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诗二千八百馀首,讽谕诗仅占少数。
《白氏长庆集》十三卷以下,不以类分,彷佛以闲适诗为最多。
在许多古调及近体诗中。
有很好的诗,也有不少险些堕入张打油的诗,可以说是“如长江大河,挟泥沙以俱下”。
现在选录三首:

枯桑

道旁老枯树,枯来非一朝。

皮黄外尚活,心黑中先焦。

69白居易闲适诗十一首

有似多忧者,非因外火烧。

赠韦炼师

浔阳迁客为居士,身似浮云心似灰。

上界女仙无嗜欲,何因相顾两徘徊。

共疑过去人间世,曾作谁家夫妇来。

浔阳春

春生何处闇漫游,海角天涯遍始休。

先遣和风报,续教啼鸟讨情由。

展张草色长河边,点缀花房小树头。

若到故宅应觅我,为传沉沦腐化在江州。

第一首诗的风格大似王梵志、寒山子,在白居易诗中,是很浅俗的作品。
第二首是赠韦炼师的。
炼师便是羽士,不论男女,都可称为炼师。
这位韦练师是女羽士,白居易赠她的诗却说:你是没有情欲的上界女仙,为什么来留恋我?彷佛我们二人前世曾是夫妻。
赠女羽士的诗,如此说话,在唐代墨客中,是绝无仅有的。
只管唐代的女羽士,有些近似妓女,但白居易也不应当写出这样庸俗的诗来留在集中。
第三首第二联“先遣”、“续教”、“报”、“讨情由”,用词也不免粗俗,在正统的墨客眼下,这些都是很不雅观观驯的诗句。
苏东坡说白居易诗俗,大概都是指这一类诗,我在这里只是随意举出三首,它们也未必是最俗的诗。

五、七言长篇排律是白居易和元稹相互唱和的惯用诗体。
排律虽开始于杜甫,但长到一百韵的排律却创始于元白。
他们俩用这种诗体往还酬答,争奇斗胜。
叙事抒怀,像写信一样。
有一首《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题目就解释是代替书信的诗。
在这首一百韵、一千字的的长诗中,他阐述了从贞元年间他们两人开始定交以来的遭遇,很像一篇诗体的自传。
现在选录个中一段,阐述当年在长安和朋友们春日游曲江池,与歌伶伎女一起野宴的情形:

每每游三省,腾腾出九逵。

寒销直城路,春到曲江池。

树暖枝条弱,山晴彩翠奇。

峰攒石绿点,柳宛麴尘丝。

岸草烟铺地,园花雪压枝。

早光红照耀,新溜碧逶迤。

幄幕侵隄布,盘筵占地施。

徵伶皆绝艺,选妓悉名姬。

铅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

风骚夸坠髻,时世斗啼眉。

密坐随欢匆匆,华樽逐胜移。

喷鼻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

筹插红螺椀,觥飞白玉卮。

打嫌谐谑易,饮讶卷波迟。

残帝喧哗散,归鞍酩酊骑。

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

这一段共十六韵,三十二句。
开头二韵四句是从上文过渡到春游。
“春到曲江池”是关键性句子。
以下四韵八句写曲江池山水景致。
接下去又用四韵八句描写在曲江池畔张帷幕,摆筵席,选请俏丽的妓女。
再用四句八韵描写饮酒歌舞欢快的热闹情形。
末了二韵四句写酒阑人散,骑马回家,是这一段诗的结束。

在元白诗盛行的时候,元和体这个名词,在青年墨客中间,是一个新兴诗派的名词,大家摹仿着做;在老一代的正统墨客中间,却是一个被轻视的名词,大家不屑一顾。
到了宋代,元和体只是唐诗的一派,人们对它的意见,和西昆体一样,并不再有轻视的意味。
明代盛行唐诗,五、七言长篇排律也有人学着做了,大概是考虑到元和体这个名词的意义不很确定,人们就把元白式的长篇排律称之为长庆体。
清初吴梅村落的《圆圆曲》,朱彝尊的《风怀》诗,便是竭力学长庆体的。

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一首是白居易早期作品,他自己编在“未应举时作”的一些诗中,但这首诗却是名作,宋人条记《复斋漫录》记了关于这首诗的故事:白居易在长安,曾以他的诗卷去向当时的前辈墨客顾况请教。
顾况一看他的名字,就说:“长安百物昂贵,居住在这里可不随意马虎啊!”这句话表面上彷佛是因白居易的名字而开个玩笑,但也无意中流露出一点轻视这个后生小子之意。
及至看到白居易这首诗,他很讴歌“野火烧不尽”一联,他就说:“能做这样的诗句,在长安居住下去也不难。
刚才的话,我是说着玩的。
”这个故事,不一定可信,由于有人考证出,白居易和顾况没有会面的机会。
不过这两句诗确是佳句,好在它是一副对仗极其工稳的流水对。
既刻划了原头春草顽强的活气,又可以用作各种比喻。
这是有高度比兴意义的诗句,但是接下去两句颈联却大不高明。
“远芳侵古道”便是“晴翠接荒城”。
两句诗,只有一个观点,犯了合掌之病。
宋人诗话里已有人批评过了。
诗虽然紧张是咏古原草,但它是为送别而作,以是结句要利用春草王孙的典故,点明送别之情。
《复斋漫录》将此诗题作《咸阳原上草》,就使人不能理解结句的意义了。

书天竺寺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元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峰云起北峰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喷鼻香桂子落纷纭。

这是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题天竺寺的诗,玩弄语文花巧,接连写了六句构造很新颖的诗句。
杭州灵隐寺的山门也便是天竺寺的山门。
山门内有冷泉亭,是两道溪涧的合流处。
灵隐寺、天竺寺又同处在北高峰下,对着南高峰。
白居易利用这样好的题材,写成此诗,自己也很得意,亲笔写了,留在寺里。
到了宋代,苏东坡小时,曾听他父亲说,天竺寺里有白居易手书的墨迹。
过了四十七年,苏东坡到杭州来作刺史,在游天竺寺的时候,访问了和尚,才知白居易的手写本已没有了,但是有石刻的诗碑还在。
于是苏东坡也做了一首诗:

喷鼻香山居士留遗迹,天竺禅师有故家,

空咏连珠吟叠璧,已亡飞鸟失落惊蛇。

林深野桂寒无子,雨挹山薹病有花。

四十七年真一梦,无涯流落泪横斜。

喷鼻香山居士是白居易晚年的别号。
这首诗的颔联是摹仿白居易原作的句法。
咏连珠、吟叠璧,是指原作的句法;亡飞鸟、失落惊蛇,是说白居易墨迹已亡失落。
“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是唐人形容怀素草书的话。
由于东坡此诗,白居易这首诗的句法,后来就被称为连珠格。
张祜诗云:“杜鹃花落杜鹃叫,乌臼叶生乌臼啼。
”(《海录碎事》引)亦同。

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期不至

红烛清樽久延佇,

出门入门天欲曙。

星稀月落竟不来,

烟柳昽昽鹊飞去。

白居易有许多小诗,极有情趣,可以看出他在追求新的形式。
这里选了两首,前一首是变格的仄韵七绝,他把前二句各分为三三句法。
后一首是传统形式的仄韵七绝,也可以说是七言的吴声歌曲。
两首诗都是为妓女而作。
“花非花”二句比喻她的行踪似真似幻,似虚似实。
唐宋时期乘客招妓女伴宿,都是夜半才来,黎明即去。
元稹有一首诗,题为《梦当年》,记他在梦中重会一个女子,有句云:“夜半初得处,天明临去时。
”也是描写这一情形。
因此,她来的韶光不多,乘客宛如做了一个春梦。
她去了之后,就像清晨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期不至》题目就解释了有所期待,而其人却不来。
期待的是什么人?题目和诗句中都没有解释,我们当然不便妄猜。
但看作者预备好红烛清樽,等那人来一起饮酒消夜。
可是等了好久,几次三番地出门去愿望,愿望不到又回进来,不知不觉天快亮了。
一贯等到星稀月落,竟是不来。
如雾如烟的杨柳已经照上了微弱的阳光,栖宿在杨柳上的乌鹊也飞走了。
这首诗写有所期待而不能如愿的情调极为宛转多情。
在唐宋时期的现实生活中,这首诗所描写的只能是妓女之类的人物。
但是,白居易写这两首诗,恐怕也还是作为一种比喻。

忆江南(三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抗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

吴娃双舞醉芙蓉。

早晚复相逢。

这三首是白居易晚年在洛阳创造的新体诗,他采取三言、五言、七言句的稠浊体,使诗的腔调分开了纯挚的五言或七言诗。
这种句法的诗,更随意马虎谱入乐曲中歌唱。
在白居易身后不久,这种诗被称为“是非句”,但还属于歌行诗中的一种新体。
更迟几年,它们与温飞卿的《菩萨蛮》、刘禹锡的《竹技词》、《浪淘沙》,韩偓的《生查子》,都被名为曲子词,属于其余一种文学类型,即宋人所谓“词”。
“忆江南”是早已见于《教坊记》的曲调名。
白居易依照这个曲词的音节作词,从此它的句法形式便固定了下来。

刘禹锡看到白居易这三首新诗,也依式作了两首:

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挹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春去也,笑惜艳阳年。

犹有桃花流水上,

无辞竹叶醉尊前。

惟待见上苍。

白居易偶尔创造了一个新型式的诗,作了三首,以抒发他回顾江熏风景之情。
刘禹锡用白居易的格词,作《春词》,而内容并不是忆江南。
从此,唐代新的歌曲名,也像乐府古题一样,为墨客所采取时,可以不必顾到这个歌曲的原始内容。
以“忆江南”标题的诗,其内容不一定是忆念江南。
正如作古乐府的,如果用“饮马长城窟”为题,诗的内容并不必须写戍边兵士的生活。
这样一来,曲调名仅仅代表某一特定句式的诗体,成为各种不同形式的诗体名词。
这个方向,经由晚唐五代而到北宋,在词这种新兴文学类型发展完成时,被确定下来了。

【追记】

写此文后旬日,有时翻阅《唐诗三百首》,其卷五中有白居易诗“离离原上草”,题作《草》。
有蘅塘退士旁批。
其批第一、二句云:“诗以喻小人也。
”批第三句云:“销除不尽。
”批第四句云:“得时即生。
”批第五句云:“干犯正路。
”批第六句云:“文饰猥琐。
”结尾二句批云:“却最易动听。

这个批解,可谓罗织周密,句句上纲。
但是,此诗题作《草》,乃承《唐诗品汇》之误。
《白氏长庆集》中明明题作《赋得古原草送别》。
宋人删去“送别”二字,明人又删去“赋得古原”四字,于是诗题仅存一个“草”字。
如果读者知道白居易此诗为送别而作,就可以知道蘅塘退士的旁批全不敷信。
如果用退士的旁批来阐明这首送别诗,那么白居易切实其实是在诅咒朋友。

蘅塘退士不知道此诗原题,粗读一遍,就非常主不雅观地定下它的主题思想因此草比喻小人。
于是顺着这个不雅观点一句句的批下去,对付一样平常读者,真是“最易动听”。

现在我要规复作者的本意,按照送别的主题来阐明这首诗:前四句说草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年之中,有枯萎的时候,也还有繁荣的时候。
“枯荣”二字,用得心细,是先枯后荣,不是先荣后枯。
我们可以假定被送别的是一个落第进士。
他失落意回家,是他“枯”的时候。
白居易赋诗送别,以草为喻。
草的枯荣,是一年之间的事,现在虽然被野火烧枯了,得到东风—吹,急速就会繁荣起来。
这里就寓有安慰之意,形容他现在的枯萎,是由于野火,而且是野火所烧不尽的,以是不久就可以碰着东风吹拂,重新得到繁荣。
下半首诗是说古原上的草,在东风之下,又成长出来,在古道荒城之间,欣欣向荣,成为远芳晴翠。
现在我送你远行,看着这些原头芳草,有感于它们的枯荣遭遇,因而赋咏古原上的离离芳草,来寄托我的别情。

这样讲,和蘅塘退士的讲法完备不同,但是符合了原题意旨。
只管说:“诗无达诂”,年夜家可以有年夜家的体会,但是,首先要节制作者的创作动机,仍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