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振振博士， 1950年3月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辅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环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心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外洋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唐诗的理解与误解（二七）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四）
雇主采桑妇，雨来苦愁悲。
蔟蚕北堂前，雨冷不成丝。
西家荷锄叟，雨来亦怨咨。
种豆南山下，雨多落为萁。
而我独何幸？酝酒本无期。
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时。
开瓶泻尊中，玉液黄金脂。
持玩已可悦，欢尝有馀滋。
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
连延四五酌，畅快入四肢。
忽然遗我物，谁复分是非？
是时连夕雨，酩酊无所知。
民气苦颠倒，反为忧者嗤。
关于“忽然遗我物，谁复分是非”
王汝弼师长西席《白居易选集》注曰：“下句言在是非颠倒的时期里，谁能有真是真非。案，此为作者愤慨语。”
按：白居易的这两句诗，盖承上文“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畅快入四肢”如斯而来，是说自己饮酒喝醉了，一韶光“物”“我”两忘，哪里还分什么是非。其意在于陈说自己酣醉的状态，主旨并非愤世。
唐陆淳《删东皋子集序》曰：“淳闻于师曰：秉仁义，立好恶，方之内者也；等是非，遗物我，方之外者也。……何乃莊叟（按：庄子）之后，緜历千祀，幾於是道者，余得之王君（按：唐王绩）焉。”白诗之“遗我物”，即陆《序》称引其师之所谓“遗物我”；白诗之“谁复分是非”，略同于陆《序》称引其师之所谓“等是非”。而所谓“遗物我”，即混同物我；所谓“等是非”，即消耗是非。这都不是陆淳之师的发明，而是对庄子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因此，白诗如斯，归根结底还是庄子哲学思想的表示。用庄子之复苏的哲学思辨，来表现自己的酣醉状态，寓庄于谐，正是白诗妙趣之所在。
关于“民气苦颠倒，反为忧者嗤”
王汝弼师长西席《白居易选集》注曰：“[民气二句]言众人贪财逐禄，有酒不饮；反为穷苦（忧者）的饮者所讥笑。”
按：这里的“忧者”，无论从措辞抑或语境的角度来剖析，都不能解作“穷苦的饮者”，而是指上文的“雇主采桑妇”与“西家荷锄叟”，他们分别因连日阴雨，妨害蚕的吐丝、豆的结实而心坎不安。
白居易这两句诗的意思实在是说：不同处境的人，生理状态也截然相反。我因连日阴雨，家酿新熟，畅饮酣醉而“乐”；定然会被因连日阴雨而遭受经济丢失的“忧者”嗤责。
在中国文学史上，白居易是一位关心民生疾苦的政治墨客。但正如杜甫不可能绝对做到“每饭不忘君”一样，白居易也不可能“凡饮必忧民”。他毕竟还有封建官僚闲适优游、享受生活的另一壁。因此，我们在读他的诗的时候，应该实事求是，详细问题详细剖析，切莫以“全”概“偏”。即如此篇，墨客在全组诗的媒介中称：“余退居渭上，韬匮藏珠，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每每酣醉，终日不醒。
唐诗的理解与误解（二八）
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关于“一篇长恨有风情”
王汝弼师长西席《白居易选集》注曰：“风情，风人（墨客）之情。《诗集传》：‘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于以考其俗尚之美恶，而知其政治之得失落焉。’白氏自认其诗有风人之旨。”
按：“风情”是古代诗歌中的常用词，义项虽不止一端，却偏偏没有“风人之情”、“风人之旨”的意思。稽核白居易同时期人的诗歌，权德舆《奉和许阁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见寄》诗曰：“芳讯风情在，佳期岁序徂。”刘禹锡《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诗曰：“面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姚合《寄送卢拱秘书游魏州》诗曰：“蓟门春不艳，淇水暖还清。看野风情远，寻花酒病成。”凡此“风情”，或谓“芳讯”、“佳期”，或谓“醉里”、“少年”，或谓“看野”、“寻花”，皆谓风骚或风雅情致。而白居易《白氏长庆集》中，“风情”一词凡十五见。除本篇外，卷一七《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崔二十四同饮》诗曰：“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似火浅深红压架，如饧气味绿粘台。试将诗句相招去，倘有风情或可来。嫡早花应更好，心期同醉卯时杯。”又《湖亭与行简宿》诗曰：“浔阳少有风情客，招宿湖亭尽却回。水槛虚凉风月好，夜深唯共阿连来。”又《三月三日怀微之》诗曰：“良光阴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闇销。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目前。”又《题峡中石上》诗曰：“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落柳翠于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又卷二〇《湖上招客送春泛舟》诗曰：“欲送残春招酒伴，客中谁最有风情？两瓶箬下新求得，一曲《霓裳》初敎成。排比管弦行翠袖，指麾船舫点红旌。慢牵好向湖心去，宛如彷佛菱花镜上行。”又卷二四《奉和汴州令狐令公二十二韵》诗曰：“眷爱大家遍，风情事事兼。犹嫌客不醉，同赋夜厌厌。”（第2册，第529页）又《题笼鹤》诗曰：“经旬不饮酒，逾月未闻歌。岂是风情少？其如尘事多。”又《酬刘和州戏赠》诗曰：“钱唐山水接苏台，两地褰帷愧鄙人。政事素无争学得？风情旧有且将来。双蛾解珮啼相送，五马鸣珂笑却回。不似刘郎无景行，长抛春恨在晒台。”又卷二六《忆梦得》诗曰：“齿发各蹉跎，疏慵与病和。爱花心在否，见酒兴如何？年长风情少，官高俗虑多。几时红烛下，闻唱《竹枝歌》？”又卷二七《想东游五十韵》诗曰：“驿舫妆青雀，官槽秣紫骝。镜湖期远泛，禹穴约冥搜。预扫题诗壁，先开望海楼。饮思亲履舄，宿忆并衾裯。志气吾衰也，风情子在不？”又卷二八《座中戏呈诸少年》诗曰：“衰容禁得无多酒，秋鬓新添几许霜。纵有风情应淡薄，如果老健莫夸年夜。兴来吟咏从成癖，饮后酣歌少放狂。不为倚官兼挟势，因何入得少年场？”又卷三一《侍中晋公欲到东洛先蒙书问期宿龙门思往感今辄献长句》诗曰：“功成名遂来虽久，云卧山游去未迟。闻说风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时。”又卷三四《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诗曰：“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减风情。”又卷三五《梦得前所酬篇有炼尽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兼咏今怀重以长句答之》诗曰：“昔饶春桂长先折，今伴寒松末了凋。生事纵贫犹可过，风情虽老未全销。”又卷三七《寄黔州马常侍》诗曰：“闲看双节信为贵，乐饮一杯谁与同？可惜风情与心力，五年抛掷在黔中。”所谓“风情”，亦多以饮酒赏花、游山宿水、听歌不雅观舞、题壁赋诗等为言，仍指风骚或风雅情致。据此类推，则 “一篇《长恨》有风情”如斯，也应是墨客自大其名篇《长恨歌》甚有风骚情致。
编辑 | 章雪芳 审核 | 老刘茶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