计斜了我一眼,一脚将那只破碗踢得老远。
转过身,乐呵呵的将锅里热气腾腾的瓦罐鸡倒进狗盆里。
那只狗很大,狗嘴一张一合,吃得「吧嗒」作响。
我肚里饿得泛苦水,脑筋又烧得昏昏沉沉的,盯了半刻钟,恍惚间以为自己彷佛变成了那条狗。
等到反应过来时,鸡腿已经下了肚。
那狗龇着牙冲我狂吠,后厨的伙计拿着菜刀追了我两条街。
「臭托钵人,再来跟大黄抢食我砍去世你!
没脸没皮,还不如阴沟里的一条蛆!
」
我回味无穷地舔舔嘴,恨不得连舌头都咽下去。
鸡腿可真好吃。
至于脸皮。
那东西只有活着才作数,若是去世了,变成了枯骨一副,腐肉一堆。
活着实在很随意马虎。
但一贯活着不随意马虎。
做乞儿更是不易。
京城有多少托钵人呢?
官府贴了告示,可我不识字。
街角代写书信的秀才说,有三千多人。
那些人,大多是各地的流民。
朝廷要打仗,官府就征税,地主再收租,百姓交不起,便只能逃。
京城富庶,治安又好,谁都想来讨口饭吃。
原来像我这般的乞儿,坐在街角扮扮可怜,再拦着途经的小姐少爷说两句吉利话,也能姑息活下去。
但如今,京城的乞儿太多了。
原来人来人往的乞讨位置被那些身强力壮的流民强占,我便只能抱着碗缩到巷尾。
可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出门都是坐銮轿马车的,自然是走宽敞的官道。
哪里会从这这儿经由?
我呆坐了两天,半个铜板都没讨到。
但好在城东同心巷的赵老爷乐善好施,每逢月朔十五便会施粥。
施粥是要及早去的。
不等日头出来,玉轮高悬时,我便抱着那只缺口的瓷碗去粥棚候着。
月色寒凉如水,满街都是席地而睡的托钵人。
漆黑的夜幕里,他们就像是眼冒绿光的狼,只等粥棚一开,便挤破头地往里冲。
我也抱着碗往里挤。
我身量小,很轻松的便在那些咯吱窝里穿行,三两下便挤到了最前排。
今日的粥熬得稠,里头还掺了星星点点的绿豆,喷鼻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我伸出碗,急迫的想要填饱肚子。
眼瞧着那柄勺要扣到碗里,有人将我踹了出去。
手中的破瓷碗在地上「咕噜」了几圈,滚进了臭水沟里。
那人端着碗,一边狼吞虎咽地喝粥,一边眯着眼冲我笑:「小姑娘,大伯我呀已经快饿去世了,你年轻身体好,让让我,好不好?」
我看了看他结实的身板,又低头瞧瞧自己麻杆似的手臂,缄默少焉。
等爬起来时,那桶粥已经被一抢而空,施粥的娘子都骇了一跳,抱着空桶忙不迭地闭了府门。
那些流民囫囵吞咽着,滚烫的粥吃进嘴里,烫的龇牙咧嘴。
沟渠的方向是通往城西的,那只破瓷碗早没了踪迹。
我溘然想起,碗底还沾着几粒米呢。
是上次施粥时,我故意留下的。
虽只有几粒,但若是用热水冲一冲,也能当做一碗稀薄的粥果腹了。
我以为有些惋惜。
好饿啊。
我想,我不要做托钵人了。
2
若是不想做托钵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我是知道的。
城北的桐花巷里常有拍花子的,若是哪家的孩子没有大人看顾,便会被那拍花子的人抓去。
可若是被拍花子的捉去,不是被卖到青楼,便是被采生折割。
都不是好去处。
我想来想去,去了城东的牙行。
这里常有富朱紫家聘妾或是买卖女使,人牙子成堆。
可毕竟即便是在富朱紫家当个烧火丫头,也要家世明净,那些牙婆又哪里会瞧得上我?
我从日出等到日暮,始终无人问津。
直到玉轮高悬时,有个婆子哭丧出声:「早不跑晚不跑,怎么偏就今日跑了?」
「那籍册上都是定好了人数的,如今缺了一个,我可怎么好交差?」
听着,像是原定好要卖进府的丫头逃跑了。
我赶忙凑上去:「娘子,你看我成吗?」
那婆子打量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既局促又紧张。
来之前,我特意去护城河边洗了个澡,又将平日里涂满锅灰的脸蛋洗了个干净。
现在,我该当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吧?
可她的目光落到我豁口的草鞋和褴褛的衣衫上,摇了摇头:「不成。」
「我不要银钱!
」
「那也不成。」
「哪里能要托钵人?」
我垂下头,有些丧气。
却听见有人凑到那婆子耳边道:「托钵人还不好?无父无母的好拿捏,便是顶了那空缺也没人知道,再说,那卖身钱岂不便是……」
那婆子逐渐动了心,两人合计一番将我塞上了马车。
「往后你就叫秋果了。」
秋果,秋果。
秋日的果实,这名字,听着就让人觉着圆满和甜蜜。
从前旁人都是叫我乞儿,如今我终于有名字了。
马车摇扭捏晃,并未走多久,就停了。
同行的几个姑娘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坐过马车,下了车,三五成群吐成一片。
我肚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吐不出来,头昏脑涨间抬开始,竟瞧见巍峨的宫门。
我们竟是要被卖到宫中。
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宫门已经打开,里头走出个脸庞冷硬的嬷嬷。
那牙婆谄媚的将籍册递到她手中:「一共十五个,劳嬷嬷清点。」
嬷嬷未曾给她半寸目光,那双又冷又利的眼睛在我们几个身上轮流打量,手中的籍册勾勾划划。
盖上章的瞬间,牙婆的心也落了地。
「还烦懑随着嬷嬷走!
」
「我跟你们说,日后在这宫中可得仔细着,若是得罪了主子,丢了小命,谁都保不住你们!
」
牙婆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宫门阖上的末了一刻,我瞧见天边初升的红日。
像是醉喷鼻香楼里,那颗咕噜咕噜滚到我脚边的鸭蛋黄。
我咂吧咂吧嘴,回味了少焉,转身踏上了那条长长宫道。
从万人嫌恶的乞儿,变成巍峨皇宫里的宫女。
这一年,我九岁。
3
掌事的嬷嬷挑挑拣拣。
生得标致会来事儿的,都被拨去了东西六宫奉养。
而剩下的,像我这般木讷又寒酸的,便给了浣衣局。
附近冬日,井水砭骨,木盆里的衣服堆成小山似得。
那些个朱紫主子的衣裳自然是轮不到我来洗的。
身旁堆山码海的,都是些寺人的衣服,散发着酸臭,叫人作呕。
可也不得不洗。
我木着身子从天亮洗到入夜,洗完时,十根手指已经肿成了萝卜。
晚饭的吃食早就没有了。
连碗底的菜汤都被蘸得干干净净,桌上更是一粒米都没有。
没想到做乞儿不易,做宫女更是不易。
月光落到身上,像是披了层雪衣。
寒意自指尖扩散到头顶,又弥漫到心底,末了回笼到胃里。
我连哭都没了力气。
浣衣局的宫女,都是睡大通铺的。
一溜过去,整整洁齐一排。
我寻了个没人的被窝,缩着身子钻了进去,迷迷瞪瞪还没睡着,屁股上便挨了一竹篱。
「宫规第三条,宫女入睡时需侧卧而眠,张着腿,像什么样子!
」
赵嬷嬷半边身子隐在阴郁中,像是恶鬼罗刹。
我这才创造,原来那些宫女,竟都是侧躺的。
于是颤颤巍巍捂着屁股,老诚笃实侧了过去。
赵嬷嬷冷哼一声,巡视了半晌,方才拜别。
可侧卧有侧卧的难处。
原来仰面躺着时,饥饿感还不甚明显,一旦侧过身子,干瘪的肚皮塌下,挤压着发出老牛似的轰鸣。
窗缝里露出的一角玉轮,越看越像白玉糕。
树梢伫立的那只小鸟,烤起来一定很喷鼻香。
我迷迷瞪瞪睁着眼,也像只眼冒绿光的饿狼。
直到下一瞬,有东西塞到口中,凉凉的,硬硬的,甜甜的。
牙关一紧,咬下一口。
呀!
竟是块冷馒头。
阁下的姑娘无奈看我,说话的声音比蝉鸣还微弱:「吃了就赶紧睡!
别再把口水流到我这边了!
」
我转头一瞧,枕巾皱巴濡湿的,像是被尿过的床。
有些羞赧从心底升起,但好在胃里不再空荡荡。
那姑娘叫宝珠,做着替东西六宫宫女送取衣裳的差事。
宝珠入宫韶光长,在赵嬷嬷面前也有几分脸面。
眼见着我日日衣裳都洗不完,起初她只是帮我留些残羹剩饭。
后来,她看不下去了,去了赵嬷嬷房中。
出来时,眉眼间颇有几分得意:「我同赵嬷嬷说了,日后你便不用替那些寺人洗衣服了,只洗宫女的衣裳即可。」
说这话时,宝珠语调平平,仿佛是在说什么极平常的小事。
可我分明瞧见,她耳边的那对珍珠耳坠不见了。
洗宫女衣裳好啊。
又干净,又省事儿。
不像那些寺人衣裳,洗过三遍,还要投过三遍。
我的日子变得松快起来。
逐日里也能遇上饭点了。
宫中规矩多,差事也多,但唯独饭食上,极其年夜方。
宫女们八人一桌,两荤两素,米饭管饱。
这跟宫外乞讨的日子比较,切实其实是神仙日子。
我顿顿都吃得肚圆。
宝珠起初还紧着我吃,后来瞧着不对劲,怕我积食,便一顿只许我吃四个馒头两碗菜。
除了洗衣裳,赵嬷嬷开始允我去做些旁的差事。
譬如,同宝珠一同去东西六宫送衣裳。
皇宫很大,各宫美人嫔妃皆被安置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宫室里。
我们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进去的。
只能在二门口候着,等着外院的二等宫女锦心来取衣裳。
锦心见了我们,极高兴的样子容貌。
那双素手在叠好的衣裳里一顿翻滚,待摸索到什么,方才满意的笑了。
「没错,便是这个。」
她解开荷包,取了粒碎银子给宝珠。
「你差事做的极好,日后我的小姐妹们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我便再来寻你。」
宝珠捏着银子,含笑看着锦心离开。
「那衣裳里是什么?」我有些好奇。
宝珠当心的转头张望了两眼,方才神神秘秘的凑到我耳边。
「那是根披帛。」
「我平日无事时,也会做些绣品赚些外快,半月前锦心便同我要了这东西。」
披帛我是知道的。
昔日在长街乞讨时,我见过东风楼里的花魁舞蹈,那松松垮垮坠在腰间,迎风洒脱的布条,便是披帛。
可锦心是个二等宫女,虽然体面。
但平日里到底是要奉养主子的,披帛那东西华而不实,她要来做什么?
我更好奇了。
宝珠将银子装进荷包,转头瞧了我一眼。
那目光似是惋惜,似是欣慰:「在这宫里,有些东西不懂,或许也是好事。」
宫道长长。
宝珠先行在前,仿佛识途老马。
我抱着衣裳追赶在后。
平生头一次,学会了闭嘴。
4
冬去春来,夏去秋败。
我已经在浣衣局洗了三年的衣裳。
原来芽菜似的身板也逐渐抽长,面黄肌瘦的脸上也显出几分好样子容貌。
我也逐渐变成了个还算拿得脱手的大姑娘。
宝珠做的一手好绣品,这几年,来寻她的宫女越来越多。
撤除给赵嬷嬷孝敬的银子,她已然攒下不少体己。
月光下她一遍遍的数,眉眼中闪着满意的光。
「待我出宫,我一定要用这银钱开家馄饨铺子,再养个俏郎君,生个胖娃娃,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宝珠已经十九了,若按宫规,六年后她便能放出去。
她六年提高宫,早不知宫外是何样子容貌。
我想起流民各处的京城,又想起那只破瓷碗。
口中的词句吞吐其辞,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蔫蔫的:「我可不想出宫。」
宫里虽要当差,可到底能吃饱穿暖。
若是再放出去,指不定便是饿骨一堆了。
宝珠很奇怪:「你不想你爹娘吗?」
爹娘?
这两个字与我而言太过陌生。
即便是说书师长西席口中的猴子,都能对着石头喊声娘。
可唯独我是没有的。
我自幼在烂泥里挣扎求生。
若非说有,那热气腾腾的馒头便是我爹,喷鼻香气袅袅的肉汤便是我娘。
可惜那般的神仙滋味,我也只有在赵家公子成婚时摆流水席,才尝过一次。
我这样的人,注定是没有父母缘分的。
喉头莫名有些艰涩,我低下头沉默半晌。
又问她:「宝珠姐,留在宫中不好吗?」
宝珠数银子的手一顿,愣住了。
宫女的出路不多。
若是不想出宫,那就更少了。
要么是运气好,被哪个妃嫔看中,拨去贴身奉养,若是娘娘命长,做宫女的便也能随着安然顺遂。
可若是娘娘命短,那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当然也有好的去处。
那便是像春华宫的锦心一样平常,御花园雪中一舞,得圣上亲眼,直接被封为美人。
夜风浮动,撩拨在心上,叫人发痒。
宝珠凑到水缸前,临水自照。
泛起荡漾的水面上,映出一张俏生生的脸。
眼若秋波,唇似樱桃,分明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美人面孔。
可那美人眉心微蹙,摇了摇头:「秋果,我不愿留在宫中。」
「那荣华富贵瞧着眼热,可指不定哪日就跌落云端了。」
「与其要那费尽心机得来的鲜衣美食,我宁肯要无忧无虑的顺心随意。」
适值一只蚂蚱跳入水缸,惊起一阵荡漾。
方才旖旎生姿的美人面孔,早没了踪迹。
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罢了。
却没想到,宝珠一语成谶。
第二日,宫中就出了大事。
前不久刚被封为美人的锦心,去世在了自己宫中。
那束在梁上的,竟是宝珠做的那根披帛。
5
宫里大家都说,锦心是自缢身亡。
皇后为平流言,请了仵作院的人来验尸。
那些仵作们在崇喜殿进进出出,奉养过锦心的宫女们也都被传唤进了慎刑司。
如此反复折腾了三日,方才查出原形。
原来,竟是宝庆殿的徐秀士妒忌锦心得宠,便在锦心的饮食中投了毒,又做成上吊自缢的样子容貌。
可她不甚将自己的丝帕落在了崇喜殿,这才露了漏洞。
皇后下旨将徐秀士打入了冷宫,又命内务府替锦心发了丧。
宫中大家皆赞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宽仁待下。
可谁也未曾瞧见,锦心的尸体被草席一卷,便随意拉出门去了。
那些寺人三三两两,嘻嘻哈哈,谁也未曾露出半分哀戚。
宫里朱紫主子这样多。
不过是去世了个美人,有什么打紧的?
宝珠骇了又骇,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热。
赵嬷嬷怕她染了病给旁人,便拨了间堆衣料的杂房给她暂住。
宫女生病,是没有汤药的。
我打了盆水,一遍遍的拧着帕子。
昏黄的烛光下,宝珠的脸苍白如纸。
她拉着我的手,又惊又愧:「是我害了她……」
「若是我没有替她做那条披帛,若是她未曾在御花园舍命一舞,若是她未曾被圣上看中……」
「若是……」
我按下她颤栗的手,轻轻摇头:「宝珠姐,这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锦心的错。
这宫里,向来是吃人的。
她低下头,终是呜咽呜咽的哭出声来。
宝珠哭了一场,病势缠绵起来。
第二日竟是连床也下不了。
我想了想,去了赵嬷嬷房中。
恭恭敬敬的将银子递到她面前:「如今宝珠姐姐病着,还请赵嬷嬷照拂一二,不要将她赶去永巷。」
我是见过宫中处置那些久病缠身的宫人的。
因着怕传染给主子朱紫,便一律赶到永巷中任由其自生自灭。
那银子不多,却足以让赵嬷嬷弯了眉眼。
她单指勾起那只锦袋:「你这蹄子,倒是有些情意。」
「不过说好了,我只脱期三日,若是三日后她病还没好,哼,那便怨不得我了。」
我忙不迭叩头谢恩。
可我心中也晓得,必定得让宝珠的病快些好起来。
逐日除了做自己分内的差事,我还要替宝珠去东西六宫送衣裳。
那些从前晦涩难记的路,我如今早已熟稔于心。
有时运气不好,会遇见副总管李尧。
他生得一副三角眼,看人时总滴溜溜的转,尤其是总爱在宫女身上流连。
我向来是不爱搭理他的。
但今日,他叫住了我:「哟,这不是浣衣局的秋果吗?今日怎么没见宝珠?」
「宝珠姐姐病着,便由我来送衣裳了。」
我退却撤退两步要走,却被他拦住。
「病了可不好说,有人是一碗汤药的事儿,有人却是一卷草席,同人不同命啊……」
我心中一喜,眼中闪着希冀的光:「李公公可是有办法?」
李尧是管东侧门杂役出行的,若他乐意,进宫的货色里夹带一贴药并不算什么难事。
他嘿嘿一笑:「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我这些日子当差辛劳,有些脏衣裳攒了又攒,不知秋果姑娘可愿……」
「我洗。」
李尧将我带回了寺人庑房,正是交班之时,廊下人来人往。
他将木盆「哐当」一声丢下地上,几件衣裳来源盖脸的砸到我身前。
我拿起来,才发觉,那竟是几条沾着秽物的亵裤。
「你若是将这些衣裳洗干净了,我便考虑考虑,替你寻一贴药来。」
他淫邪的目光在我身前流连,高高在上的指挥我:
「看到没,便是那裤裆那,可得搓洗干净,若是洗不干净……」
「哎哟!
」
他话还没说完,我便将那堆衣物砸到了他脸上。
「老东西,烂裤裆,用水一洗,烧得慌!
」
好巧不巧,那裤裆恰好套在了他头上。
他双手胡乱挥舞,脚下一滑,直接摔在了地上。
我跑出庑房前,咬牙切齿的诅咒声从身后传来。
「你这小贱蹄子,竟敢戏弄我!
」
那语气里的不可思议,彷佛早就料定了我会妥协。
可他不晓得,进宫的第二日,宝珠姐请教会了我。
在这宫里,一味忍耐,是活不下去的。
6
从寺人庑房跑出来时,我脑筋复苏了许多。
便计算着去花房找掌事的李姑姑,从前宝珠替她做过喷鼻香囊。
虽不是什么大恩,但花房草植浩瀚,指不定就有什么药能让宝珠缓一缓。
她应该是乐意帮这个忙的。
我越想越以为有理,却没想到,刚走进花房,便被叫住了。
「你,过来。」
那人头戴绢花,腰间别着丝帕,举止从容,一瞧便知道,是个极体面的嬷嬷。
指不定,便是哪位朱紫宫中的掌事宫女。
我忙走了过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嬷嬷好。」
「你是哪个宫的?」
「浣衣局的。」
「差事做完没有?」
「做……做完了。」
她颔首点头:「那好。」
「今日花房缺人手,你便随我一同去慈安宫送花吧。」
我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太后宫里的差事,在这宫里向来是头一份要紧的,哪里容我谢绝?
我并未不熟习去慈安宫的路,便只能跟在军队末了面。
今日要送的,是海棠花。
海棠花向来开在春季,这是圣上为讨太后欢心,特意让花房造就出来的新种。
红粉色的花瓣映着翠绿的枝叶,煞是好看。
只是盆底铺着的鹅卵石虽风雅,却到底重了些。
等到慈安宫时,我两只手臂已经微微颤动了。
一行人排成两排,按着嬷嬷的指示,渐次往里搬花。
因着不敢举头,而那台阶上的洒金砖石又擦得过于光滑,我竟欠妥心踩上了前面宫女的裙角。
她轻叫一声,身子不稳往前扑了下去,一行人便像推竹牌一样平常,倒了个干净。
手中的海棠花自然是摔了个粉碎,鹅卵石和泥土溅得满地都是。
我心中一惊,连站起身都忘了。
那嬷嬷从殿内一起寻出来,脸上的怒意早已翻滚了好几遍。
前面的宫女带着哭腔跪地控诉:「嬷嬷,是她……是她踩了我,我才跌跤的,求嬷嬷轻罚……」
我脑筋里像搅了锅浆糊,又乱又烫。
「放荡!
给慈安宫当差竟也敢这般欠妥心,若是惊扰了太后,你有几颗脑袋能抵?」
那嬷嬷又急又气,恨不得立马就发落了我。
我晓得自己犯了滔天算夜错,忙跪伏在地。
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有寺人上来一左一右的拉扯我。
「罢了,拉去慎刑司服苦役吧。」
慎刑司是什么地方,我是晓得的。
若是进去了,便别再想着囫囵个出来。
我又惊又俱,竟生出些勇气,解脱开来,跪爬过去,抱住那嬷嬷的腿。
「奴婢不是成心的,求嬷嬷饶了我这一回……」
我抱住她的腿,一下一下的磕头。
就像是从前在街边给那些朱紫小姐磕头一样平常。
那时,我求的是一口饭。
如今,我求的是一条命。
我想,能活着就好。
我俯首磕在砖石上,麻木的叩首。
直到胳膊被人拉起,我木然抬开始,却瞧见她惊诧的目光落在我半开的衣襟处。
「你你你……」
有人疾步扑到我身边,将我牢牢拥入怀中。
像是珍宝失落而复得,两滴热泪落在我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