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硬笔呢?软笔呢?
写字也如打仗。心是元帅,手是前敌总指挥,大大小小的笔是用来作战的轻重武器。古人有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是我们对付笔的性能评比,应有一些精确的认识。
但是各个书家对付笔的选择,见地也不一致。这是由于年夜家习气之故,本无利害之分。却也每每有许多是丹非素的议论。
一样平常说来,中国写字用笔,大体不外三种;硬毫、软毫、兼毫。硬毫是兔毛(即所谓的紫毫)及黄鼠狼毛。此外也有所谓鼠须、人须、分鬓及山马毛的(山马羊毫,日本多有)。软毫则以羊毛、鸡毛为主。鸡毛是最软的,用的人极少。兼毫则是两种参合的羊毫,如“三紫七羊”、“七紫三羊”、“五紫五羊”及鹿狼毫之类。个中分别紧张的是笔毫的弹性幅度大小不同而已。
在中国羊毫历史上说来,兔毫是最早的,换言之,硬笔是老大哥。羊毫后起,最初用的人也不多。北宋米友仁(米芾之子)传下帖,即自言此一帖因此羊毫所写,故不好。这样给了喜好写硬笔的人们一些好古的根据。平心论之,当羊毫初起时,制法未尽精工,用的人未尽习气,可能认为比硬绝不如。但自元明以来,羊毫逐渐进步。元鲜于枢的诗中有很确实的证据。及至清嘉庆往后,羊毫更加进步,时至今日,一样平常笔工制羊毫日多,技能益巧。羊毫无疑已与兔毫和狼毫并驾齐驱了。清嘉庆间邓石如专用羊毫,神完气足,浑古绝伦。他的学生包世臣以次无不用羊毫,还有人认为羊毫只能写肥笔画,那是错看了。刘墉的笔画最肥,但他用的是硬笔;梁同书用羊毫,但笔画却比刘墉细得多。
但羊毫中有一种长锋的,用起来不好。其以是不好的情由,容往后再谈。我劝学字的人不要用这一种。鸡绝不是绝对不能用,但实在太软。凡不能悬臂的人,险些无法迁徙改变。这种笔用来写大字还可以,朋侪周南陔师长西席曾告我,昔在洛阳吴佩孚大营中碰着康有为。康师长西席主见他用鸡毫。他说没有,康即时赠他两枝。越日康的弟子某君来访他,即说:“你不要上师长西席确当,师长西席自己平日并不用鸡毫”!
除了习气之外,字体与纸质也和笔的硬软有些关系,虽然不是绝对的。大抵写行草,尤其草书,用硬笔比较便利些,随意马虎得势些。由于草书用笔最贵“使转”变革,交代清楚。个中“烟霏雾结若断还连,凤翥鸾翔如斜反正”之处,运腕如风,若非用弹性幅度大的硬笔,羊毫险些应接不上。那么,纵有闇练的妙腕,也将因器之不利而大大逊色。若写比较大的楷书,尤其写篆隶,则用羊毫写去,纡徐安雅实多清趣。当然,若写小隶书(如西陲木简之例)则用硬笔未尝不妙。梁同书曾形容好的宿羊毫蘸新磨佳墨的快乐,使人悠然憧憬。至于熟纸性皆坚滑,亦以用硬笔较为杀得进,若毛边、玉版六吉、冷金或生纸之类,羊毫驾驭绰绰有余。写字的人可由长期履历中得到合式的选配。
还有一层可以考虑的,那便是笔价。一枝硬笔远比软笔价昂(鸡毫例外)。大抵羊毫五枝以上之价方抵一枝紫毫。而羊毫的寿命则十几倍于紫毫而不止,对付一个逐日临池的人,除非他十分富有并且好奢,这样昂贵是使人头痛的,并且不须要这样。因此,我劝学写字的人该当练成各种笔都可以用的好习气。其根本要点在于学会悬臂作书,会了这一样,无论什么笔都会用。
最该当戒的是千万不要胸襟窄,眼界小,见识偏。那些看不起写羊毫的人认为羊毫“不古”,“不足传统”,事实上是要摆空架子,要不得。那些看不起写紫毫的人认为只有羊毫才见腕力,“这才是真功夫”,也要不得。
广东还有一种“茅龙”笔,相传是陈白沙发明的。这种笔用来写大字,有飞白之趣。还有用“竹萌”(嫩竹枝)砸松了当笔的。似此各类也很不少。偶而用用也可增广兴趣。古人不是还有用扫帚写字的么?李后主善“撮襟书”,那是拧起自己的衣襟当笔用。不是还有人以指甲写字的么?总之,游戏起来无所不可,时时转生新奇的境界。但正规的学习仍以前面所说的方法为根本。在根本上,切切实实,耐心学出本领来,是第一要义。青年人多好奇,是好事,但也易自误,希望自己当心。
蒋维崧为潘凫公藏谢稚柳画题诗
七、墨趣
初学写字时,只把稳到笔画的起落、转换与字形的构造,至于墨色是无暇顾及的。逐渐学得有些程度了,认识也深起来,哀求也高起来。这时方有精神把稳到墨色,方知墨色之中大有奥妙。它不仅能助长书法的美,并且它自身险些也是一种美。这就叫作墨趣。
古代写字用石墨,石墨中没有胶。其后才发明掺胶之法,于是墨的光采因胶而显,开了崭新的奇丽境界。这恐怕要从韦仲将提及,相传“仲将之墨,一点如漆”。文房四谱中载仲将墨法云:“烟一斤,好胶五两,浸梣皮汁中,下铁臼捣三万杵,多尤善。”关于这些技 术上的记载,另有专书,此处不谈。总而言之,墨采由胶而发,用胶的轻重之间有伸缩。
写字的人不一定造墨。他们只用已成之墨而评定其利害,其关键仍看写出来的笔画中所呈现的色采为衡。因之在这中间,由于意见意义不同,亦有喜浓墨与喜淡墨的分别。这两者各有其角度,很难说浓淡两种究竟何者为最优。
从历史追溯,古代是喜好浓墨的。前文所谓“一点如漆”已是绝好证据。再看相传的墨迹,如写经,如陈隋以来钩摹的两晋及六朝人书迹,乃至唐人墨迹,险些都是墨光黝然而深的。北宋苏轼尤喜用浓墨。他曾写自己的诗赠给他的夫人留存,后面即跋明因有好纸佳墨才高兴写了的。他曾论墨色应“如小儿眼睛”,可谓精微之至。我们试想小儿眼睛又黑又亮又空灵是若何的一种可爱颜色!
后来元朝赵孟頫,清朝刘墉,都是笃学古法的书家,也都喜用浓墨。
然而浓墨用得太过了也有缺点。即如苏轼好用浓墨,笔画又肥,以是董其昌笑他“不免墨猪之诮”。因之相反的一派便喜好淡墨。北宋黄庭坚用墨有时随意,常常用淡墨。那是由于他家中替他和了“一池淡墨”也姑息写了。米蒂有时也用淡墨,乃至墨干了,还用笔在纸上擦出字来。用淡墨最显著的要算明朝的董其昌了。他喜好用“宣德纸”,或“泥金纸”,或“高丽镜面笺”。他的笔画写在这些纸上,墨色清疏淡远。笔画中显出笔毫迁移转变平行丝丝可数。那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但,这里却透出一段来。这三种纸都是非常滑不留墨的。非很浓很细的超级好墨不易显出玄色。因而可知虽然看去是淡的,实际上并不淡,毋宁说是很浓的!
这样“拆穿泰西镜”,董其昌还是一个“浓派”,不过除董以外,真是用淡墨的人也不少。
为何要拆穿这泰西镜呢?由于墨的浓淡意见意义是要合营的。某一种纸适宜于某一浓度的墨,是要详细办理的。办理得好,能使字迹增色,意味悠长;不好,则当然逊色,乃至失落败。说来说去,末了的关键还是一个“用功”的问题。只要用功日久,履历宏富,自会掌握自若,乃至因难见巧,化险为夷。俗话说“熟能生巧”,写字又何尝例外呢?
磨墨自身,也有一种意见意义,乃至可说是一种享乐。北宋吕行甫喜磨墨,每每磨好了自己便啜下点吞了!
这样故事是很多的。苏轼诗云:“小窗虚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赵孟頫诗云:“古墨轻磨满几喷鼻香,砚池新浴灿生光”。都写出磨墨的意见意义。我们试想坐在书斋,悄悄磨墨,看看墨花如薄油,如轻云似地在砚石上展开,重玄之中,一若深远不测;若更得晴天日光相映,则个中更现出紫或蓝的各种色采,变革无方,真是一幅幻丽的童话境界!
这不是享乐吗?
世上有许多藏墨家。他们保存文物很有功。但写字的人与他们不同,或恰好相反。由于写的人是要“磨”墨的。这是藏墨家所最忌的。不过写字的人却不一定要“古”得很的墨,这又彷佛与藏者不大冲突。我们已知墨之功能系于胶,以是只要胶轻烟细的黑就可用。太旧的墨,胶性已退,反而不好用。一样平常说来清代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黑尽有佳品,实在好用。并且现在求之不难。磨用时,看看磨面上小孔愈少者则墨烟愈细愈好。用时必须端正平磨,万勿磨成一种三角尖。墨磨后四边仍平整洁硬,无波折翘起者,证明此墨甚坚,是好的。磨完当即收人匣中,勿使风吹,勿使日晒,勿使水浸。此“三勿”乃护墨的要诀。
潘伯鹰与夫人张荷君
八、说笔墨交融
古人有句话叫作“水乳交融”。在写字上,也有这样一种境界。我们将它说得更明显些,便叫作“笔墨交融”。
关于笔和墨,我在“杂论”中已分别略言一二。今则言其交融处。我们写字便是要由追求而进入到这一境界中去。在这一境界中,书家自己以为通身松快,同时也给不雅观者以和谐、悠远、浑然穆然的美感。只有到了这样境界的字迹,才可能具备普遍的传染性而不朽。不朽是生存在连续不断的不雅观赏者心目之中的。
我们选择笔,虽有软硬各种程度的不同,但利用的方法则一。这是说,我们将一枝新笔取来,必须首先将它通体(整部笔毛)用水浸透,完备发开;其次将全开的笔在能吸水的细纸上顺拖多次,使毫中之水干去(当然这时笔毛还是柔润的,不会焦干)。其次蘸墨写字,蘸时应把稳墨汁吸入适当,不令过多过少。末了,字写完了,将笔涤净,拖干收起。下次再写,再如此作。当发笔时,如是紫毫宜多浸在水中一些时候。因紫毫较硬,韶光太短,不易达到适度的韧性因而减少弹力的幅度,有时乃至不好写。这在书家的术语上叫作“养笔”。
以上是使笔达到“交融”的唯一根本方法。许多人用了缺点的方法发笔。他们习气只将笔毛发开三分之一截,或发开半截。这样就使得笔的全体性能遭到毁坏,笔就不能尽其用了。凡是好笔工造出来的笔都是肚子上圆满有力的。若只发开一部分。不啻废去了肚子,因而影响到笔尖也施展不出劲来。这彷佛人,若腰上无力,则高下身无法着力。
墨要黑。黑是对墨唯一哀求。而使墨中之黑,黑得那么深奥深厚缥缈,光采黝然,全靠胶的妙用(当然衬出墨的黑来,纸也负了任务)。墨的黑也大约分两派,一派浓黑,一派淡墨。古墨多侧重浓黑,如相传北宋潘谷墨,因用高丽烟,以是格外黑。明朝的程君房、方于鲁则多偏于淡黑。其缘故原由则由于取烟特殊细,用胶较轻。除了浓淡之外,还有亮黑与乌黑之不同。亮黑的一种又黑又亮,其美如库缎;乌黑的一种黑而沉静,无甚光采,但是越看越黑,使人意远,其美如绉如绒。无论哪一派都是很好的。清朝墨,私家所制有许多佳品,决不可轻视。一样平常说来,若定要说弱点,便是胶稍重一些。
因此磨墨时,须先察知所用之墨,是偏于那一种的,含胶轻重何如。那么,就易于掌握其浓度。同时,须合营所写纸张的吸墨程度,是否易于发挥墨采。这便是使墨在交融中尽职的根本方法。如此写去,笔墨庶乎能达到交融目的。
话说回来了,又是那句老话,末了的根本关键还是靠自己用功。这些话不过作为引路的参考而已。黄庭坚自谓晚年写字方着迷。他在一张自己得意的字上题明“实用三钱鸡羊毫”。解释了他写出最好的字,不过用的是廉价普通笔。但纵然这种笔也可以写出好字。何以故?乃因他是一个不断用功的书家,能以丰富的履历掌握他的笔。不过,他在别一处也解释,假使“笔墨调和”,他可以写得更好些。唐朝的褚遂良曾经问过虞世南,他的字比欧阳询何如。虞世南说不如。但虞却补充解释,假使褚碰着笔墨精良的时候,便也可以写出好字来。可见,只要自己工夫深,本领大,笔墨条件差些,也无大妨碍;假使工夫较深,条件又好,那一定格外出色。
末了,我们所想达到的是笔墨交融的境界。在此以前,须努力先达到“笔酣墨饱”。只有在笔酣墨饱的根本上,才能达到交融的十全十美的境界。因之我们千万不要用秃笔干笔在纸上涂抹。当然也不是说要把墨灌得滴了满纸,使得笔画看不清。须深交融的境界是一种自然的迎刃而解、瓜熟蒂落的境界。苏轼赞颂红炖猪肉云“慢着火,浅着水,火候到时它 自美。”不仅炖猪肉如此,写字也如此,乃至作统统工夫,想要至高无上,皆须如此。我们一壁努力写,一壁多看古大家真迹,细玩笔踪,神游心赏。终有一日达到交融地步的。
九、说不似之似
以前苏东坡曾作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墨客。”这是论诗与画不贵形似的极则。恽南田论画则提出“不似之似”的口号。字画同源而一理。论诗与画的原则也是可以用之于书法的。东坡论书法也就有“我书意造本无法”的话语。他又说“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我以为东坡这话不免太极度了,有些“英雄欺人”。还是就南田的口号试作探寻。
我们曾经谈过书法要诀不外乎“用笔”与“结字”两方面。说“两”方面乃是说好象“一”只手的“两”面,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即画论也是如此。中国画不能离开笔墨而谈;但若完备只讲笔墨而不谈形似,则笔墨亦无从而显。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也。画,尤其如南田所专精的花卉画,更要在形似上讲求。但,讲求到“完备”相似,则自古及今,无一画家能办到,且亦不须办到,乃至可以说办到了反是毛病。何以故?画毕竟是画,是艺术品。譬如画兰花,画出的兰花,乃是画家以真的兰花为借径,以笔墨为工具,经由其思想灵明的加减组织而成的画中兰花。以是无取乎完备相似。不过在学习的过程中,总要有一段努力求其相似的韶光,不然,则画出来的根本不是兰花了。并且南田之意不仅指对花写照而言,而是兼指临习古人的范本而言。最初要努力用一段光阴学古人而得其形似。进而不似,不似之后反得其似。那就不是形似而是神似了。所谓神似乃是说画中不仅有古人的优秀传统,而且最主要的是有自己的创新。
书法而言,笔法借点画以显,点画借结字以显,根本要知道笔法,但须凭仗结字把笔法呈现出来。在学习之初,总要有一个实际可以把捉的东西,以凭入门,这便是结字。警如拍浮,靠救生圈学不好拍浮。但不能由于不要救生圈,就连手和脚也不要。这便是以是要学习古石本的情由。要学古石本,就一定有似与不似的问题随之以起。
我常说“楷书是草书的紧缩,草书是楷书的延长。”即就点画与结字的关系而言。这其间就含了如下的一层意思,无论楷和草,其每一笔画的相互间隔是有关系的。尤其是草书,由于下笔时比较快些,其相互的间隔每每拿不准。这样写出来,就不是那一回事了。
因此,我们初学石本时,对付个中的字,一定要力求其似。纵然创造个中有一字的构造,据我看来不好,也必须照他那个“不好”的样子去写。何以故?因我以为它不好,不定便是真的不好,纵然是真的不好,将来再改不迟。这一条规则,对付写草书尤其要严格实行。试举《十七帖》为例,个中“婚”字、“诸”字、“也”字,笔画的间隔各不相同,每一字皆有精心构造的道理。当然,也不仅这几个字如此。临写时必须细心体会“照猫儿画虎”,万不可自作聪明,“创作”一阵。这即是在“似”的阶段中所有的事。
再进一步,“似”得很了,也要有缺点。宋朝米元章有一期间即是如此。警如说他写一张字,第一个字是王羲之的构造,第二个字却是沈传师的,第三个字是褚遂良的,第四个字又是谢安的………诸如此类全有来历,便是短缺自己。以是人家笑他是“集古字”。后来他才摆脱古人,自成一家。当其未能摆脱,直是落在“古人的海”里。如若不能自拨,就永遭灭顶了。以是学到能似,就哀求其不似。
末了,便可达到不似之似的境界。所谓不似之似,如若再进一步不以“神”,“形”抽象的话来说,即是在结字方面与古人同等的少,而笔法方面与古人同等的多。字形由于熟能生巧,越到后来变革越多,愈来愈不似;笔法则由于熟极而流,无往而不入拍,以是与古人的最高成绩愈来愈似。譬如唱戏,余叔岩不是谭鑫培,但确是谭相传的一脉。譬如芭蕾舞,只管因情节不同而舞姿相异,但其规矩却皆同等。又譬如某人的子孙,只管隔了几代,胖瘦形容与其高曾相异,但其骨格、脾气、举止,终有遗传。这样才配说是“不似之似”。以是去世学糟粕,不能叫“似”;师心自用,乱画一阵,更不能叫“不似”。
十、成家
在书法中所谓“成家”,是指的一个学者的最高造诣,书而至于成家,至少包含了这样几项条件:
第一要有自己独特的字形,即面貌,如颜如柳各自不同;
第二要有自己的分外章法,如董其昌以分行疏阔和字间高下间隔特远为异;
第三要有自己分外的精神,每一成家的书家,其输墨流传总有一种独具的姿态与风神,使人一见即知其为何人。换言之,这即是他之以是足称为不朽的地方。
但若仔细研究,则所谓“一见即知”的一点,仍各随见者自身程度的高下而不同。有许多已经成家的书迹,不能被肤见的人看出来。如若我们在这一点上有了较深的认识,那对付学习书法益处是很大的。即以上举三项条件言之,字形和章法都属于有形方面,随意马虎看出来。至于精神则是无形的,不随意马虎看出。
试举例以明之,苏东坡的字是有他分外的字形与章法的。他的字和晋人的字面貌不同。但他却是学晋人的。他自己平日就强调晋人书法的“萧散”,故意去学。最强硬的证据是苏书流传的墨本中有他临慕王羲之的一幅。清朝的翁方纲也强调说,东坡的字以带有晋贤风味的一种为最上。我们信服此说,由于在许多苏字中,分明见到王献之的构造和笔意。然而苏字和二王却是那样的不同!
再则,明朝的吴匏庵(宽)一辈子学苏字,学得非常“隧道”,使人以为他的字“和苏字一样”。但记载上却说他“虽学苏书,而多得意之趣”。所谓“得意之趣”,便是指的与苏不同的地方。原来匏庵努力学晋人很有工夫。以苏之以是学晋人者学苏,而不仅仅去世抱了苏去学苏。再加以自己的胸襟学识便成为得意之趣了。然而吴字和苏字却是那样的相同!
由此言之,面貌是浅的,外在的;精神是深的,内在的。看不见的内在的精神,必须凭藉外在的面貌而涌现。从外在的面貌中,更进而认识其内在的精神,才能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这样才能不仅仅从面貌等分别其为成家与否,碰到象吴匏庵的例子就不会不承认他是成家之书。同样,也不会只承认苏东坡是无根的孤零零的一家。这对付鉴别古代法书,以及对付自己若何努力达到成家的地步都是有益的。
因此,就必须客气肠切实地体会以往成家的人学习过程以及某人格教化。包慎伯(世臣)曾说,如见到一张赵子昂墨迹,乍看全是赵子昂,但仔细一稽核个中只是赵字形态,而无赵学习二王及李北海、褚河南的痕迹,则此墨迹断然不是赵写的。这些见地是非常切实的。
为甚么要这样说呢?就由于事实上,凡成家的字都是积久逐渐而成的。其形成的经由一定很慢,因之才可发展得自然。这是不能迫切以求的。不但不能迫切奏功,并且描述的变成也正如祖孙父子的血脉关系。凡是嫡脉,纵使世代隔得远,面貌乃至不像,但其骨格神色终是一样。否则,纵使描眉画眼,造作得十分像,但实在质不是(前所举苏、吴二家之例,足以解释正反的两面)。这所说的“不是”,不仅指详细的某一件,而是指普遍的每一件。譬如在植物不是松,便是柏也好(乃至是一棵小小的凤仙花也好!
)。既是柏,亦须遵照柏的生理系统。在书法不是苏,便是米也好。不要造出来的,乃至都不是,而令人作呕。
从上文推究,要想顺应客不雅观自然的发展规律,以至成家,写字必须戒绝两个恶习,一是暴躁不耐烦,二是啖名好创新。这两个恶习,仔细稽核还只是一个——好名。好名之极,一定走到暴躁虚伪急于求成以欺世的路上去。在历代书家风气中,这样坏风气,以明朝人为最甚。明朝人写字险些大家要自成一家,冒死在字形上造成自已的面貌,其结果即涌现了无数不自然的怪僻小气的路数。这种坏风气,虽君子亦多灾免。如倪元璐、黄道周、陈洪绶、朱耷也皆如此。当然,若一定说倪、黄、陈、朱诸公都是暴躁欺世,不兔太刻。但说他们好奇好名之弊则恐不中不远。个中又有最突出的例子,便是张瑞图。我们当然会以张为戒,还应引倪、朱诸公君子之过以自儆。
从立志在点画上学字起,一贯到成家,是生平在书法上努力的万里长征。长征的根本,仍归到一步步脚踏实地向前走。.其成功的大小,则视年夜家努力的程度而异。就知识方面所可言的,大概不外乎这十段了。孔子说:“举一反三”,又说:“推十合一”。故此,暂止于此,以俟来哲!
沈尹默书
附见:
《潘伯鷹师长西席小傳》
______許伯建
伯鷹詩:思深、意遠、境高、語妙。其感,其情,皆今人之感與情;而其體制,其格律,其聲調,其色澤,則無不古。直與時代相氤氳,相磅礡,相呼吸,相歌哭,而甘苦之,而性命之。上繼風、騷、漢、魏以來古典現實主義傳統,轉益多師而發揚之。非唐非宋,亦唐亦宋。不求與杜、韓、蘇、陸合而自合,不求與杜、韓、蘇、陸異而自異。其尤佳者,每每一字一音符,一字一舞姿,一字一光體;生動晶瑩,不可逼視。蓋役萬卷,狎千秋,會通天人,咳唾名理,用古而不泥古,超物而不遺物,真能兼眾長,集大成,耐吟味,娛獨坐,而與古為新者也。必曰:瓣喷鼻香某家,淵源某派,則扣盤捫燭,恐不免或蹈鍾記室附會之失落,晚醉之山谷,抉微探奧,精注山谷詩百五十首;所作益堅蒼密栗,骨重神寒。然亦遺山「寧下涪翁拜」,不詰屈其句,以自隷於江西社。
伯鷹生際喪亂,九宇搶攘。早歲干瘪南冠,子瞻冤獄;中年播遷西蜀,子美風塵。忠愛纏綿,胸鳴熱血。大而宗國之顛危,生靈之塗炭;小而一家之離散,一身之轉徙。憤鬱萬端,狂去問天,哀來斫地,無可告語,則惟發而為歌詩以宣洩之。嗚呼!
此殆天之以是玉伯鷹之詩於成。而伯鷹者,有動公卿之名,無媚公卿之骨,雖抱奇負異,足以有為於當世,又安從而得一抒其所蘊蓄以自見耶?其終以詩人老,抑其所矣。
伯鷹以肝病来世,時在一九六六年五月廿五日,逾月而歷時十年之中國「文化大革命」作。此十年中,全民如沸,舉國若狂,滔天之禍,烈於率獸。其悲慘有令人口不忍復言,筆不忍重述者。伯鷹先免,伯鷹之幸,使伯鷹而在,目擊身受,皆曠古詩人未遇之局,不知將留下幾許摧肝肺,泣鬼神之篇什,為後世殷鑑?斯誠無可補償之損失落,而詩之不幸也已!
潘受《〈玄隱廬詩〉序》
吴北江师长西席及門諸子,予在北京時,從妻弟方障川遍識曾履川、賀孔才、潘伯鷹、吴稚鶴數人,時履川較長,餘皆甫十餘齡也。後伯鷹在寧、在渝、在滬,皆同作客,往還踪跡最密。伯鷹少年倜儻,能詩、古文,復能為小説,有《隱刑》、《人海微瀾》諸作,風行於時,後乃斂手不作,而一意學書,人皆服其有識。
伯鷹二十餘歲旅食瀋陽,任東北大學祕書,章行嚴师长西席深器其才,為其平生第一心腹。辛未三月,君自遼回北平,方在酒肆,為緹騎所圍,迫其立赴瀋陽,自不知為何事也。凡被羈三個半月,因行嚴營救獲釋。行嚴自迎於獄中,有詩與之云:「卅年曾作楚囚來,今日迎君又栢臺。寃獄證如三虎耳,文人命比一鷄裁。夢魂錦里楓林黑,屈膝梁汾馬角哀。收泣請從今日始,胥靡舟楫看斯才。」君次韻答云:「湯火魂飛得再來,千秋駿骨泣燕臺。授餐永愧师长西席馔,問學初堪小子裁。渺渺靈襟愁止託,夢夢天宇壓沈哀。眼中辱士真何極,不去世從知定鄙人。」抗戰時期在重慶,兩人過從益勤,有《讀行嚴丈癸申集臣賦》云:「東坡昔過金山寺,年夜方為詩留七字。歸心賸與誓江神,論政千秋愁不易。丈人文比江導岷,如聞侃侃排誾誾。人間相斫史不絶,區區筆伐何能馴。劉與項仆易年載,眼底曹瞞竟安在。阿鬟愴説海生桑,痛見桑田復為海。樂毅空傳位亞卿,遁逃走趙無人驚。何若留書泰山頂,譏彈愈重孝章名。」時行嚴在渝無官職,政治上一傍友耳。曾與君同遊瀘州,有《瀘州唱和集》,年夜半為行嚴作,君僅數首。謂行嚴才捷,實不可及,一口阿芙蓉即呼出數句詩。解放前夕,南方乞和,行嚴攜之同北上,君有《登飛機有詩呈四老》云:「乍許春陰換嫩晴,暖風珍惜送長征。幾宵泥潦遲回意,廿載幽燕契闊情。霜雪勁堪知白髪,瘡痍深待解蒼生。沈吟卻憶崑山語,正賴高雲護與行。」後和議不成,同赴喷鼻香港,君有《六月七日舟過山東半島行丈有詩次韻》云:「漭瀁濤瀧勢迫天,薊門回顾渺雲煙。中流容與非遺世,左股憑陵待拍肩。乍可乘桴從魯叟,願言動操訪成連。明朝水擊南溟上,氣象真堪具萬千。」君在日曾為余談,初至北京數日,周總理至北京飯店晤行嚴,謂南邊已無幾仗好打,汝等亦可不必回去。總理去後,行嚴即告君,乃共作浮海之計,足見其時對形勢尙未有所認識也。
前歲周穎南由新加坡回國觀光,遇伯鷹夫人張荷君於新雅酒樓席上,十餘年不見矣。問知伯鷹遺稿無恙,為之大慰。明天将来诰日,荷君即送來《玄隱廬詩選本》二册,蓋自選定者,留閲數日,中有為其前室周競中作者,《贈競君》云:「翠墨銀鈎散鳯鸞,臨池秀骨自珊珊。梨窩絳暈飛傳姹,玉臂玄珠逈覺寒。遠海羣書通格磔,幽居修竹倚檀欒。知君懷抱如秋月,招手霜娥得澹歡。」《校讀競中所譯〈羅斯福傳〉手稿》云:「炎熇四面網虛堂。一讀靈文齒頰涼。信史移從大瀛海,美人思在極西方。蟹魚郭索行松墨,鳳紙依微颺粉喷鼻香。愁顧遠山難遽畫,較量斑管定誰長。」又《古意》云:「自知顔弱噤難聲,凝望空憐太瘦生。待寫沈哀還擱筆,美男眉宇有陰晴。」作此詩時,方在渝州與競中交遊傾倒之際,猶未成眷屬也。陳聲聰《兼于閣詩話》卷四《玄隱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