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游笔下关于梅花的诗词绝不只有这一首。他自诩“放翁颇具寻梅眼”(《探梅》其一),自觉“与梅岁岁有幽期”(《山亭不雅观梅》),于是常常不辞费力、踏雪寻梅,“年年踏雪探梅开”(《梅开绝晚有感》其一),“树树梅花看到残”(《梅花绝句六首》其四)。
在他的诗词中,梅花的身上具有世上所有的美好品质。它“天工丹粉不敢施,雪洗风吹见真色”(《芳华楼赏梅》),它“高标不合尘凡有,丽人真穷造化功”(《梅花四首·其四》),它“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落梅二首·其一》)。
陆游诗集中,以“梅”或“梅花”为题的诗词,便有上百首之多。他放言“假令住世十小劫,应爱此花无厌时”(《村落饮·其二》),乃至以梅自比“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足见他爱梅之痴。
在这上百首梅花诗词中,个人最爱的是这首《朝中措·梅》: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悲惨。一个飘零出生,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尾,新诗旧梦,孤恨暗香。任是东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李清照曾感叹“众人做梅词,下笔便俗”,但个人以为,陆游这首梅词可称“清绝”。
此首《朝中措》创作韶光难以剖断,按词中暗藏之意,大抵可以判断写在他得罪主和派、官职被罢免,然后他投身军旅、前往蜀中之后。
整首词宛如一个谜语,没有一个字提到梅花,却通过拟人化的手腕,紧扣梅花与自己的共同特点,将梅花的清姿与高格写得不染俗尘,亦将自己的出生与苦处寄托个中,深婉蕴藉,寄托遥深。
“幽姿不入少年场。”
苏轼写梅花是“冰姿”,高启写梅花是“琼姿”,李璟写梅花是“素姿”,都是写其清冷气质,如霜雪般皎洁干净,自然也是极美的。
陆游用的却是“幽姿”。“幽”者,沉静、淡泊、高雅,写的是梅花洁身自好、不涉凡尘的灵魂。
它默默绽放在无人踏足的深山,不去“少年们”喜好的热闹场所。
作甚少年?是“鲜衣怒马游市中”、“银鞍白马度东风”的昂扬,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豪情,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骚。
少大哥是神采飞扬的,“少年场”自然也是歌舞繁盛热闹繁荣的,自然与梅花的“幽姿”扞格难入。
此一句是赞颂,也是自赏,同时也是一种自怜自伤。
那“不入少年场”的,既是梅花,也是步入中年、开始品味到人生悲惨滋味的自己。
陆游出生于两宋之交,发展过程中经历了战乱和流落的痛楚,因此从小便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君书”志向。
待他进入朝堂后,北方金、元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南宋朝内却是主制定条约者多,主战者少。
他曾因上书建议整饬军纪、恪守江淮、徐图中原,被贬出京;也曾因在北伐中献策、上书等各种行为得罪了权臣和天子,终极被彻底罢官。
“无语只悲惨”一句,藏着词人对国事、对出生不可言说的悲哀。
但陆游并不是那种一遇挫折便生出隐居之心的文人,他的内心一贯保留着对空想的热切与执着。
他既不愿意与巧诈小人与世浮沉,也不甘心僻处一隅,只有孤独和悲惨相伴。
这样抵牾的心情,被陆游笼统总结为“一个飘零出生,十分冷淡心肠”。
冬来春去、宦途坎坷,他曾多次写下“况倦客飘零少旧朋”、“飘零为禄仕”、“踽踽飘零客”、“未恨飘零过此生”等句,感慨出生浮沉之苦。
然而,“飘零”是真,“冷淡”却是假。
纵然在最悲惨感伤之时,陆游也未曾放弃驱逐异族、收复故国的空想。
他希望自己能以“十分冷淡心肠”面对世事,对国家、对政局、对天下都漠不关心,但实际上,他却始终“灭胡心未休”,就算是在梦里也在渴望看到“东阁群英鸣佩集,北庭大战捷旗来”,即便是临终前也忍不住打发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江头月尾,新诗旧梦,孤恨暗香。”
“江头月尾”是墨客赏梅的情境,却不是面前的风景,而是过去的影象在梦中重现,引动了新的诗情。
冬日江畔萧索凄寒,月光朦胧黯淡,那一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花,比起山中的孤高、雪中的清冷,又是另一番“清绝愁亦绝”的风采。
环境是幽暗的、寒冷的,梅花和墨客是孤独的、满怀幽恨的,恰对应开篇的“幽姿”二字。
他们的“恨”,并不是怨恨,而是遗憾。因独自默默散发着暗香,却无人赏识而遗憾。
“任是东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只管飘零,只管孤独,只管遗憾,但放翁却不会陷于颓唐衰败之境。
在自怜之后,他反而开始表达了自赏:就算无法在东风中盛开,梅花却最早得到了东皇的眷顾。
“东皇”,即司春之神。待到东风吹来、百花盛开时,梅花已近凋零,但是谁能说春神不爱梅花呢?他让梅花最早绽放,让梅花的清芬成为报春的旗子暗记,早早占尽一年最初的风光。
陆游回忆年少时节,因“多闻力学”而被宋孝宗赐予进士出身,也曾因直言极谏而得到天子的赏识,在京城中为官数载。虽然天子没有一贯眷顾他,反而由于谗言将他贬出京去,从此流落转徙。
但他却并不后悔,反而以此自傲,以为曾有机会为空想、为抗金奇迹努力过,也算不枉此生。
陆游的这首梅花词,没有一个生僻字,也没用一个典故,读起来没有任何难度。
他也摒弃了传统咏梅诗词中,对梅花形态、颜色的描述,对梅花凌寒傲雪品质的讴歌,而是将梅花的气质与自己的出生完备结合起来,授予了梅花另一种极富生命力的光采。
或许有人会说,陆游的咏梅词过于拟人,完备将梅花当成了喻体,强行将自己的意志附加于梅花之上,失落去了咏物的本意。
但是个人以为,所谓“咏物”,无论工笔描摹还是写意挥洒,都自有其魅力。能真正用笔墨将“物”的形态气质描述得惟妙惟肖固然是一种能力,但能通过“托物言志”,将自己的空想、情怀与“物”做出完美的结合,令人在阅读之外得到更深的审美体验,难道不也正表示了墨客非凡的功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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