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宋画中,最常见到的花,是梅花
宋人崇尚的简约清雅之美,与梅花的气质恰好契合。
史上著名的爱梅成痴者,最广为人知的是梅妻鹤子的北宋隐士林和靖。

林和靖之后,南宋的陆游和杨万里也很爱梅花,写下了大量咏梅之作。
细细品读,会创造这两人的咏梅诗词呈现出不同的气质。

梅花入馔清香成诗。

陆游咏梅,更着重描述梅花的精神品质,比如很有名的那一句词“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喷鼻香如故”。

杨万里的咏梅诗,透着天真烂漫,有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他笔下的梅花,很多时候是作为一种美食而存在。

冰肌玉骨的梅花,飘落在俗世餐桌,好似九天仙女下凡尘,有一种雅与俗反差又领悟的张力美。

梅花既非凡花,食梅之法也该不落俗套才好。

当年杨万里要离开杭州到外地履新,一众朋侪在西湖边的上钊寺为他饯行,面对着满谷一望无际的梅花,面对着满桌美味佳肴,杨万里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只见他离开宴席,独自走到一棵古梅树下,斜倚树身,摘下树上的梅花花瓣,旁若无人地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到底是墨客,即便吃,也吃得不从流俗。

餐风饮露、吸天地精华而天生的花朵,自该用这种最天然最纯净的办法来食用,不加任何作料,不用烟火熏燎。
此种食梅之法,绝尘有若谪仙做派。

明人张岱在《夜航船》一书中,写到一位铁脚道人,喜好赤脚行于雪中,兴起之时便嚼梅咽雪,梅与雪一同入口,寒喷鼻香沁心骨。
这位铁脚道人,堪称杨万里的隔世知音。

当然,只是这样空口生嚼也太单调,杨万里有改良版的嚼食梅花之法。

一次,与朋侪在梅边宴饮,忽逢雪落,杨万里诗兴大发,一口气作诗十首,个中一首中写道“只有蔗霜分不得,老夫自要嚼梅花”。

“老夫自要嚼梅花”,这一句诗英气充斥,有一种随性放旷的性灵魅力。

只是,墨客嚼梅并非演出给他人看的行为艺术,他也考虑口感,因而独占一份糖霜,以梅花花瓣蘸取嚼食。

说实话,生嚼梅花算不得美味,只因入口有苦味,与蜜糖一起嚼食,就变成了甜中微带小苦,苦中有回甘。

甜与苦交杂,味觉层次更丰富,颇似悲欣交集的人生滋味,是日然就比纯挚的甜或苦,更让人着迷。

杨万里对这种味道深为喜好。
夜里小饮,也不忘以蜜糖梅花佐酒。

“剪雪作梅只堪嗅,点蜜如霜新适口。
一花自可咽一杯,嚼尽寒花几杯酒。
师长西席清贫似饥蚊,馋涎流到瘦胫根。
赣江压糖白于玉,好伴梅花聊当肉。

比较于插梅清供案头只嗅喷鼻香,杨万里更爱嚼食有糖相伴的梅花。
食一朵花,喝一杯酒,这种美味赛过肉,让清贫的墨客馋涎欲滴,口水长流。

实在,除却杨万里,宋代墨客中嚼食梅花的还大有人在。
顾逢说“饥来细把梅花嚼”,刘辰翁说“嚼得梅花刺骨”,施枢说“细嚼梅花坐月明”,吴龙翰说“细嚼梅花当晨炊”……

看来,嚼梅是宋代文艺界的一种风雅时尚。
宋人为什么如此痴迷嚼食梅花呢?一位不很有名的宋代墨客刘翰给出了答案:“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喷鼻香。

赏花之形色,嗅闻花之喷鼻香气,这各类行为本就富于诗意,易催生诗情,食花则是将花化为人身体的一部分;

花喷鼻香浸透肺腑,花之品质深入灵魂,诗情更是丰沛如春水,写起诗来,当然也就字字生喷鼻香。

不过,墨客毕竟也是人,肉身凡胎,不可能完备隔绝烟火。
嚼梅固然风雅,却不能餐餐如此。

杨万里当然懂这个道理,所以为了养生,便用梅花煮粥。
他在《寒食梅粥》一诗中写道:“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喷鼻香烧。

收取凋落的梅花煮成粥,粥的软糯中透着梅花的喷鼻香气,入口熨帖,人也似有了梅花心肠。
再点燃用梅花制成的熏喷鼻香,满天下的使女。
在这种境界中,会忘我到连诗也不想写呢。

杨万里在诗里没有写如何用梅花煮粥,同为南宋文人的林洪,替他将操作方法写在了《山家清供》一书中。

实在很大略:先将梅之落花洗净待用,再用雪水煮白粥,粥快煮熟时,加入梅花稍煮少焉即成。

在《山家清供》中,林洪还记载了其余三种食梅之法。

蜜渍梅花这道小食,大约是受了杨万里的启示,林洪在写制作方法之前,先是引用了杨大墨客的一首诗:“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
句里略无烟火气,更教谁上少陵坛。

林洪的蜜渍梅花显然更为风雅讲究:以浸过雪水的白梅梅肉与梅花同酿,经由一宿的轻微发酵,梅肉与梅花相互接管喷鼻香气;

再将梅肉、梅花用蜜腌渍,饮酒时拈几片入口,那种意趣,用林洪的话说,与扫雪煎茶有异曲同工之妙。

汤绽梅,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一种动态的美感,仿若眼见着朵朵梅花在热水中灿然绽放。

做法也不难:冬天,取将要开放的梅花花苞投入蜜罐中,将罐口用蜡密封,待到夏天取出梅花用热水冲泡,梅花花苞还保留着枝头上的鲜活,此时遇水便逐一绽开。

这就好比将光阴进行了封存,或者让光阴进行倒流。
在来年的夏天,却见着了去年冬天的梅花,在滚烫沸水的加持下,瞬息之间完成了从含苞到盛放的生命进程。

用一种花开的韶光,将时令挪移,酷暑犹可闻使女,不但是妙趣,亦是对美极力的挽留与眷恋。

与前面的梅食比较,林洪的梅花汤饼显然更接地气,本色便是梅花面片,只不过做法稍稍繁芜:用浸泡过白梅、檀喷鼻香末的水和面,再将擀成的面片用模具做成梅花状,煮熟后投入清鸡汤内即可。

清清的鸡汤上面,浮动着梅花状的面片,就好似孤山的白梅落在了西湖,有人将这种妙境写成了诗:“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

年华似水,朝代更迭,一代代人在光阴里逝去,但对美的热爱、对美食的执着,被当作基因遗传下来,从未停滞。

明代生活美学家高濂的“暗香汤”,与林洪的“汤绽梅”大同小异,制作方法略有创新。

梅花开时,取半开梅花放瓷瓶内,洒入炒制过的盐,后将瓷瓶密封,春夏取开,加蜂蜜用沸水吹泡;

视觉上与汤绽梅一样美,味觉上使女与蜜甜之外,再加了一层咸味,更耐品。

不论是用蜜还是用盐,腌渍密封的梅花,总是能够躲过岁月之手的摧残,从冬到春夏,将新鲜花蕾的形态定格下来,被冲泡时的霎时绽放虽然短暂,却在民气里留下了永恒的美。

以梅入馔的美食,远不止以上各类。
苏州有著名的梅花宴,除了各种用梅花、梅肉做成的美食,还有借用梅花的形色意境命名的菜品。

比如有一道名菜太湖三白,先以白鱼、白虾、银鱼制成肉泥,再将三白肉泥放在去蒂的喷鼻香菇上,末了用模具将三白酿喷鼻香菇压成梅花形状蒸熟即成。

梅花宴开席,各种梅之美食摆满餐桌,空气中悬浮着梅花酒与梅花茶的喷鼻香气。
若是在梅花树下摆梅花宴,那还会有真正的梅花清香阵阵入鼻。

举箸之前,要有满满的仪式感。
先是“赏梅”,实在便是鉴赏批驳梅花美食的形色,然后“忆梅”,来宾倾谈有关梅花之各类风雅往事,接下来才是入口品尝梅花宴的喷鼻香与味。

食用完后,参与宴会者还要“评梅”,当众揭橥自己对这一桌梅花宴的感想熏染或评价。

梅花再美,也终会落。
梅花宴再美,也终会散。

人就像一朵梅花,人生就像一场梅花宴,纵然结局只有一种,过程却可以有数不尽的美与趣。

梅花开时,只管去赏,人生这场华宴还未散时,尽情去品。
如此,方不辜负造物,不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