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你选出古诗词里最“狂”的一句诗，你会选哪一句呢？
是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愉快颜”；
是柳永的“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是刘克庄的“察看犹豫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还是朱敦儒的“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
如果让
第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二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这两句诗，都来自辛弃疾59岁时写下的这首《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顾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词前有一段引言，阐述了这首词的创作背景：
大约是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此时的辛弃疾已经59岁了。
垂垂老矣一衰翁，可他还想着能为国家抛洒热血。
可惜的是，朝廷始终对他弃置不用。
在信州铅山东期思渡瓢泉旁，他筑了新居，建了园亭。
便是在这里，辛弃疾写下了这首后世颇为有名的词作。
词的上阕，词人面对着无言的青山，心中思绪翻涌。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唉，我已经很朽迈了，那些曾经一同出游的朋友，都已零落四方，如今还剩下多少呢？
想我这半生岁月蹉跎，功名一事无成，白发却日日增多，也只好无奈一笑了。
我也想问问自己：究竟什么才能令我感到欢畅快乐呢？
诗歌至此，整体的基调都是惆怅苍凉的，词人的心情也是满怀喟叹与孤单的。
然而到下一句，感情却彷佛急转而上。
既无人可喜，词人便只好移情于物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他望着面前那巍峨无言的青山，晴时洒脱，雨时多姿，时时都是那么地妩媚动人。
这一句，是“我”赞赏青山，还算平凡。
然而下一句，“青山见我应如是”，却实实在在令人惊叹。
墨客说，想必那青山见着了我，也是一样平常的，以为我洒脱多姿、妩媚动人了吧。
无情的“山”化作有情的“人”， 本已让人惊喜；
且这青山，竟还能与我一样平常的志同道合，心领神会。
这便是所谓的“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吧。
不愧是词坛大家，看看人家辛弃疾同道，连“自恋”都是这样暗戳戳的高明。
但，果真如此吗？
词的下阕，墨客心中的怫郁与张狂都更进一步。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顾叫、云飞风起。”
闲居无人问的光阴里，词人常常把酒一樽，在窗前吟诗。
他想象着，当年田园隐居的陶渊明写下《停云》时，必也是这般怡然自得吧。
停云
陶渊明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嗟叹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匆匆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陶渊明《停云》
唉，江南那些醉生梦去世的统治者们，又哪里懂得酒的真味呢？
言下之意即是，他们不懂，我却懂。我与他们，志不同，道亦不合。
如果说上阕“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狂，尚且显得内敛；
那么下阕“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那种豪视古今的气概则真正少有人匹敌。
我呀，不怨恨不能见到疏狂的古人，恨只恨那些古人不能见到我的疏狂。
看似狂傲，却也唏嘘。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恨只恨，世间人，知我者少，谓我心忧者稀。
读完备词，此时此刻，我们再转头去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才能真正读懂词句背后隐蔽的酸楚与无奈。
世无知音，才会不得不与青山相互不雅观赏。
写青山能洞悉人的苦处，实在正好是解释词人苦处不为人知的孤单。
他深埋心间的滚烫梦想，他济世救民的年夜方大志，也只有说与青山听了。
在表面的“自恋”与“狂妄”之下，是大寂寞。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如是”二字，便是来源于辛弃疾这两句诗。
▲柳如是剧照
词为美人添了韵致，美人则为词添了风情。
乃至流传至今，诗句已然有了新的引申义。
它常日用在一对情侣表白的时候，彼此心意相通，却仍旧带了点忐忑与期待，才好婉婉转转地念出这一句——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彼此相视一笑，万语千言都在个中了。
“稍有政绩，便招谤而被弃；国有危难，便又被招而任用。”
终其生平，辛弃疾抗金复国的梦想，都没能实现，却意外地以诗文留名青史。
百年后，千年后，宋朝不在了，金国也不在了。
统统王朝盛衰、休咎福祸，都已遗落成了景不雅观和器物，供人不雅观赏。
辛弃疾的这首诗，却仍在人们的口中吟哦着，一代代铭记着。
大道诚然寂寞，但民气实在并不孤单，不是吗？
来源：微信"大众号“诗词天下”
作者：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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