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硬笔呢?软笔呢?

写字也如打仗。
心是元帅,手是前敌总指挥,大大小小的笔是用来作战的轻重武器。
古人有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是我们对付笔的性能评比,应有一些精确的认识。

但是各个书家对付笔的选择,见地也不一致。
这是由于年夜家习气之故,本无利害之分。
却也每每有许多是丹非素的议论。

一样平常说来,中国写字用笔,大体不外三种;硬毫、软毫、兼毫。
硬毫是兔毛(即所谓的紫毫)及黄鼠狼毛。
此外也有所谓鼠须、人须、分鬓及山马毛的(山马羊毫,日本多有)。
软毫则以羊毛、鸡毛为主。
鸡毛是最软的,用的人极少。
兼毫则是两种参合的羊毫,如“三紫七羊”、“七紫三羊”、“五紫五羊”及鹿狼毫之类。
个中分别紧张的是笔毫的弹性幅度大小不同而已。

书画小教室|书法杂论下7

在中国羊毫历史上说来,兔毫是最早的,换言之,硬笔是老大哥。
羊毫后起,最初用的人也不多。
北宋米友仁(米芾之子)传下帖,即自言此一帖因此羊毫所写,故不好。
这样给了喜好写硬笔的人们一些好古的根据。
平心论之,当羊毫初起时,制法未尽精工,用的人未尽习气,可能认为比硬绝不如。
但自元明以来,羊毫逐渐进步。
元鲜于枢的诗中有很确实的证据。
及至清嘉庆往后,羊毫更加进步,时至今日,一样平常笔工制羊毫日多,技能益巧。
羊毫无疑已与兔毫和狼毫并驾齐驱了。
清嘉庆间邓石如专用羊毫,神完气足,浑古绝伦。
他的学生包世臣以次无不用羊毫,还有人认为羊毫只能写肥笔画,那是错看了。
刘墉的笔画最肥,但他用的是硬笔;梁同书用羊毫,但笔画却比刘墉细得多。

但羊毫中有一种长锋的,用起来不好。
其以是不好的情由,容往后再谈。
我劝学字的人不要用这一种。
鸡绝不是绝对不能用,但实在太软。
凡不能悬臂的人,险些无法迁徙改变。
这种笔用来写大字还可以,朋侪周南陔师长西席曾告我,昔在洛阳吴佩孚大营中碰着康有为。
康师长西席主见他用鸡毫。
他说没有,康即时赠他两枝。
越日康的弟子某君来访他,即说:“你不要上师长西席确当,师长西席自己平日并不用鸡毫”!

除了习气之外,字体与纸质也和笔的硬软有些关系,虽然不是绝对的。
大抵写行草,尤其草书,用硬笔比较便利些,随意马虎得势些。
由于草书用笔最贵“使转”变革,交代清楚。
个中“烟霏雾结若断还连,凤翥鸾翔如斜反正”之处,运腕如风,若非用弹性幅度大的硬笔,羊毫险些应接不上。
那么,纵有闇练的妙腕,也将因器之不利而大大逊色。
若写比较大的楷书,尤其写篆隶,则用羊毫写去,纡徐安雅实多清趣。
当然,若写小隶书(如西陲木简之例)则用硬笔未尝不妙。
梁同书曾形容好的宿羊毫蘸新磨佳墨的快乐,使人悠然憧憬。
至于熟纸性皆坚滑,亦以用硬笔较为杀得进,若毛边、玉版六吉、冷金或生纸之类,羊毫驾驭绰绰有余。
写字的人可由长期履历中得到合式的选配。

还有一层可以考虑的,那便是笔价。
一枝硬笔远比软笔价昂(鸡毫例外)。
大抵羊毫五枝以上之价方抵一枝紫毫。
而羊毫的寿命则十几倍于紫毫而不止,对付一个逐日临池的人,除非他十分富有并且好奢,这样昂贵是使人头痛的,并且不须要这样。
因此,我劝学写字的人该当练成各种笔都可以用的好习气。
其根本要点在于学会悬臂作书,会了这一样,无论什么笔都会用。

最该当戒的是千万不要胸襟窄,眼界小,见识偏。
那些看不起写羊毫的人认为羊毫“不古”,“不足传统”,事实上是要摆空架子,要不得。
那些看不起写紫毫的人认为只有羊毫才见腕力,“这才是真功夫”,也要不得。

广东还有一种“茅龙”笔,相传是陈白沙发明的。
这种笔用来写大字,有飞白之趣。
还有用“竹萌”(嫩竹枝)砸松了当笔的。
似此各类也很不少。
偶而用用也可增广兴趣。
古人不是还有用扫帚写字的么?李后主善“撮襟书”,那是拧起自己的衣襟当笔用。
不是还有人以指甲写字的么?总之,游戏起来无所不可,时时转生新奇的境界。
但正规的学习仍以前面所说的方法为根本。
在根本上,切切实实,耐心学出本领来,是第一要义。
青年人多好奇,是好事,但也易自误,希望自己当心。

蒋维崧为潘凫公藏谢稚柳画题诗

七、墨趣

初学写字时,只把稳到笔画的起落、转换与字形的构造,至于墨色是无暇顾及的。
逐渐学得有些程度了,认识也深起来,哀求也高起来。
这时方有精神把稳到墨色,方知墨色之中大有奥妙。
它不仅能助长书法的美,并且它自身险些也是一种美。
这就叫作墨趣。

古代写字用石墨,石墨中没有胶。
其后才发明掺胶之法,于是墨的光采因胶而显,开了崭新的奇丽境界。
这恐怕要从韦仲将提及,相传“仲将之墨,一点如漆”。
文房四谱中载仲将墨法云:“烟一斤,好胶五两,浸梣皮汁中,下铁臼捣三万杵,多尤善。
”关于这些技 术上的记载,另有专书,此处不谈。
总而言之,墨采由胶而发,用胶的轻重之间有伸缩。

写字的人不一定造墨。
他们只用已成之墨而评定其利害,其关键仍看写出来的笔画中所呈现的色采为衡。
因之在这中间,由于意见意义不同,亦有喜浓墨与喜淡墨的分别。
这两者各有其角度,很难说浓淡两种究竟何者为最优。

从历史追溯,古代是喜好浓墨的。
前文所谓“一点如漆”已是绝好证据。
再看相传的墨迹,如写经,如陈隋以来钩摹的两晋及六朝人书迹,乃至唐人墨迹,险些都是墨光黝然而深的。
北宋苏轼尤喜用浓墨。
他曾写自己的诗赠给他的夫人留存,后面即跋明因有好纸佳墨才高兴写了的。
他曾论墨色应“如小儿眼睛”,可谓精微之至。
我们试想小儿眼睛又黑又亮又空灵是若何的一种可爱颜色!
后来元朝赵孟頫,清朝刘墉,都是笃学古法的书家,也都喜用浓墨。

然而浓墨用得太过了也有缺点。
即如苏轼好用浓墨,笔画又肥,以是董其昌笑他“不免墨猪之诮”。
因之相反的一派便喜好淡墨。
北宋黄庭坚用墨有时随意,常常用淡墨。
那是由于他家中替他和了“一池淡墨”也姑息写了。
米蒂有时也用淡墨,乃至墨干了,还用笔在纸上擦出字来。
用淡墨最显著的要算明朝的董其昌了。
他喜好用“宣德纸”,或“泥金纸”,或“高丽镜面笺”。
他的笔画写在这些纸上,墨色清疏淡远。
笔画中显出笔毫迁移转变平行丝丝可数。
那真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但,这里却透出一段来。
这三种纸都是非常滑不留墨的。
非很浓很细的超级好墨不易显出玄色。
因而可知虽然看去是淡的,实际上并不淡,毋宁说是很浓的!
这样“拆穿泰西镜”,董其昌还是一个“浓派”,不过除董以外,真是用淡墨的人也不少。

为何要拆穿这泰西镜呢?由于墨的浓淡意见意义是要合营的。
某一种纸适宜于某一浓度的墨,是要详细办理的。
办理得好,能使字迹增色,意味悠长;不好,则当然逊色,乃至失落败。
说来说去,末了的关键还是一个“用功”的问题。
只要用功日久,履历宏富,自会掌握自若,乃至因难见巧,化险为夷。
俗话说“熟能生巧”,写字又何尝例外呢?

磨墨自身,也有一种意见意义,乃至可说是一种享乐。
北宋吕行甫喜磨墨,每每磨好了自己便啜下点吞了!
这样故事是很多的。
苏轼诗云:“小窗虚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
赵孟頫诗云:“古墨轻磨满几喷鼻香,砚池新浴灿生光”。
都写出磨墨的意见意义。
我们试想坐在书斋,悄悄磨墨,看看墨花如薄油,如轻云似地在砚石上展开,重玄之中,一若深远不测;若更得晴天日光相映,则个中更现出紫或蓝的各种色采,变革无方,真是一幅幻丽的童话境界!
这不是享乐吗?

世上有许多藏墨家。
他们保存文物很有功。
但写字的人与他们不同,或恰好相反。
由于写的人是要“磨”墨的。
这是藏墨家所最忌的。
不过写字的人却不一定要“古”得很的墨,这又彷佛与藏者不大冲突。
我们已知墨之功能系于胶,以是只要胶轻烟细的黑就可用。
太旧的墨,胶性已退,反而不好用。
一样平常说来清代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黑尽有佳品,实在好用。
并且现在求之不难。
磨用时,看看磨面上小孔愈少者则墨烟愈细愈好。
用时必须端正平磨,万勿磨成一种三角尖。
墨磨后四边仍平整洁硬,无波折翘起者,证明此墨甚坚,是好的。
磨完当即收人匣中,勿使风吹,勿使日晒,勿使水浸。
此“三勿”乃护墨的要诀。

潘伯鹰与夫人张荷君

八、说笔墨交融

古人有句话叫作“水乳交融”。
在写字上,也有这样一种境界。
我们将它说得更明显些,便叫作“笔墨交融”。

关于笔和墨,我在“杂论”中已分别略言一二。
今则言其交融处。
我们写字便是要由追求而进入到这一境界中去。
在这一境界中,书家自己以为通身松快,同时也给不雅观者以和谐、悠远、浑然穆然的美感。
只有到了这样境界的字迹,才可能具备普遍的传染性而不朽。
不朽是生存在连续不断的不雅观赏者心目之中的。

我们选择笔,虽有软硬各种程度的不同,但利用的方法则一。
这是说,我们将一枝新笔取来,必须首先将它通体(整部笔毛)用水浸透,完备发开;其次将全开的笔在能吸水的细纸上顺拖多次,使毫中之水干去(当然这时笔毛还是柔润的,不会焦干)。
其次蘸墨写字,蘸时应把稳墨汁吸入适当,不令过多过少。
末了,字写完了,将笔涤净,拖干收起。
下次再写,再如此作。
当发笔时,如是紫毫宜多浸在水中一些时候。
因紫毫较硬,韶光太短,不易达到适度的韧性因而减少弹力的幅度,有时乃至不好写。
这在书家的术语上叫作“养笔”。

以上是使笔达到“交融”的唯一根本方法。
许多人用了缺点的方法发笔。
他们习气只将笔毛发开三分之一截,或发开半截。
这样就使得笔的全体性能遭到毁坏,笔就不能尽其用了。
凡是好笔工造出来的笔都是肚子上圆满有力的。
若只发开一部分。
不啻废去了肚子,因而影响到笔尖也施展不出劲来。
这彷佛人,若腰上无力,则高下身无法着力。

墨要黑。
黑是对墨唯一哀求。
而使墨中之黑,黑得那么深奥深厚缥缈,光采黝然,全靠胶的妙用(当然衬出墨的黑来,纸也负了任务)。
墨的黑也大约分两派,一派浓黑,一派淡墨。
古墨多侧重浓黑,如相传北宋潘谷墨,因用高丽烟,以是格外黑。
明朝的程君房、方于鲁则多偏于淡黑。
其缘故原由则由于取烟特殊细,用胶较轻。
除了浓淡之外,还有亮黑与乌黑之不同。
亮黑的一种又黑又亮,其美如库缎;乌黑的一种黑而沉静,无甚光采,但是越看越黑,使人意远,其美如绉如绒。
无论哪一派都是很好的。
清朝墨,私家所制有许多佳品,决不可轻视。
一样平常说来,若定要说弱点,便是胶稍重一些。

因此磨墨时,须先察知所用之墨,是偏于那一种的,含胶轻重何如。
那么,就易于掌握其浓度。
同时,须合营所写纸张的吸墨程度,是否易于发挥墨采。
这便是使墨在交融中尽职的根本方法。
如此写去,笔墨庶乎能达到交融目的。

话说回来了,又是那句老话,末了的根本关键还是靠自己用功。
这些话不过作为引路的参考而已。
黄庭坚自谓晚年写字方着迷。
他在一张自己得意的字上题明“实用三钱鸡羊毫”。
解释了他写出最好的字,不过用的是廉价普通笔。
但纵然这种笔也可以写出好字。
何以故?乃因他是一个不断用功的书家,能以丰富的履历掌握他的笔。
不过,他在别一处也解释,假使“笔墨调和”,他可以写得更好些。
唐朝的褚遂良曾经问过虞世南,他的字比欧阳询何如。
虞世南说不如。
但虞却补充解释,假使褚碰着笔墨精良的时候,便也可以写出好字来。
可见,只要自己工夫深,本领大,笔墨条件差些,也无大妨碍;假使工夫较深,条件又好,那一定格外出色。

末了,我们所想达到的是笔墨交融的境界。
在此以前,须努力先达到“笔酣墨饱”。
只有在笔酣墨饱的根本上,才能达到交融的十全十美的境界。
因之我们千万不要用秃笔干笔在纸上涂抹。
当然也不是说要把墨灌得滴了满纸,使得笔画看不清。
须深交融的境界是一种自然的迎刃而解、瓜熟蒂落的境界。
苏轼赞颂红炖猪肉云“慢着火,浅着水,火候到时它 自美。
”不仅炖猪肉如此,写字也如此,乃至作统统工夫,想要至高无上,皆须如此。
我们一壁努力写,一壁多看古大家真迹,细玩笔踪,神游心赏。
终有一日达到交融地步的。

九、说不似之似

以前苏东坡曾作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墨客。
”这是论诗与画不贵形似的极则。
恽南田论画则提出“不似之似”的口号。
字画同源而一理。
论诗与画的原则也是可以用之于书法的。
东坡论书法也就有“我书意造本无法”的话语。
他又说“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
”我以为东坡这话不免太极度了,有些“英雄欺人”。
还是就南田的口号试作探寻。

我们曾经谈过书法要诀不外乎“用笔”与“结字”两方面。
说“两”方面乃是说好象“一”只手的“两”面,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即画论也是如此。
中国画不能离开笔墨而谈;但若完备只讲笔墨而不谈形似,则笔墨亦无从而显。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也。
画,尤其如南田所专精的花卉画,更要在形似上讲求。
但,讲求到“完备”相似,则自古及今,无一画家能办到,且亦不须办到,乃至可以说办到了反是毛病。
何以故?画毕竟是画,是艺术品。
譬如画兰花,画出的兰花,乃是画家以真的兰花为借径,以笔墨为工具,经由其思想灵明的加减组织而成的画中兰花。
以是无取乎完备相似。
不过在学习的过程中,总要有一段努力求其相似的韶光,不然,则画出来的根本不是兰花了。
并且南田之意不仅指对花写照而言,而是兼指临习古人的范本而言。
最初要努力用一段光阴学古人而得其形似。
进而不似,不似之后反得其似。
那就不是形似而是神似了。
所谓神似乃是说画中不仅有古人的优秀传统,而且最主要的是有自己的创新。

书法而言,笔法借点画以显,点画借结字以显,根本要知道笔法,但须凭仗结字把笔法呈现出来。
在学习之初,总要有一个实际可以把捉的东西,以凭入门,这便是结字。
警如拍浮,靠救生圈学不好拍浮。
但不能由于不要救生圈,就连手和脚也不要。
这便是以是要学习古石本的情由。
要学古石本,就一定有似与不似的问题随之以起。

我常说“楷书是草书的紧缩,草书是楷书的延长。
”即就点画与结字的关系而言。
这其间就含了如下的一层意思,无论楷和草,其每一笔画的相互间隔是有关系的。
尤其是草书,由于下笔时比较快些,其相互的间隔每每拿不准。
这样写出来,就不是那一回事了。

因此,我们初学石本时,对付个中的字,一定要力求其似。
纵然创造个中有一字的构造,据我看来不好,也必须照他那个“不好”的样子去写。
何以故?因我以为它不好,不定便是真的不好,纵然是真的不好,将来再改不迟。
这一条规则,对付写草书尤其要严格实行。
试举《十七帖》为例,个中“婚”字、“诸”字、“也”字,笔画的间隔各不相同,每一字皆有精心构造的道理。
当然,也不仅这几个字如此。
临写时必须细心体会“照猫儿画虎”,万不可自作聪明,“创作”一阵。
这即是在“似”的阶段中所有的事。

再进一步,“似”得很了,也要有缺点。
宋朝米元章有一期间即是如此。
警如说他写一张字,第一个字是王羲之的构造,第二个字却是沈传师的,第三个字是褚遂良的,第四个字又是谢安的………诸如此类全有来历,便是短缺自己。
以是人家笑他是“集古字”。
后来他才摆脱古人,自成一家。
当其未能摆脱,直是落在“古人的海”里。
如若不能自拨,就永遭灭顶了。
以是学到能似,就哀求其不似。

末了,便可达到不似之似的境界。
所谓不似之似,如若再进一步不以“神”,“形”抽象的话来说,即是在结字方面与古人同等的少,而笔法方面与古人同等的多。
字形由于熟能生巧,越到后来变革越多,愈来愈不似;笔法则由于熟极而流,无往而不入拍,以是与古人的最高成绩愈来愈似。
譬如唱戏,余叔岩不是谭鑫培,但确是谭相传的一脉。
譬如芭蕾舞,只管因情节不同而舞姿相异,但其规矩却皆同等。
又譬如某人的子孙,只管隔了几代,胖瘦形容与其高曾相异,但其骨格、脾气、举止,终有遗传。
这样才配说是“不似之似”。
以是去世学糟粕,不能叫“似”;师心自用,乱画一阵,更不能叫“不似”。

十、成家

在书法中所谓“成家”,是指的一个学者的最高造诣,书而至于成家,至少包含了这样几项条件:

第一要有自己独特的字形,即面貌,如颜如柳各自不同;

第二要有自己的分外章法,如董其昌以分行疏阔和字间高下间隔特远为异;

第三要有自己分外的精神,每一成家的书家,其输墨流传总有一种独具的姿态与风神,使人一见即知其为何人。
换言之,这即是他之以是足称为不朽的地方。

但若仔细研究,则所谓“一见即知”的一点,仍各随见者自身程度的高下而不同。
有许多已经成家的书迹,不能被肤见的人看出来。
如若我们在这一点上有了较深的认识,那对付学习书法益处是很大的。
即以上举三项条件言之,字形和章法都属于有形方面,随意马虎看出来。
至于精神则是无形的,不随意马虎看出。

试举例以明之,苏东坡的字是有他分外的字形与章法的。
他的字和晋人的字面貌不同。
但他却是学晋人的。
他自己平日就强调晋人书法的“萧散”,故意去学。
最强硬的证据是苏书流传的墨本中有他临慕王羲之的一幅。
清朝的翁方纲也强调说,东坡的字以带有晋贤风味的一种为最上。
我们信服此说,由于在许多苏字中,分明见到王献之的构造和笔意。
然而苏字和二王却是那样的不同!
再则,明朝的吴匏庵(宽)一辈子学苏字,学得非常“隧道”,使人以为他的字“和苏字一样”。
但记载上却说他“虽学苏书,而多得意之趣”。
所谓“得意之趣”,便是指的与苏不同的地方。
原来匏庵努力学晋人很有工夫。
以苏之以是学晋人者学苏,而不仅仅去世抱了苏去学苏。
再加以自己的胸襟学识便成为得意之趣了。
然而吴字和苏字却是那样的相同!

由此言之,面貌是浅的,外在的;精神是深的,内在的。
看不见的内在的精神,必须凭藉外在的面貌而涌现。
从外在的面貌中,更进而认识其内在的精神,才能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
这样才能不仅仅从面貌等分别其为成家与否,碰到象吴匏庵的例子就不会不承认他是成家之书。
同样,也不会只承认苏东坡是无根的孤零零的一家。
这对付鉴别古代法书,以及对付自己若何努力达到成家的地步都是有益的。

因此,就必须客气肠切实地体会以往成家的人学习过程以及某人格教化。
包慎伯(世臣)曾说,如见到一张赵子昂墨迹,乍看全是赵子昂,但仔细一稽核个中只是赵字形态,而无赵学习二王及李北海、褚河南的痕迹,则此墨迹断然不是赵写的。
这些见地是非常切实的。

为甚么要这样说呢?就由于事实上,凡成家的字都是积久逐渐而成的。
其形成的经由一定很慢,因之才可发展得自然。
这是不能迫切以求的。
不但不能迫切奏功,并且描述的变成也正如祖孙父子的血脉关系。
凡是嫡脉,纵使世代隔得远,面貌乃至不像,但其骨格神色终是一样。
否则,纵使描眉画眼,造作得十分像,但实在质不是(前所举苏、吴二家之例,足以解释正反的两面)。
这所说的“不是”,不仅指详细的某一件,而是指普遍的每一件。
譬如在植物不是松,便是柏也好(乃至是一棵小小的凤仙花也好!
)。
既是柏,亦须遵照柏的生理系统。
在书法不是苏,便是米也好。
不要造出来的,乃至都不是,而令人作呕。

从上文推究,要想顺应客不雅观自然的发展规律,以至成家,写字必须戒绝两个恶习,一是暴躁不耐烦,二是啖名好创新。
这两个恶习,仔细稽核还只是一个——好名。
好名之极,一定走到暴躁虚伪急于求成以欺世的路上去。
在历代书家风气中,这样坏风气,以明朝人为最甚。
明朝人写字险些大家要自成一家,冒死在字形上造成自已的面貌,其结果即涌现了无数不自然的怪僻小气的路数。
这种坏风气,虽君子亦多灾免。
如倪元璐、黄道周、陈洪绶、朱耷也皆如此。
当然,若一定说倪、黄、陈、朱诸公都是暴躁欺世,不兔太刻。
但说他们好奇好名之弊则恐不中不远。
个中又有最突出的例子,便是张瑞图。
我们当然会以张为戒,还应引倪、朱诸公君子之过以自儆。

从立志在点画上学字起,一贯到成家,是生平在书法上努力的万里长征。
长征的根本,仍归到一步步脚踏实地向前走。
.其成功的大小,则视年夜家努力的程度而异。
就知识方面所可言的,大概不外乎这十段了。
孔子说:“举一反三”,又说:“推十合一”。
故此,暂止于此,以俟来哲!

沈尹默书

附见:

《潘伯鷹师长西席小傳》

______許伯建

伯鷹詩:思深、意遠、境高、語妙。
其感,其情,皆今人之感與情;而其體制,其格律,其聲調,其色澤,則無不古。
直與時代相氤氳,相磅礡,相呼吸,相歌哭,而甘苦之,而性命之。
上繼風、騷、漢、魏以來古典現實主義傳統,轉益多師而發揚之。
非唐非宋,亦唐亦宋。
不求與杜、韓、蘇、陸合而自合,不求與杜、韓、蘇、陸異而自異。
其尤佳者,每每一字一音符,一字一舞姿,一字一光體;生動晶瑩,不可逼視。
蓋役萬卷,狎千秋,會通天人,咳唾名理,用古而不泥古,超物而不遺物,真能兼眾長,集大成,耐吟味,娛獨坐,而與古為新者也。
必曰:瓣喷鼻香某家,淵源某派,則扣盤捫燭,恐不免或蹈鍾記室附會之失落,晚醉之山谷,抉微探奧,精注山谷詩百五十首;所作益堅蒼密栗,骨重神寒。
然亦遺山「寧下涪翁拜」,不詰屈其句,以自隷於江西社。

伯鷹生際喪亂,九宇搶攘。
早歲干瘪南冠,子瞻冤獄;中年播遷西蜀,子美風塵。
忠愛纏綿,胸鳴熱血。
大而宗國之顛危,生靈之塗炭;小而一家之離散,一身之轉徙。
憤鬱萬端,狂去問天,哀來斫地,無可告語,則惟發而為歌詩以宣洩之。
嗚呼!
此殆天之以是玉伯鷹之詩於成。
而伯鷹者,有動公卿之名,無媚公卿之骨,雖抱奇負異,足以有為於當世,又安從而得一抒其所蘊蓄以自見耶?其終以詩人老,抑其所矣。

伯鷹以肝病来世,時在一九六六年五月廿五日,逾月而歷時十年之中國「文化大革命」作。
此十年中,全民如沸,舉國若狂,滔天之禍,烈於率獸。
其悲慘有令人口不忍復言,筆不忍重述者。
伯鷹先免,伯鷹之幸,使伯鷹而在,目擊身受,皆曠古詩人未遇之局,不知將留下幾許摧肝肺,泣鬼神之篇什,為後世殷鑑?斯誠無可補償之損失落,而詩之不幸也已!
潘受《〈玄隱廬詩〉序》

吴北江师长西席及門諸子,予在北京時,從妻弟方障川遍識曾履川、賀孔才、潘伯鷹、吴稚鶴數人,時履川較長,餘皆甫十餘齡也。
後伯鷹在寧、在渝、在滬,皆同作客,往還踪跡最密。
伯鷹少年倜儻,能詩、古文,復能為小説,有《隱刑》、《人海微瀾》諸作,風行於時,後乃斂手不作,而一意學書,人皆服其有識。

伯鷹二十餘歲旅食瀋陽,任東北大學祕書,章行嚴师长西席深器其才,為其平生第一心腹。
辛未三月,君自遼回北平,方在酒肆,為緹騎所圍,迫其立赴瀋陽,自不知為何事也。
凡被羈三個半月,因行嚴營救獲釋。
行嚴自迎於獄中,有詩與之云:「卅年曾作楚囚來,今日迎君又栢臺。
寃獄證如三虎耳,文人命比一鷄裁。
夢魂錦里楓林黑,屈膝梁汾馬角哀。
收泣請從今日始,胥靡舟楫看斯才。
」君次韻答云:「湯火魂飛得再來,千秋駿骨泣燕臺。
授餐永愧师长西席馔,問學初堪小子裁。
渺渺靈襟愁止託,夢夢天宇壓沈哀。
眼中辱士真何極,不去世從知定鄙人。
」抗戰時期在重慶,兩人過從益勤,有《讀行嚴丈癸申集臣賦》云:「東坡昔過金山寺,年夜方為詩留七字。
歸心賸與誓江神,論政千秋愁不易。
丈人文比江導岷,如聞侃侃排誾誾。
人間相斫史不絶,區區筆伐何能馴。
劉與項仆易年載,眼底曹瞞竟安在。
阿鬟愴説海生桑,痛見桑田復為海。
樂毅空傳位亞卿,遁逃走趙無人驚。
何若留書泰山頂,譏彈愈重孝章名。
」時行嚴在渝無官職,政治上一傍友耳。
曾與君同遊瀘州,有《瀘州唱和集》,年夜半為行嚴作,君僅數首。
謂行嚴才捷,實不可及,一口阿芙蓉即呼出數句詩。
解放前夕,南方乞和,行嚴攜之同北上,君有《登飛機有詩呈四老》云:「乍許春陰換嫩晴,暖風珍惜送長征。
幾宵泥潦遲回意,廿載幽燕契闊情。
霜雪勁堪知白髪,瘡痍深待解蒼生。
沈吟卻憶崑山語,正賴高雲護與行。
」後和議不成,同赴喷鼻香港,君有《六月七日舟過山東半島行丈有詩次韻》云:「漭瀁濤瀧勢迫天,薊門回顾渺雲煙。
中流容與非遺世,左股憑陵待拍肩。
乍可乘桴從魯叟,願言動操訪成連。
明朝水擊南溟上,氣象真堪具萬千。
」君在日曾為余談,初至北京數日,周總理至北京飯店晤行嚴,謂南邊已無幾仗好打,汝等亦可不必回去。
總理去後,行嚴即告君,乃共作浮海之計,足見其時對形勢尙未有所認識也。

前歲周穎南由新加坡回國觀光,遇伯鷹夫人張荷君於新雅酒樓席上,十餘年不見矣。
問知伯鷹遺稿無恙,為之大慰。
明天将来诰日,荷君即送來《玄隱廬詩選本》二册,蓋自選定者,留閲數日,中有為其前室周競中作者,《贈競君》云:「翠墨銀鈎散鳯鸞,臨池秀骨自珊珊。
梨窩絳暈飛傳姹,玉臂玄珠逈覺寒。
遠海羣書通格磔,幽居修竹倚檀欒。
知君懷抱如秋月,招手霜娥得澹歡。
」《校讀競中所譯〈羅斯福傳〉手稿》云:「炎熇四面網虛堂。
一讀靈文齒頰涼。
信史移從大瀛海,美人思在極西方。
蟹魚郭索行松墨,鳳紙依微颺粉喷鼻香。
愁顧遠山難遽畫,較量斑管定誰長。
」又《古意》云:「自知顔弱噤難聲,凝望空憐太瘦生。
待寫沈哀還擱筆,美男眉宇有陰晴。
」作此詩時,方在渝州與競中交遊傾倒之際,猶未成眷屬也。
陳聲聰《兼于閣詩話》卷四《玄隱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