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8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役夫自道也。”
【导读老师】
劉 強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 中文係教授
溫海明 中國公民大學 哲學學院教授
崔茂新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教授
【共学条记】
此章承上两章而来，可谓“君子三道”。前两章谈君子言行居位，不使有过，本章役夫乃自叹“无能”君子之道。--（刘教授）
這一章须要關注的問題：
１.仁、智、勇者何以不憂、不惑、不懼？
2.對役夫所謂“我無能焉”及其與子貢“役夫自道也”之關係的理解。--（崔教授）
我们回顾一下役夫自谦的例子。如“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役夫唯一当仁不让的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言德则曰不能，言学则不遑多让。这便是役夫！
--（刘教授）
我把“行己有恥”和“君子上達”視為本篇的中央議題，本章是役夫上達人格的真切寫照。--（崔教授）
经典中类似的表述不止一见。《礼记·中庸》引孔子云：“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此又可谓“君子四道”，而役夫皆道“未能”，此盖呼应蘧伯玉之“欲寡其过而未能”，皆君子“为己之学”应有之体验与态度也！
《礼记·学记》云：“学然后知不敷。”斯之谓也！
--（刘教授）
君子走不才學而上達的路上，而不是自高自大以為自己已經上達。--（崔教授）
孔子还说：“文，莫犹人也，躬行君子，则未之有得。”个中“未能”二字急急！
役夫为何自道“未能”？岂故作谦逊乎？答曰：不然。役夫自道未能，一方面乃据实而言，此为己之学精进不已而自感亏欠之实情；夫学者求道，唯其心常感不敷而有欠，方能温故知新，盈科后进，旁边逢源。
--（刘教授）
另一方面，也是役夫应机设教、谆谆教导、勉学劝学之自然表现。譬如登山，役夫本已登上山顶，却回至山腰，遥遥接引其弟子，告之曰：任重道远，我虽勤奋努力，而犹有未及之处，尔等更须奋然前行，此正所谓“道不远人”之义也！
役夫此言，乃说与子贡听。子贡何等聪明！
当下觉悟，“役夫自道”一句，何其明快而有味！
--（刘教授）
這裏的役夫自道，是說役夫一方面總是努力朝著仁、智、勇的方向進取，逹致不憂不惑不懼之境，另一方面又總認為自己做的還很不夠、差得遠，役夫的話正好體現出了他突入聖域而不自聖的人格境界和精神狀態。--（崔教授）
役夫自道不止这一次。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也可看出役夫为己之学，精进不已，放学上达之境！
--（刘教授）
@崔茂新（北京） 崔老师所言甚是，君子从不自称君子，圣贤从不自夸圣贤，此颜子“无伐善，无施劳”之体段，役夫乃更进一层，浑然不觉自己已到君子之境也。--（刘教授）
本章“君子三道”，又称“三达德”。达者，通达而周流无碍之义。《中庸》说：“天下之达道五，以是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以是行之者一也。”--（刘教授）
所谓“五达道”，即五伦之常道；“三达德”，乃君子必备之常德。然具此三德，谈何随意马虎！
--（刘教授）
這裏分享一點與強兄的不同意见，役夫“言仁、聖、道、德曰不能”固然，言學雖多有為學體會感觸與弟子說及，但其“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仍時常體現於捫心自問的對學不敷的省察，“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即是；役夫好學，且以顏淵好學為他人所不及，但並不認為好學是什麼分外的天賦，而是有忠信之質的都有可能達到的境界。故此，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崔教授）
@崔茂新（北京） 看来您把“焉”断句不才了。窃谓此完备改写了役夫之意。”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实可与“性附近，习相远”相发明：忠信即附近之性，好学乃相远之习。役夫对人之忠信之性有大确信，然又以为此性必待好学而后始能巩固与扩充。此章于儒学思想史极具源头性子。大抵言之，孟子发挥前一句，提出“人性本善”；荀子则专注后一句，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必须经由“好学”，故反复“劝学”。孟荀皆大儒，均以为人皆可为尧舜，圣贤可积学而至，然孟子能执本驭末，体用一如，荀子却截流塞源，未知若离忠信之性，纵好学博闻，亦不可超入圣域也。尹会一《读书条记》说：“此章大旨，自是勉人好学，以全其生质。须知忠信方可言生质之美，忠信之质方可以言学。忠信美质乃十室中所必有者，惟不知好学以守旧扩充其忠信，因此村落夫多而贤人少也。”
今按：役夫成圣之道，唯在“好学”二字！
役夫之好学，非仅一品质，实乃一工夫，千古独绝，令人震荡！
--（刘教授）
@崔茂新（北京） 而且从措辞学来讲，十室之邑，乃一处所，”焉“恰表处所之代词，相称于”于此“，岂可断为下句之语词？故知好学虽未必是了不得的天赋，但正是一样平常忠信之人无法达到的境界！
役夫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正此意也！
--（刘教授）
仁者，內省不疚，樂天知命，愛人愛己，把一體之仁視為生命的最高追求，故不憂；智者，敏而好學，素位而行，惟仁德道義是求，不為名、利、權、情所動，道路明達，一無紛擾，故不惑；勇者，為所當為，折沖御辱，以開放性的胸懷和不確定性的觀點面向未來，故不懼。--（崔教授）
先说仁者不忧。《易·系辞上》“安分守己，故不忧”，以及《尧曰篇》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孟子也说君子三乐，其二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仁者必上知定命，自察不疚，故能不忧不惧。--（刘教授）
再说知者不惑。“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择不处仁，焉得知？”役夫语境中，仁者本是智者，智者必具仁心。役夫四十不惑，便是智者境界。“惑”之为字，上或下心，亦心学大关目。或心，便是心不定不安之况，故不惑，便是不动心，吼得住！
孟子也说：“四十不动心。”此皆贤人所体验印证之境界也。役夫为己之学，为之不厌，故很快达到智者不惑之境也。--（刘教授）
三说勇者不惧。此最低一档次，“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好勇如子路，便已不惧，然不过士之勇。然役夫虽不好勇，却每至遇险遭厄，必能泰然处之，尝曰：“某某其如予何？”“某某其如命何？”此盖以道自任，绝不以危境动摇，贤人之勇，便是如此！
--（刘教授）
按：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是儒家提倡的三种德行。《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智、仁、勇，此三者天下之通德。”孙中山 师长西席亦据此提出军人精神三要素。 孙中山 《军人精神教诲》第一课：“所谓精神，非泛泛言之，智、仁、勇三者即军人精神三要素。能发扬此三种精神，始可以救民，始可以救国。” 孙中山 《军人精神教诲》第五课：“﹝军人精神﹞第一之要素为智，能别是非，明短长，识时势，知彼己，然后旁边逢源，无不如志。第二之要素为仁，而以是行仁之方法则在实施三民主义……第三之要素为勇。军人须有技能，始足应敌，而又须明於死活之辨，乃不至临事依违，有所顾忌。”
接着说刚才的话头——所谓“五达道”，即五伦之常道；“三达德”，乃君子必备之常德。然具此三德，谈何随意马虎！
故《中庸》又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困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以是修身；知以是修身，则知以是治人；知以是治人，则知以是治天下国家矣。’”——“好学”、“力行”、“知耻”三者，正役夫为后学精心设计的“方便法门”，我辈后生小子由此入手，勇猛精进，当可日就月将、修道成德、造诣高深矣！
--（刘教授）
“君子三道”《子罕篇》已见，唯顺序与本章不同，作“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窃谓本章以仁、知、勇为序，次第更为精确。故《集注》尹氏曰：“成德以仁为先，进学以知为先。故役夫之言，其序有不同者以此。”--（刘教授）
小结一下：仁智勇之序，乃按高下分；若按先后次第以进，或当先智、次勇、次仁。役夫四十不惑，是智者之境，由进学而至；五十知定命，是勇者之境，故可“知其不可而为之”；六十而耳顺，乃仁者之境，不仅对刺耳之言不觉其逆，反能具一份同情与悲悯心，故其志弥坚，其心弥阔。至七十岁，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贤人之境，由一定王国至于自由王国矣。古今中外，至于此化境者，不过各宗教教主，屈指可数矣。是故吾国文化，实一贤人文化，非由神主，而由人本也！
圣者，乃人之极也！
--（刘教授）
今将拙著《论语新识》对此章的解析照录如下，以供之证：“默而识之”，亦自谦之辞。役夫尝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默而识之”，即“学而知之”，盖役夫绝不以制作自居，而以传述者自命。故其又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说：“盖有不知而作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可知，“默而识之”即“知之次也”。
唯其不以“生知”自诩，故当以“学知”自励。“学而不厌”，正役夫好学不倦、发奋图强之证。“不厌”，即“不自足”、“不厌倦”义，实亦遥承“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以及“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二章，盖役夫学在己身，如源泉混混，长流不息，盈科后进，乐在个中，岂有满意之时耶？
“诲人不倦”，乃指成德之后，有朋至自远方，学者闻风来学，正“德不孤，必有邻”也。师弟子口传心授，往来辩难，讲习不倦，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何有疲敝倦怠之可言？
“何有于我”，朱熹《集注》称：“何有于我，言何者能有于我也。三者已非贤人之极至，而犹不敢当，则谦而又谦之辞也。”然役夫于“好学”，从来是当仁不让，本篇役夫答公西华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是役夫言下之意，“生而知之”，我固未能，唯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三事，勉力为之，幸可胜任。细味其语，虽有谦己之意，亦不无得意也。郑玄曰：“人无有是行于我，我独占之也。”庶几得之。
--（刘教授）
@刘强 上海 是的，朱子之解，錢穆之解，是同等的，皆為我所不取。為此，我曾與錢遜师长西席有過面爭。--（崔教授）
@刘强 上海 一样平常有忠信之質的人有達致好學之境的可能，孔顏好學雖境界高不可及，卻大家可以追求、嚮往，此是希聖希賢之路，亦是仁聖可學之理。役夫好學 ，卻從來不以好學自高。再者，忠信，既是人的本有之質，又是须要終身提升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即是說明，子思所謂“誠”即是說明。以是，役夫認為有忠信之質的人，從道理邏輯上皆應當能好學，怎知他們就不如我好學呢？怎知他人就不能達到和我一樣好學的境界呢？這一反問，意義重大，“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況十室之邑乎？忠信如我，本應該好學，卻不如我好學，我行教天下，任重而道遠啊。忠信如我，卻不如我好學，不正是我的責任嗎？
綜上，我以為“焉”字屬下，意義更勝。--（崔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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