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琴为瑟,无过梁鸿孟光,如胶如漆,惟此雷义陈重。
马有伯乐而致千里,璧因卞和而抵万城。
以是酒逢心腹饮,诗向会人吟。
譬如孔子道遇程生,倾盖而语终日,伯牙既丧钟期,从此不复鼓琴。
志同为朋,道合为友,故管宁恶华歆之俗而割席分坐,陈蕃高徐稚之雅遂下榻相迎。

人间间不独夫妻有白头之誓,朋友间亦有去世生之诚,如范巨卿魂归张绍,羊角哀命助伯桃。
良朋之于善友,可比龙虎之于云风,一朝遇之,如鲸就海,似鸟投林,一旦失落之,如鱼去鳞,似雁折翼。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大抵朋友难求,忽然来焉,岂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欤?

洛阳谁不去世,戡去世闻长安。
我是知戡者,闻之涕泫然。

戡佐山东军,非义不可干。
拂衣向西来,其道直如弦。

正人百朋得一人友亦足矣

从事得如此,大家以为难。
人言明明代,合置在朝端。

或望居谏司,有事戡必言。
或望居宪府,有邪戡必弹。

惜哉两不谐,没齿为闲官。
竟不得一日,謇謇立君前。

形骸随众人,敛葬北邙山。
平生刚肠内,直气归其间。

贤者为平生易近,死活悬在天。
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

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
茫茫元化中,谁执如此权。

——白居易《哭孔勘》

白居易这首诗与其说是痛惜孔勘倒不如说哀悼自己。
他和孔勘有着相同的志向和性情,而孔勘寿短罹殃,这不禁让白居易思忖:难道自身所行之道有失落而天厌之乎?芝焚蕙叹,兔去世狐悲,孔勘的不幸亦是白居易的不幸。

诗中讲“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
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而如孔勘之德天尚不慭遗,足见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此言非虚了。
宋代刘克庄有相似词句,其曰: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人生如花,有妍有蚩,有荣有败,只可惜花有重开之日,人无再造之期。
如此看来,人曾不如草木,而草木尚有本心,人又何能免得了七情六欲、喜乐悲欢。
眼见着朋辈翻作新鬼,自己成了故人,又如何对此不泪垂呢。

白居易虽然被称为伟大的现实主义墨客,却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
他以为君王皆可致之尧舜,故拳拳服膺欲衔环以报,但刺耳忠言却被认作是恃才傲物。
他本着义之与比自可求仁得仁的初衷,因此立身行道,不作强颜。
究竟屡遭排挤,数蒙诬蔑。
自誓不与鸟兽同群,回顾已是形单影只。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

只在人情反覆间。

在一次次憧憬破灭后,他逐渐认清了现实。
满朝朽木,自己纵有连抱之才,又如何独立能支将倾之大厦。
人事旁午,或可言咎由自招,天步困难,莫非时乎命乎?自己偃蹇栖迟倒也罢了,偏偏城门之火又烧向了仅有的恋城池鱼。

其不我非者,全球不过三两人。

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去世。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去世。

别的即足下。

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

——《与元九书》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新相知茫然不知何处,旧相知取次倏忽别离。
《诗经·伐木》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人生悲之如此,何以复加。

栏杆拍遍无人会意,是中国命舛时乖文人的共同悲哀,而越是这样天不见怜、茕茕独立,越希望有红巾翠袖来揾英雄泪,一旦碰着能匆匆膝而谈的人恨不得推诚相见、掏心掏肺。

后人对元稹的人品颇有微词,但白居易将他看作可推心置腹之人。
落月屋梁,相思颜色。
白居易总是: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而元稹则道:

我今因病浑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或许元稹的朋友比白居易多吧。
白居易是元稹朋友里的个中一个,而白居易彷佛把元稹当成了唯一。
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把家长里短都说给他听。
他告诫众人“慎勿将身轻许人。
”而自己却“一示知君即断肠”。

“所得惟元君,乃知定交难”,他想象元稹是他笔下的唐明皇,却从没有思考过自己会不会是元稹笔下的崔莺莺。
情不知所起,一念成执,士之耽兮,犹不可脱也。
元稹去世后九年,他仍旧意兴难平,于是写下了一篇情意绸缪的《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缠绵悱恻充斥字里行间,乍一见误以为孤凤哀凰之作,想潘岳悼亡之诗亦不过如此了。
作此诗时白居易已是垂垂老朽,在本该看淡世事、从心所欲的年纪仍不免为消散多年的人饱受销魂之扰。

情痴乃尔,只因一盏明灯,曾陪伴孤寂的人多年,忽然熄灭,便觉天下漆黑一片,茫茫宇宙,竟不知何措伯仲。
故人长绝,谁人可与斑荆。
当年生离之时,便有“坐觉长安空”之感,今逢去世别,哀愁更难胜表。
阴阳两隔,生者更苦,知我忧者之君子不见,又何物再能云喜云夷。

并介之人自古鲜有,由于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
故而人们学的是仁义道德,求的是功名利禄,于是圣贤也因此成了圣贤。
但天地造物,又总是不拘一格。
全球皆浊,总有那么几个宁赴江流葬于鱼腹而不愿淈泥扬波、与世沉浮的人。

白居易曾感慨刘禹锡: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孔勘因才而天妒之,刘禹锡因才而人黜之。
果真才也是公器,不能多取。
尤其像白居易这种既负才名,复兼耿介,同时又不知审时度势还要兼济天下的人,恐怕只有尧天舜日之下才能逞其所长,救世之短。

《论语》曰“德不孤,必有邻”劝人以仁义自守,纵然愠于群小也不可穷斯滥矣,由于远方自有朋友。
如孔子生平如旷野之兕虎,而去世后尊为万世儒宗。
仔细想来,圣贤之书不知误了多少痴呆儒冠。

人生一世,如驹过隙,有几人肯舍生前之荣华换身后之浮名,又有几人能陋巷之中安然行乐而对车马轻裘绝不动心?最是人间钟于情与义者,每每德音难偶,愁眉长聚。
偏是把这圣贤书当作高山景行的人又随意马虎对交谊二字心神往之。

白居易可能也是圣贤书读得多了,画地为牢,于是跋前疐后,动辄得咎。
但他却狡辩说: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明明咨嗟了半辈子,还要摆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容貌,这也是这种人难为友的缘故原由吧。

-作者-

枕流,湖南人,兰州大学大四生,喜好古典文化,尤爱《诗经》,写诗作文随兴而发,追求文质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