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王维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会。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羽化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由旧不迷,怎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渔舟顺溪而下,追寻那美妙的春景,夹岸桃花映红了古渡口两旁。花树缤纷,忘却了路程远近;行到青溪尽处,忽然隐约似见人烟。走入了幽深弯曲的山口,再往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川。了望去丛丛绿树有如云霞绮聚拢,进村落见户户门前翠竹鲜花掩映。第一次才听说汉往后的朝代,村落民穿着的还是秦代衣装。他们世代聚居在武陵源,在这里共建了世外田园。明月朗照,松下房栊寂静;朝阳升起,村落中鸡犬声响起。村落人惊异地把外客欢迎,争相约请,讯问那世上的。清晨的街巷,家家打扫花径;傍晚的溪边,渔樵乘船回村落。当初因避浊世逃出尘寰,寻到这桃源瑶池便不归还。从此隐居峡谷,再不管外间变革;众人求访异境,不过是空望云山。渔人不疑惑这是难得的瑶池,但凡心未尽只把家园挂牵;出洞后他不顾隔山隔水,又决定辞家来此仙源。自认为来过的地方不会迷路,怎知道面前的峰壑全然改变。当时曾记得山径幽深,沿青溪几次波折才到桃林。此日又逢春天,依然各处桃花水;仙源何处,已杳杳难寻,不辨道路!
这是王维十九岁时写的一首七言乐府诗,题材取自陶渊明的叙事散文《桃花源记》。清代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曾说:“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也。”好的诗应该像醇酒,读后能令人陶醉。因此,要将散文的内容改用诗歌表现出来,决不仅仅是一个改变措辞形式的问题,还必须进行艺术再创造。王维这首《桃源行》,正是由于成功地进行了这种艺术上的再创造,因而具有独立的艺术代价,得以与散文《桃花源记》并世流传。
《桃源行》所进行的艺术再创造,紧张表现在开拓诗的意境;而这种诗的意境,又紧张通过一幅幅形象的画面表示出来。
诗一开始,就展现了一幅“渔舟逐水”的生动画面:远山近水,红树青溪,一叶渔舟,在夹岸的桃花林中悠悠行进。墨客用艳丽的色调,绘出了一派大好春光,为渔人“坐看红树”、“行尽青溪”作了铺陈。这里,残酷的景致和盎然的意兴融成一片幽美的诗的境界,而事宜的开端也蕴含个中了。散文中所必不可少的交代:“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在诗中都成了酿“酒”的原材料,化为言外意、画外音,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会了。在画面与画面之间,墨客奥妙地用一些概括性、过渡性的描叙,来牵引贯串衔接,并供应线索,勾引着读者的想象,循着情节的发展向前推进。“山口”、“山开”两句,便起到了这样的浸染。它通过概括描叙,使读者想象到渔人弃舟登岸、进入幽曲的山口蹑足潜行,到面前豁然开朗、创造桃源的经由。这样,读者的想象便随着进入了桃源,被自然地引向下一幅画面。这时,桃源的全景呈现在人们面前了:远处高大的树木像是攒聚在蓝天白云里,近处满眼则是遍生于千家的繁花、茂竹。这两句,由远及近,云、树、花、竹,相映成趣,美不胜收。画面中,透出了和平、宁静的气氛和欣欣向荣的活气,让读者驰骋想象,去领悟、去融会,去思而得之,而所谓诗的韵致、“酒”的醇味,也就蕴含个中了。接着,读者又可以想象到,渔人一步步进入这幅图画,开始见到了个中的人物。“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写出了桃源中人创造外来客的惊奇和渔人乍见“居人”所感到衣饰上的明显不同,隐括了散文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思。
中间十二句,是全诗的紧张部分。“居人共住武陵源”,承上而来,另起一层意思,然后点明这是“物外起田园”。接着,便连续展现了桃源中一幅幅景物画面和生活画面。月光,松影,房栊沉寂,桃源之夜一片安谧;太阳,云彩,鸡鸣犬吠,桃源之晨一片繁盛热闹繁荣。两幅画面,各具情趣。夜景全是静物,晨景全取动态,充满着诗情画意,表现出王维独特的艺术风格。渔人,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使桃源中人感到意外。“惊闻”二句也是一幅形象的画面,不过画的不是景物而是人物。“惊”、“争”、“集”、“竞”、“问”等持续串动词,把人们的神采动态和感情生理刻画得活灵巧现,表现出桃源中人淳厚、激情亲切的性情和对故土的关心。“平明”二句进一步描写桃源的环境和生活之美好。“扫花开”、“乘水入”,紧扣住了桃花源景致的特点。“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羽化遂不还”两句叙事,追述了桃源的来历;“峡里谁知有人事,世间遥望空云山”,在叙事中夹入情韵悠长的咏叹,文势生动多姿。
末了一层,诗的节奏加快。作者牢牢扣住人物的生理活动,将渔人离开桃源、怀念桃源、再寻桃源以及峰壑变幻、遍寻不得、怅惘无限这许多内容,一口气抒写下来,情、景、事在这里完备领悟在一起了。“不疑”六句,在阐述过程中,对渔人轻易离开“灵境”流露了惋惜之意,对云山路杳的“仙源”则充满了神往之情。然而,嫡黄花,旧地难寻,桃源已不知在何处了。这时,只剩下了一片迷惘。末了四句,作为全诗的尾声,与开头遥相照料。开头是无意迷路而偶从迷中得之,结尾则是故意不迷而反从迷中失落之,令读者感喟不已。“春来遍是桃花水”,诗笔飘忽,意境迷茫,给人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将这首《桃源行》诗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作比较,可以说二者都很出色,各有特点。散文长于叙事,讲究文理文气,故事善始善终,韶光、地点、人物、事宜都交代得详细清楚。而这些,在诗中都没有详细写到,却又使人可以从诗的意境中想象到。诗中展现的是一个个画面,造成诗的意境,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去想象、玩味那画面以外的东西,并从中得到一种美的感想熏染。这便是诗之所以为诗的缘故原由。
王维这首诗中把桃源说成“灵境”、“仙源”,当代的人多有非议。实在,诗中的“灵境”,也有云、树、花、竹、鸡犬、房舍以及闾巷、田园,桃源中人也还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处处洋溢着人间田园生活的气息。它反响了王维青年时期美好的生活空想,其主题思想,与散文《桃花源记》基本上是同等的。
这首诗通过形象的画面来开拓诗境,可以说,是王维“诗中有画”的特色在从前作品中的反响。此外,全诗三十二句,四句或六句一换韵,平仄相间,转换有致。诗的笔力舒健,从容文雅,游刃有余,颇为后人称道。清代王士禛说:“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王维)、韩退之(韩愈)、王介甫(王安石)三篇。不雅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清闲;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以是高不可及。”(《池北偶谈》)这“多少清闲”四字,便是极高的评价。翁方纲也极口推崇说,这首诗“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石洲诗话》)这正是结论性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