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见到并激赏毛诗中的磅礴之气和斐然文采,亦非天成,多赖斧削之功。
诗词既成,为什么还要修正?
一是,写诗填词毕竟意在表达,或缘情,或言志;而诗人情绪激荡引发诗兴之时,文词极难做到准确和雅训,且任性之时自己不易察觉瑕疵,因而影响“情志”的表达。
比如,1930年6月,毛在红军挺进江西途中草就一首《蝶恋花》:
六月红军征腐恶,
欲打南昌必走汀州过。
赣水那边红一角,
偏师借重黄公略。
百万工农齐踊跃,
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
国际悲歌歌一曲,
统治阶级拿魂落。
写成后毛不满意,只以为措辞过于粗糙直白缺少诗意,又因戎马倥偬无暇修正,以是一贯搁置。直到多年后方修正脱稿。修正中,一是把“红军”改成了“天兵”,二是把第二句“欲打南昌必走汀州过”全删,换成了“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三是用末了一句“狂飙为我从天落”与“天兵”“鲲鹏”形成了呼应,改后标题未变:
《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
六月天兵征腐恶,
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赣水那边红一角,
偏师借重黄公略。
百万工农齐踊跃,
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
国际悲歌歌一曲,
狂飙为我从天落。
重读全篇,音节铿锵荡气回肠,全诗气势瞬间飞扬起来。
二是,墨客对自己诗作高度负责,甘心斟字酌句再四考虑,也务求精当。
比如,《七律·长征》中原有“金沙浪拍云崖暖”之句,经山西大学罗元贞教授写信指出,此浪和后面的“腾细浪”属于“犯复”,建议改为“水拍”毛泽东批注说:“浪拍改水拍,这是一位不相识的朋友建议如此改的。他说不要一篇内有两个浪字,是可以的。”
再如,黄任轲是当年复旦中文系的一介诗人,他曾致信毛,指出《菩萨蛮·黄鹤楼》一词中“把酒酌滔滔”的“酌(zhuo)”疑为“酹(lei)”字之误;毛泽东说:“……他的见地是对的”。
还曾有读者指出毛泽东致臧克家的信中“遗误青年”的“遗”字运用“贻”,对这些来自基层普通诗词爱好者的改诗建议,毛泽东都予以肯定并欣然接管,充分表现出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
三是关于修辞和声韵格律的修正。
毛泽东一代诗词大家,声称自己不懂律诗,多为自谦之词,实际上他只是对戒律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古云:“诗无达诂”、“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行,或有非常之语。”
大凡诗词高手,才情与表达都未必如凡人所执,完备循规蹈矩,因其深悟诗词之道乃以意为先,词工次之,词为意辅,绝不因词害意。
比如,毛的秘书胡乔木认为《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忽报人间曾伏虎”的“曾”字用得欠妥,语义不明,建议换掉;毛思忖后未改,对胡说:“我看你还是太年轻了。”
毛公何出此言?
胡乔木认为“曾”是“曾经”之意,联系前后文,便以为不通;而毛是按“曾”字古意,读作(zeng),即愚公移山里那句“……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况太行王屋何?”的“曾”,可做“竟至”解,这样,这句话就可以释为:“忽然闻报人间竟降服了为害苍生的恶虎,怎能不让人悲欣交集泪雨倾盆?”
这是不通么?非也,只是你胡秘书读书少,“还是太年轻了!
”
时有文人认为“泪飞顿作倾盆雨”的“雨”出韵了,毛听了频频颔首,然后说,“嗯,是前后两韵了,……不改了。”
一首诗词作品,如立意高远气韵流畅,纵有格律微瑕,仍为佳作;反之,立意虚浮词华俗烂,无病呻吟了无新意,纵然声律严谨也味同嚼蜡,又何足道哉?
毛诗有改有不改,有采纳有坚守,只为意有不舍,宁存微瑕,属于故意为之了。格律者诗词之形制,墨客有时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近有所谓文人学者,以毛泽东诗词中所谓“出律”、“破格”和“跑题”为由,发文訾议,贬毛泽东诗词为下品,实在猥琐浅薄,乃至轻佻了。
正缘于此,毛泽东诗词才师古不泥不落窠臼,大气磅礴汪洋恣肆,造诣标新创新的一代诗雄,为世代所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