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紧棉袄,戴着一顶我姥姥织的玄色羊毛帽,双脚踩进蓬松的雪地里发出吱吱声。
冻得通红的手指,抱紧怀中的旧书。
风把我的声音和松树上传来的沙沙声,混在一起。
前方便是我家的瓦房,穿过被雪压弯的葡萄架,就能看到屋里噼啪作响的柴火。
火光映亮的墙面,房间里有些阴暗。
但窗棂间漏进的微光,柔柔地铺在地上。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热腾腾的空气迎面而来。
妈妈正搅拌着煮土豆的锅子。
我拍拍肩上的雪,看了看手里的书,翻看着里面磨损的诗句,偶尔念几句给自己听。
风雪、诗意和炊烟,沁入内心。
这一刻,世间的烦扰全然远去,只余心灵的宁静。
《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王维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王维,这位才华横溢的开元进士,原是出身名门王谢。
但他不以功名为念,中年隐居蓝田,过起清淡生活。
或许正是这般清高脱俗,他笔下的景致才如此天然淡远。
这首《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便是王维寄情于好友的精品。
窗外萧瑟,白雪皑皑,竟勾起他对贫寒朋侪的想念之情。
很多人好奇那简陋的禅房,究竟有何吸引人之处?
多年前,王维曾亲自前往拜访贫寒的胡居士。
虽然寒风瑟瑟,屋舍简陋,但胡居士内心的平和从容,纵然在苦难中也闪烁着光芒。
多年过去,王维依然怀念着那简朴中的灵秀,怀念着朋侪生活中对佛法和人生的顿悟。
人间间,哪里才是真正的歧路?
王维不由自主地在雪夜里沉思。
他已经找到了答案,放下荣辱,过着自得其乐的日子。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
王维吟诵出这两句诗词,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惆怅。
人生几何?
弹指一挥间,转眼间便白首。
王维仰望着飘飞的雪花,轻声自言自语。
想当年自己也曾随意率性张扬,骄傲自大,直到经历了数十年沧海桑田般的人生风风雨雨,才领悟世事的无常与人生的薄弱。
生平朽迈如白驹之过隙,须臾骤然而至。
王维了然于心,众人都逃不过这朽迈与去世亡的宿命。
但此刻置身于这雪窖冰天中,万籁俱寂。
漫天飘雪中只剩自己一人,王维心境开阔了起来。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王维推开窗扇,冷风立时灌进屋内,将窗前摇荡的竹影吹得东倒西歪。
他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语调悠长地吟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这寒冷入骨的景象,正与心境相契合。
王维披上皂罗袍,踏出门去。
斜阳下的积雪反射着残酷刺目耀眼的光,晃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经年累月官场风雨,那些荣辱得失落如今在眼中不过尘土一场。
王维在雪地里坐下,任凛冽寒风砭骨。
人生短暂如白驹之过隙,而天地苍茫,雪山长在,岁月静好。
自己这生平,不过是这漫天飘雪中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
想到这里,王维不禁失落笑。他举头望天,任雪花覆面。
世事变迁,老去容颜,都不再主要了。
主要的是此时此刻,与这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境界。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王维站在院中,仰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
这些轻盈的冰晶从阴霾的天空中洒落,无声无息地覆在庭院的每个角落,将这方小小的天地装点得洁白柔和。
王维轻轻跺了跺被冻得发木的双脚,绕过矮墙来到小巷中。
积雪压弯了窄巷旁的竹篱,映渲染墙上斑驳的痕迹。
巷子很长很长,尽头雾蒙蒙一片,看不真切。
偶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回荡在雪后的宁静中。
王维转身回到庭院,原来狭小的空间,此刻却因大雪而显得开阔了几分。
白雪压弯了细柳,覆在枯草和落叶上,铺陈出朦胧迷人的景象来。
微风拂过,树梢间簌簌落下几片雪花,又在半空中飞旋起舞。
王维坐了下来,任这雪霭灌满面前每一丝空隙。
心中缠绕的那些笔墨和噜苏此刻皆已荡然无存,全体天下只余豁亮清明,明净,与这片冰雪交融的境界。
“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王维望着院中飘飞的雪花,忽然想起了故人胡居士。
胡居士潦倒穷困,却气度非凡,与古之袁安相似。
王维不禁自语道:“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胡居士此刻在干什么?
必定也是在这风雪中独居小室,淡定看雪。
门户紧闭,窗棂阖上,任外头风雪飞速,自己却安然不动,保持着内心的澄明。
王维微微一笑,拈起一瓣雪花在手中把玩。
胡老朋友,你我虽然行迹不同,但此时此景,定是心照不宣。
你也在雪中悟道,领略这天下的无常与自己的微小;也在雪中升华,洗涤心灵,达到与天地合一的境界。
想到这里,王维不禁拈雪长叹。
人生如雪,薄弱无力,却也美妙非凡。
这漫天飘飞的冰晶,正是他们共同的艺术与人生。
年少时候,作品中不免还有功利打算的身分。
到中年经历风浪后,笔墨加倍空灵洒脱,不染尘埃。
用虚写实,体察天地万物的道理,让每一个字词都透出超然物外的意蕴来。
王维自嘲地笑笑,自己的文章,也就像这片片飘落的雪花,轻盈,薄弱,又俊秀。
稍一弹指即逝,却在那瞬间撩民气弦。
坚硬冰冷的笔墨,融化后能直达民气,开出令人憧憬的花朵。
这些年来,王维笔下的景致,也变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它们飘入他的笔墨,飘入读者的内心,在那里美妙绽放开来。
自己的生平,与这雪花何其相似,终极都要归于这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