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便是雕琢太甚，短缺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诸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去诗来，彷佛还短缺一些憨实古朴。这是时期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肚量胸襟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彷佛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好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已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遮盖，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张，决不会坏事。你务必信赖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生理颠簸或是忧郁，写了出来即是有了发泄，自己可高兴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每天在你阁下，做个监护 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昼夜
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以为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感情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风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①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即是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溘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派头]，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迁移转变；二是看感情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洒脱；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革。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羽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光鲜的图画！
末了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落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
（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范例。
① 音与音之间相互断开。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补
亲爱的聪：上星期六（七月二十四日）爸爸说三天之内该当有聪的信，果真，他的预感一点儿也不错，二十六日收到你在车中写的，莫斯科发的，由张宁和转寄的信，我们多高兴！
你的信，字迹虽是草率，可是写得太好了，我们大为欣赏，一个人孤独了，思想集中，所发的感想都是真情实意。你所赏识的李太白、白居易、苏东坡、辛稼轩等各大墨客也是我们所喜好，统统都有同感，亦是一乐也。等到你有什么苦闷、寂寞的时候，多多打仗我们祖国的伟大墨客，可以为你遣兴解忧，给你温暖。……阿敏的琴也脱胶了，正在修理。这一星期来，他又规复正常，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固执了，由于我们同他讲欣赏与学习是两件事。他是均匀发展的，把中学放弃了，难免不免可惜，我们附和他提琴不要放弃，中学也不要放弃，陈又新的意见亦然如此。现在他彷佛想通了，不闹感情了，每天拉琴四小时，余下韶光看克利斯朵夫，还有听音乐，偶尔出去看看电影。这次波兰电影周，《Chopin[萧邦]的青年时期》他陪我去看了，有些不过瘾，编剧有问题，光芒太惨淡，还不是空想的。修理的屋子，还没有干透，爸爸还在三楼事情，他对事情的有规律，你是深知的。
服尔德的作品译了三分之二，每天总得十小时以上，估量玄月可出版。比来事情紧张了，晚上不随意马虎睡好，我叫他少做些，他总是非把每天规定的做完不可，性情如此，也没办法。一空下来，他还要为你千思百虑的操心，替你想这样想那样，由于他是出过国的，要把过去的履历只管即便见告你，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周折。他又是样样想得严密，有许多宝贵的见地，他得见告你，辅导你，提醒你，孩子，千万别把爸爸的话当耳边风，一定要牢牢记住，而且要经由一番思虑，我们的信可以收起来，一个人孤寂的时候，可以时时翻翻。我们做父母的人，为了儿女，不怕困难，不辞劳苦，只要为你们好，能够有助于你们的，我们总只管即便的给。希望你也能多见告我们，你的忧，你的乐，便是我们的，让我们永久联结在一起。我们虽然年纪会老，可是不甘掉队，永久也想追随在你们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