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辅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环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心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外洋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第十三集醉桃源·会饮丰乐楼
翠阴浓合晓莺堤。春如日坠西。画图新展远山齐。花深十二梯。
风絮晚,醉魂迷。隔城闻马嘶。落红微沁绣鸳泥。秋千教放低。
关于“秋千教放低”
杨铁夫师长西席《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回抱‘堤’字。湖堤中,公设秋千,今所见如是,想宋时亦如是。”
按:据宋周密《武林往事》卷五《湖山胜概·南山路》记载:“丰乐楼,旧为众乐亭,又改耸翠楼,政和中改今名。淳祐间,赵京尹与筹(赵与筹,知临安府)重修,宏丽为湖山冠。又甃月池,立秋千、梭门,植花木,构数亭。春时游人繁盛。”可见丰乐楼下自有“秋千”。因此,不必舍近求远,说词人故意用“秋千”句来“回抱”首句“翠阴浓合晓莺堤”的“堤”字;而应该着重指出,“秋千”如斯,是扣紧了“丰乐楼”下的实景在做文章。
杨师长西席的《笺释》,撰于民国期间。所谓“湖堤中公设秋千”,是说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在西湖堤上架设了秋千,供游人玩耍。但他所作出的推论——“今所见如是,想宋时亦如是”,是不符合逻辑的。今如是,古代则可以如是,也可以不如是。学术研究事情,特殊是考证,逻辑思维必须严谨、严密,凡下结论,都应有文献证据作为支撑,不可以今例古,想当然耳。
月中行·和黄复庵
疏桐翠井早惊秋。叶叶雨声愁。灯前倦客老貂裘。燕去柳边楼。
吴宫寂寞空烟水,浑不认、旧采菱洲。秋花旋结小盘虬。蝶怨夜喷鼻香留。
关于“秋花旋结小盘虬。蝶怨夜喷鼻香留”
杨铁夫师长西席《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秋花’指菊,喻新欢”
又曰:“‘蝶’,自喻。‘夜喷鼻香’,承‘秋花’。”
按:“秋花”“结小盘虬”“夜喷鼻香”这几个语汇,都不是伶仃的,而是有逻辑关联的,应该把它们连起来看,尤其应该与上片“灯前倦客老貂裘”句中的“灯”字对照着看。
“盘虬”,即“蟠龙”。“秋花”原来可以指菊花,但在吴文英词这个详细的语境下,就不好说是菊花了——菊花怎么“结小蟠龙”呢?说不通啊。
窃以为所谓“小盘虬”,是写喷鼻香油灯的灯芯,韶光长了,烧为残灺,灺之烬蜷曲如小蟠龙形状。而“秋花”,则喻指灯花。
古诗词中,写自然界的花儿开放,一样平常都用“开”“发”“放”“绽”“坼”之类,不大用“结”的。而写“灯花”,才习用“结”字。例如:
南朝梁明少遐诗残句曰:“灯花寒不结。”
五代十国后蜀毛熙震《更漏子》(烟月寒)词曰:“罗幕下,绣屏空,灯花结碎红。”
宋范祖禹《守岁》诗曰:“坐对灯花结,欢吹酒蚁开。”
苏轼《上元夜过赴儋守召独坐有感》诗曰:“灯花结尽吾犹梦,喷鼻香篆消时汝欲归。”
苏辙《次韵蒋夔寒夜见过》诗曰:“雪声旋下白玉片,灯花暗结丹砂丸。”
赵令畤《临江仙·阿方初出》词曰:“看结灯花愁不睡,酒阑无梦相逢。”
范成大《秦楼月》(楼阴缺)词曰:“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黄廷璹《解连环》(乍寒帘幕)词曰:“愁灯花正结,又还轻落。”
刘辰翁《霜天晓角·早春即事》词曰:“家人相对说,灯花还又结。”皆可参看。
此外,杨师长西席说“秋花”“指菊,喻新欢”,又言“蝶,自喻”。这个讲授不但十分牵强,而且还是自相抵牾的。既然已有了“新欢”,那么,他这只“蝶”还“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