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墨客孟郊,字东野。
他的《晓鹤》诗中有两句:“如开孤月口,似解释星心。
”苏轼见了,十分喜好,赞为绝妙。
可是,清代潘德舆却在《养一斋诗话》说:“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
此二句乃幽辟不中理者,东野集中最下之句也。
袁枚在《随园诗话》进一步责怪说:“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

孟郊所谓“孤月口”,是说鹤嘴像孤月,所谓“明星心”,是说鹤心似明星。
苏轼看懂了,这两句比喻奇特,又托物言志,确实“绝妙”。
潘德舆说它不合理,是不识货,袁枚挖苦从没听说过玉轮长嘴,星星有心,更是咄咄怪论。

宋祁的《玉楼春》有两句词:“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大加讴歌:“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宋祁因此还得到了“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雅号。
但是李渔却不以为然,他在《窥词拙见》中说:“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
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希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有蜚声千载上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
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
“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
宋子京(宋祁字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竟以此作尚书美号,岂不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
近日词中争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李渔,号笠翁,是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也善于诗词,《笠翁对韵》便是他的作品。
但他对付“春意闹”的论见却非常失落水准。
李渔的讥讽,源于他的少见多怪。
像宋祁这样,把本来属于视觉的形象转化为听觉形象的作法,在诗词中不胜列举。
像王维《过青溪水作》的“色静深松里”,李贺《天上谣》的“银浦流云学水声”,苏轼《夜行不雅观星》的“小老婆闹若沸”等,都是如此。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写道:“塘中的月色并不屈均;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也是一例。
按照李渔的逻辑,颜色怎么能说静?流云怎么能有水声?星星怎么闹?怎么沸腾?统统于理不通了。

有哪些经典诗词被人质疑质疑者是水平出众照样不识货你来评理

识货的,除了王国维。
还有,胡云翼在《宋词选》说:“‘闹’字点染得极为生动。
”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也说:“词中句与字,有似触著者,所谓极炼如不炼也。
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触著之句也。
宋景文(宋祁谥景文)‘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触著之字也。

顶着科学家的脑袋去看文学家的作品,太恐怖了。
实际上,宋祁利用的是一种修辞手腕,叫做通感。
不仅视觉、听觉之间可以挪移,而且人的眼、耳、鼻、舌、身体各器官彼此之间都可以挪移。
以听觉为例,柳如京的“天静无风声更乾”,是听觉转触觉;贾唯孝的“风来花底鸟声喷鼻香”是听觉转味觉;冯大师的“乾风随马竹声焦”,是听觉转嗅觉;李世熊的“月凉梦破鸡声白”,是听觉转视觉,诸如此类,都是成功利用通感修辞的精良诗句。

吟诗填词,须要文学天赋。
潘德舆、李渔虽然盛名在外,但属于学者论诗,总是隔靴搔痒,不过板书写得好罢了。
当然,古代的文人,一样平常都会写诗,但并不一定以诗著称于世。
袁枚的身份首先是墨客,倡导“性灵说”,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为“乾嘉三大家”,又与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为“清代骈文八大家”之一 。
文笔与纪晓岚齐名,时称“南袁北纪”。

袁枚的诗有些写得相称不错,比如我们小学教材学过的《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寥寥数笔,一副生趣盎然的牧牛图跃然纸上。
我个人非常喜好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
”不雅观察细致,立意独特,还富含哲理,是难得的好诗。
咏史诗也有创见,例如《马嵬》:“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落里夫妻别,泪比永生殿上多!
”将白居易和杜甫的名篇熔铸一炉,而出人意料地产生另一番“豪门酒肉嗅,路有冻去世骨”的奇妙效果。

纵然袁枚这样的诗家名手,也有犯糊涂的时候,竟然发出“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这般见识,可见为诗之不易。
清代训诂学发达,诗词评论也造诣卓著。
但是现在有些人专好评人短长,既不会讲道理,也不会摆事实,只是模拟古人口气,摇摆作态而自我觉得良好。
而又有一些人,读了太多评论,脑筋僵化,不敢做天然之语,只要不莺莺燕燕、翠云霓裳就视为打油。
还有一些人,反对晦涩难懂,主见普通晓畅,却忽略了文辞的熬炼,如通感之法,不但不敢用,而且还看不懂。

有人认为诗是雕虫小技,但是诗词最能磨练一个人的文学禀赋,没有半点儿藏拙处。
而且学诗稍有不慎,就随意马虎误入歧途,空耗半生精力成绩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