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墨客黄宗羲《花朝宿石井》诗中有言:“好诗多在月明中”。
“月”一旦进入诗性措辞中,就已经成为“非常之月”,它蕴含着人们的憧憬、抱负、悲欢、思虑.....

而禅诗中的月,则别有一番韵味。
“月”意象在诗禅文化的领悟过程中,营造出了一种新的禅境与诗境,禅宗思想的美学精神深化了咏月诗的情绪内涵,为中国古典文化增长了新的神韵。

松风江月

诗里的月与禅赏月亦是不雅观心

题风月亭

善果

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

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

——《丛林盛事》卷上

焦山在镇江东北,耸立江中,与金山对峙。
山上有焦山寺,风月亭为其名胜。
据释道融《丛林盛事》记载,绍兴年间,有一官员到镇江焦山,在风月亭上题诗曰:“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
会得松风元物外,始知江月似吾心。
”读到这首诗的游人,莫不称赏。
唯有月庵善果禅师行脚到此,看了此诗后说道:“诗好则好,只是无眼目。
”同坐者说:“哪里是无眼目处?”善果说:“小僧与伊改两字,即见眼目。
”同坐问:“改甚字?”善果说:“何不道:‘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
’”同坐者大为叹服。
善果(1079—1152),号月庵,信州铅隐士。
他是开福道宁禅师的法嗣,属临济宗杨岐派南岳下十四世,晚年方丈潭州大沩山。

善果禅师只将官员原诗的两个字“元”“似”改为“非”“即”,便顿见精彩。
那么,改后的诗“眼目”到底在哪里呢?下口试剖析改前改后的诗意。

官员原诗的头两句扣合“风月亭”,即景着题,写山上的松风与江中的水月。
风是掠过“松顶”的风,仿佛带着青松清爽的气息,故曰“清”;月是落到“波心”的月,仿佛带着江水澄澹的色彩,故曰“淡”。
而山风虽清,却难久立松顶;江月虽淡,却将沉入波底。
简言之,风与月皆虚幻空无,不可凭依。

原诗的后两句,承接“难立”和“欲沉”的思路,视松风为“元物外”的虚无,视波月为“似吾心”的幻影。
既然风在物外,而与我无关,月似吾心,而实非吾心,那么,听风不雅观月便不必过于执着,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只需得到“清”与“淡”的审美享受,何必在意其虚幻空无的属性。
这是官员原诗的意旨,明显受到般若空不雅观的影响。

善果禅师对后两句只改动两个字,就完备颠覆了原诗的不雅观念。
松风不在物外,与波月一样,便是“吾心”。
松风之“清”与波月之“淡”,即吾心之“清淡”,是吾心的象征。
这样一来,无论风之“难立”还是月之“欲沉”,都不必介意,由于二者既是“吾心”,便有了澄明恒定的性子。
改动后的诗,表达了“唯识无境”的不雅观念,所谓松风波月的外境,无一不是我心识的产物。
善果的改动,就禅理而言,变“万法皆空”的空宗为“万法唯识”的有宗,将“吾心”提升为万法的主宰,突出自我的主体性。
就诗意而言,变旷达为坚守,变超然物外的无我之境为“万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
这种自我的主体性,便是善果所说的“见眼目”处,它隐含着禅宗自我完善的心性哲学。
由原诗的“无眼目”而改为“见眼目”,这便是诗家、禅家常说的“点化”或“点铁成金”。

道融在记载了月庵善果改诗的故事后评价道:“做工夫眼开底人,见处自是别。
况月庵平昔未曾习诗,而能点化如此,岂非龙王得一滴水能兴云起雾者耶?兄弟家行脚,当辨衣单下本分事,不在攻外学,久久眼开,自然点出诸佛眼睛,况世间笔墨乎?”(《丛林盛事》卷上)也便是说,由于善果平日参禅下工夫,见地不同一样平常,以是他虽然未曾习诗,却能于诗中点出“诸佛眼睛”。
由此可知,诗歌措辞上“点铁成金”的奇异效果,乃是来自禅学修行上“做工夫眼开”的卓越见识。

舟载明月

拨棹歌

释德诚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联灯会要》卷十九

这是一首流传非常广的诗偈。
德诚禅师(生卒年不详)是药山惟俨的弟子,任性疏野,唯好山水,至秀州华亭,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人称“船子和尚”。
有过路的官人问他:“如何是和尚日用事?”船子作颂回答。
《联灯会要》载三首,元刻本《船子和尚拨棹歌》收三十九首。
这里选析的是个中最著名的一首。

诗偈写的是船子和尚的“日用事”,而展现了禅的非功利性的超越境界。
平湖万顷,月光澄澈,一叶扁舟在湖中荡漾,舟中渔人垂下钓丝,水面荡起圈圈波纹。
但是,如此沉静的夜晚,如此清寒的湖水,仿佛连游鱼都忘却了吞饵,渔人空手而归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由于他载回了满船如诗如画的明月。

这首偈末了一句中的“空”和“满”二字大有深意:就鱼而言,船中空空如也;就月而言,却是满载而归。
这里的“鱼”是一种欲求的工具,所谓“鱼我所欲也”;而明月正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是一个不雅观照的工具,从来不是欲求的工具”(《作为意志和表象的天下》)。
显然,船子和尚正是从满船月色中悟出他在另一首偈里阐述的“不计功程便得休”的禅理。
与船子和尚同时的鹅湖大义禅师有句名言:“法师只知欲界无禅,不知禅界无欲。
”(《景德传灯录》卷七)这首偈中描写的垂钓如参禅,亦如审美,暗示了一个从欲界到禅界的顿悟过程。
这片银色的天下,正是无欲的禅界,也是诗的境界。

大概渔父的生活最与禅家洒脱自然的人生哲学合拍,以是唐宋期间的禅师和墨客常借之来表现禅理。
船子和尚这首偈无论其禅意和诗意都足以和柳宗元的《江雪》、张志和的《渔歌子》等渔父词媲美,北宋诗僧惠洪称“丛林盛传,想见其为人”。
北宋墨客黄庭坚很喜好这首偈,将其改写为是非句倚声歌唱:“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
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中计迟。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见《冷斋夜话》卷七)

孤峰顶上

高高峰顶上

寒山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月清闲上苍。

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

——《寒山诗》

到荒林寒岩中去过一种与世无争的自由生活,是中唐诗僧寒山子(生卒年不详)的证道办法。
因此,这首诗不仅描写了他独坐孤峰、闲看明月的洒脱放旷的禅生活,也表现出他静坐不雅观空所证悟到的禅境界。

“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极形象地暗寓着禅宗的时空不雅观念,犹如临济义玄所说:“一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之路;一人在十字街头,亦无向背,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孤峰顶上,四顾茫茫,既孤峰顶上无向背前后,也就不须要执着于方向了,东南西北都一样,过去现在亦无差异。
禅人有“孤峰独宿”的话头,比喻已经证入“绝对境界”。
寒山这两句诗,当作如是不雅观。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暗示墨客不雅观空证道的心境。
寒山有诗云:“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逢明,不雅观空境逾寂。
”正是用泉、月的意象来比喻不雅观空之境。
而据《晒台仁王经疏》云:“言不雅观空者,谓无相妙慧照无相境,内外并寂,缘不雅观共空。
”此处“孤月”正是喻“无相妙慧”,“寒泉”正是喻“无相境”。
如此理解并非牵强,在寒山自己的诗中就可以找出证据,如“吾心似秋月”“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上苍是我心”“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等诸多诗句,均以月喻心,而这“心”便是所谓“涅槃妙心”“无相妙慧”。
不雅观空所悟,方知“泉中且无月,月清闲上苍”,泉中之月乃是心之外境,是“尘境”,是虚妄相,上苍之月才是心之实相。

墨客深知禅是不可以用言语表说的,以是末了申明“吟此一曲歌,歌终不是禅”,提醒众人切莫就此诗寻言逐句,以歌为禅。
结尾的申明是禅宗惯用的随说随扫的办法,极具禅机而又自辩不是禅,非悟入者不能为此诗。
诗中的意象如高峰、孤月、寒泉、上苍等,构成清空虚静的意境,这正是禅人所证入的绝对境界的象征,所谓“内外并寂,缘不雅观共空”,以征象显示本体,以禅境表露禅心,这样的诗算得上是寒山禅诗中的佳构。

寒山乐道

自乐平生道

释善果

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

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

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寒山诗》

寒山这首诗以“自乐平生道”开头,表明其主题与唐代禅宗山居乐道歌相似,表现的是“放旷”“无心”的生活态度,礼赞在深山老林中所过的一种与世无争的自由生活。
同时期的南岳

这首诗颇故意味的是“长伴白云闲”一句。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白云便是人们在大自然中最常见的征象之一,它的物理性子千百年来本没有什么变革。
可是,在中国古代诗歌中,白云的自然性子却被不同期间的墨客们授予不同的情绪意义。
日本学者小川环树在其《风与云》一文中,剖析了浮云、流云、孤云与中古期间感伤文学的关系,并指出上古与中古墨客们在“云”里寄托的情绪方面的差异(《风与云—中国诗文论集》,中华书局,2005年)。
中国学者葛兆光《禅意的“云”:唐诗中的一个语词剖析》一文认为,中唐以前,“云”的意象多带有流落无定、孤寂彷徨的凄凉色彩,这是文人尤其是汉魏文人感叹自身命运的内心写照。
而自中唐始,由于受佛教及禅宗的影响,人们的不雅观物办法发生了变革,“云”由外在的自然物象转化为悠然清闲的禅意象征,自此而与心灵融为一体(《文学遗产》1990年第3期)。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长伴白云闲”就可以说是“感伤的云”变为“禅意的云”的范例例句。
在《寒山诗》中,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如“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可重是寒山,白云常自闲”“寒岩人不到,白云常叆叇”“清闲白云闲,从来非买山”“下望山青际,谈玄有白云”“白云高岫闲,青嶂孤猿啸”“寒山唯白云,寂寂绝埃尘”等。
剖析这些句子,我们可创造,寒山诗中的白云大致含两种禅意:一是“闲”,悠然清闲,无拘无束;二是“寂”,超世累,绝埃尘。
前者契合寒山随缘任运、无心清闲的生活态度,后者则是寒山追求的万机俱泯、隔绝尘缘的寂灭境界。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这些“禅意的云”并非像葛兆光所说,自此而与心灵“融为一体”,由于,作为清闲清闲的禅意象征的“云”,它只是禅僧闲适的伴侣和禅境的营造者,仍旧是禅僧的心外之“物”,被不雅观照的工具。
在寒山这首诗中,真正与心灵融为一体的是结句“圆月上寒山”。
“圆月”,即“禅意的月”,这才是寒山在石床夜坐时觉悟到的禅心。
这首诗的尾联,让人想起寒山的其余三首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澄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上苍是我心。
”“寒山顶上月轮孤,照见晴空一物无。
名贵天然无价宝,埋在五阴溺身躯。
”第一首心与月尚是比喻关系,第二首便直接用月代替心,第三首更将埋藏于“五阴”(即色、受、想、行、识)之中、沉溺于身躯之中的心,视为与晴空孤月一样的天然无价宝。
圆月喻禅心,一是取其圆满圆成之意,二是取其皎洁无瑕之意,三是取其虚空透明之意。

以是我们说,在寒山诗的象征系统里,白云乃是取其洒脱清闲的清闲形态,象征禅心之“用”;圆月才象征“无相妙慧照无相境”的禅心之“体”。
就这首诗而言,其乐道的过程也由“放旷”“无心”的山情野趣,终极达到心月同圆的禅悟之境。

作者简介

周裕锴,1954年生,成都华阳人。
文学博士,四川大学文新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四川省学术与技能带头人,国务院分外津贴得到者。
《文学遗产》、《中国诗学》、人大复印资料《古代近代文学研究》等刊编委。
日今年夜阪大学客座研究员,台湾大学、东华大学客座教授。
著有《中国禅宗与诗歌》《宋代诗学通论》《笔墨禅与宋代诗学》《禅宗措辞》《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编年总案》《法眼与诗心》《措辞的张力》《梦幻与真如》等书,为《苏轼全集校注》三位主编之一。

卷首寄语

禅与诗两种文化征象上千年的互换领悟,不知冲开了多少禅师的聪慧之门,开启了多少墨客的性灵之窗,凝聚成多少莹澈玲珑的艺术佳构。
在沉静的不雅观照下,在活泼的体验中,在出神入化的冥想里,在豁然贯通的顿悟后,于是,诗坛便有了“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禅境,有了“如人饮水,心里有数”的禅悦,有了“横说竖说,了无剩语”的禅机,有了“不著一字,尽得风骚”的禅趣。
凡此各类,我们都可以称之为禅诗。

禅诗的天下,是何等精微玄妙的天下啊!
圆转着迷,空灵缥缈,蝉蜕蝶化,鸢飞鱼跃,无论是尊者的棒喝,还是墨客的吟唱,都让人玩味不尽,或惊愕,或沉醉,或惆怅,或喜悦,那种感想熏染,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张孝祥语),“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黄庭坚语)。
那一条条通幽的曲径,诱惑着我们去品鉴禅房中的树影花姿。
正因如此,我才冒着“说似一物即不中”的危险,强作“知解宗徒”,写下这一本《禅诗精赏》。

依禅家宗旨,胜义妙谛形诸笔墨,便落入了“第二义”,堕入魔障,当吃三十大棒。
好在诗家有“诗无达诂”的挡箭牌,有“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的后盾,以及有当代西方阐释学和接管美学的他山之石,因而我便可以站在诗家的态度上来作一番“创造性的误读”。
郢书燕说也好,佛头着粪也好,读者切勿执着于此,直视本书为“拭疮疣纸”亦可。
倘若读者能从中得到几分人生聪慧和审美享受,暂时忘怀尘凡中的烦恼和焦虑,也就算我做了一点功德事。

禅诗中的佳作,何止上千。
本书赏析的一百首,不过是尝鼎一脔而已,更多的诗禅金矿,等待聪明的读者去开采。

本期编辑 | 李映潼

转载及互助请联系:liyingtong25@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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