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竟谁之?坟前石几留。何年铸顽铁?锢此土馒头。”
熟知武林掌故的丁丙见告俞樾:“此乃宋人孙花翁墓也。”他还见告俞樾,百年前,钱塘文人朱彭(字青湖,著有《抱堂集》)曾有词可为证。此词即朱彭的《沁园春访孙花翁墓》:
“昔有花翁,退老湖滨,三径未荒。自涧户空来,杜鹃凄咽,桐棺瘗后,葛岭悲惨。
荐菊泉枯,水仙庙圮,那问词人旧北邙。今何幸,尚高封马鬣,后土祠旁。
我来草长横塘,见石儿横陈八尺长。好净漉湖莼,奠他白酿,间吟喷鼻香竹,传出清商。
每年莺花,生平风月,哀挽诗篇咏克庄。还相劝,把断碑扶起,稳对斜阳。”
俞樾大约因此这首词为线索对孙花翁墓进行了考证。丁丙也因此决定将孙花翁墓重新修葺一番,并请俞樾写一篇《重修墓记》,刻碑立在墓前。
俞樾《重修墓记》云:“西湖宝石山之阳,有古墓焉,锢之以铁,传闻异词。钱塘丁松生,博雅士也,告余曰:‘此宋人孙花翁墓也。’以朱青湖《抱山堂集沁园春》词为证……”
朱彭的词中有“把断碑扶起,稳对斜阳”句,即有断碑,应可知墓主为孙花翁无疑。百年之后,当俞樾看到此墓时,断碑已失落,以是他发出“古墓竟谁之”的疑问。
朱彭词中有“见石儿横陈八尺长”,俞樾诗中“坟前石几留”,两人所见之墓前都有石几,大概率是同一墓葬。
朱彭词云:“今何幸,尚高封马鬣。”是说墓的封土高隆,尚完全。而俞樾看到的则是“何年铸顽铁,锢此土馒头”,只能说百年来墓的封土流失落严重,已经将加固墓椁的铸铁露出来了。
朱彭词中的几个地标词,如“葛岭悲惨”,解释墓在北山一带无疑。而“水仙庙圮,那问词人旧北邙(旧墓之意)”句与“后土祠旁”句。墨客在诗后有自注:“昔(墓)在水仙王庙侧,今墓旁地皮祠。”俞樾显然对“水仙庙”做过一番考证,他在《重修墓记》中说:“考水仙王庙,旧在孤山,故东坡欲以和靖配食。绍兴间,移建宝石山。宝庆中,安抚袁韶又移建苏公堤。淳祐中,安抚赵与籌仍就旧地重葺。赵即节斋也,花翁之葬,节斋主之,则在宝石无疑。刘克庄铭末云:‘偕佑新庙’,正指赵公新葺者而言耳。”
西湖上曾有水仙王庙,此水仙,非花名,而是钱塘龙君,水仙王庙,是人们敬拜钱塘湖龙王的地方,始建于五代时的后周,原在孤山,苏东坡《书后》诗句:“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是指可以将隐士林逋在水仙王庙里立像,与龙王一起享受人们的敬拜。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之一有“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句,句后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庙。”据俞樾的考证,水仙王庙在南宋时几易其地,先是在绍兴年间,从孤山移建宝石山;又于宝庆年间,移建至苏堤第三桥;在淳祐年间,由当时安抚兼杭州府尹赵节斋又在宝石山下旧址重修。西湖赵公堤即为赵所建,而孙花翁之葬,赵节斋是主持者之一。著名词人刘克庄在《孙花翁墓志》中云:“杜公辅臣、赵公大京兆也,季蕃一布衣,以去世托二公,卒赖二公葬,且筑室买田祠焉。天下两贤之。”此文中杜公(清献),即杜范,曾为宰相;赵公即赵节斋;季蕃即孙花翁,名惟信,字季蕃,号花翁。
南宋《咸淳临安志》、《梦梁录》均记载曰:花翁季蕃墓,在水仙王庙侧。刘克庄《孙花翁墓志铭》末了一句:“昔眉山公欲以和靖配水仙王庙,论已定。余评季蕃,和靖之亚,倘分半席,无不可者。柏鸾要离,异世同调,盍不侪君,偕佑新庙。” 大存问思是:当初苏东坡以为林逋可以配食水仙王庙,已成定论;而我以为孙花翁是林逋第二,让这两人一起来陪伴龙王接管人们的敬拜,护佑新建之水仙王庙,亦无不可。间接解释了孙花翁墓在水仙王庙侧。但到了清代朱彭之时,水仙王庙已废,在孙花翁墓旁的则是一地皮祠,至俞樾考证时,此地皮祠为桑九郡王庙。
北山街边的孙花翁墓标记
现在北山路旁的孙花翁墓,只是一标记物,或为西湖申遗规复旧迹而在新世纪时重修。那么,孙花翁,何许人也?为何其墓在千年以来,屡被修葺重修?
此花翁,非种花之翁也,但“好艺花卉”。
《武林往事湖山胜概葛岭路》载:“孙花翁墓,(惟信,字季蕃,隐居湖山,弃官自放,能诗,词尤工。赵节斋葬之,刘后村落为志,杜清献为文祭之。”
《西湖游览志》载:“大佛寺西,旧有孙花翁墓,翁名惟信,字季蕃,好艺花卉,自号花翁。家徒四壁,无夙夜迟早之储,弹琴读书晏如也。即卒,安抚赵与籌葬之。”
孙花翁实在是南宋后期的墨客,虽然在南宋墨客中不算最著名的,但在他那个时期里,彷佛也是崭露锋芒的。他祖籍开封,南渡后定居婺州,曾相沿祖荫而有过官职。光宗时弃官随处为家后隐居西湖,晚年妻去世子亡,穷苦潦倒,但诗名在外,与当时诗坛名人赵师秀、刘克庄等人交游甚密。其人善雅谈,工诗,尤工是非句。常受邀往访王侯将相、诗客学者,主人每每倒屣相迎。著有《花翁集》等,可惜均已失落传,留下诗词不多(只有十几首)。
我读到孙惟信的第一首诗是《玲珑山》,当时我还不知道孙惟信便是孙花翁,只是临安玲珑山乃我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以是读之感到亲切,据阮元《两浙金石志》载:“宋孙惟信《玲珑山》诗,在临安县玲珑山九折岩,摩崖正书九行,字径二寸。”少年时,我曾看到玲珑山九折岩石上镌刻着许多古诗,大多都是漫漶不清了,大概个中就有孙花翁的《玲珑山》诗:
“晋汉高人迹已陈,同君仙屐叩山灵。涧悬白练流云液,路夾苍虬耸石屏。
鸟下老藤摇翠木,僧归寒屋钥秋扃。萧萧落日闻笙鶴,滿耳天风聒醉醒。”
孙惟信自号花翁,又“好艺花卉”,自然也留下关于花卉的诗。在《垂丝海棠》诗中,他把垂丝海棠写作仙花:
“嫋嫋垂丝不自持,更禁日炙与风吹。仙家见贯浑闲事,乞与人间看一枝。”
垂丝海棠
还有一首写牡丹的词《烛影摇红牡丹》:
“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纱半袖。与花枝、盈盈斗秀。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顾。梦云不入小山屏,真个欢难偶。
别後知他安否。软红街、清明还又。 絮飞春尽,天远书沈,日长人瘦。”
晚年孙花翁投止在寺院,听到卖花声,觉清婉动耳,作《禅寂之所,有卖花声出廊庑间,清婉动耳》诗:
“曲巷深房忆帝州,卖花庭宇最风骚。窗紗清晨斜开扇,簾绣笼阴半上鈎。
少日喜拈春在手,晚年羞戴雪盈头。泉南寺里潇潇雨,婉婉一声无限愁。”
孙花翁还吹得一腔好笛。刘克庄有《月下听孫季蕃吹笛》诗:
“孫郎痛飲橫長笛,玉雪胸襟铁石顔。解喷清霜飞座上,能呼涼月出云间。
病创凍馬嘶荒塞,失落侶穷猿叫乱山。可惜調高无听者,紫髯白尽鬓毛斑。”
刘克庄与孙花翁是好友,两人皆以是非句(词)出名,有趣的是,刘克庄是当时著名的豪放派词人,而孙花翁却爱写婉约词。刘克庄在《墓志铭》中评介孙惟信曰:“季蕃长于诗,水心叶公所谓‘千家锦机一手织,万古沙场两锋直’者也。中遭诗禁,专以乐府行。余每规季蕃曰:‘王介甫惜柳耆卿缪用其心,孙莘老讥少游放泼;得无似之乎?’季蕃笑曰:‘彼践实境,吾特寓言耳。’但是以诗没节,非知季蕃者;以词没诗,其知季蕃也愈浅矣。”这两人虽写词风格不同,艺术见地有差异,但依然是好朋友,而且,刘克庄特看重孙花翁的诗作,可惜其流传甚少。刘克庄有《夜檢故书,得孙季蕃詞,有怀其人,二首》诗:
“其一
贪听谯更夜未眠,偶拈一卷向灯前。凤箫按谱声声叶,鲛帕盛珠颗颗圆。
洛叟曾规秦学士,蜀公晚喜柳屯田。江湖冷落词人少,难起花翁傍酒边。
其二
中年豪宕以词行,醉墨淋漓一座倾。昔竞捧笺求少蕴,今谁沥酒吊耆卿。
戴花起舞生无闷,荐菊为肴去世亦清。愁绝水仙祠畔路,萋萋原草几枯荣。
从上诗中可知,孙花翁的词或更方向于柳永,秦不雅观,吴文英(少蕴)一派的艺术风格。如孙花翁《夜合花》词,写秋宵庭院中的思妇:
“风叶敲窗,露蛩吟甃,谢娘庭院秋宵。凤屏半掩,钗花映烛红摇。
润玉暖,腻云娇。染芳情、喷鼻香透鲛绡。销魂留梦,烟迷楚驿,月冷蓝桥。
谁念卖药文箫。望仙城路杳,莺燕迢迢。
罗衫暗摺,兰痕粉迹都销。流水远,乱花飘。
苦相思、宽尽春腰。几时重恁,玉骢过处,小袖轻招。
又《画锦堂》词,亦写思妇:
“薄袖禁寒轻妆媚,晚落梅庭院。春妍映户盈盈回,倩笑整花钿。
柳裁云剪腰肢小,凤盘鸦耸髻鬟偏。东风里,喷鼻香步翠摇,蓝桥那日分缘。
婵娟流慧眄,浑当了,匆匆密爱深怜。梦过阑干,犹认冷月秋千。
杏梢空闹相思眼,燕翎难系断肠笺。银屏下,争信有人,真个病也每天。”
刘克庄在《墓志铭》中描写孙花翁:“其言以家为缧,一身之外无它求;以口为赘疣,一榻之外无长物。寄天竺榭院,躬爨而食,书无乞米之帖,文无逐贫之赋;终其身如此。”孙晚年贫穷而不辱其清高人格。这使我想起了南宋的另一位著名词人姜夔,晚年也寓居杭州宝石山水磨头附近,饥寒贫穷而去世,葬于马塍(墓如今不知在何处?),但留下很多清丽的诗词,此两大家生遭遇很是相似。
宋人杜范与孙花翁唱和诗亦多,个中两首或可窥见孙花翁之人格。
宋•杜范《和花翁盆梅》
“绝涧移來近市园,又还移入卖花盆。体蟠一簇皆心匠,肤裂千梢尚手痕。
試問低回隨俗态,何如峭直抱孤根。岁寒风节应无恙,魯兀須知自有尊。”
《和花翁自詠》:
“愚拙天真未易全,如翁自許豈其然。剩將詩句酬花債,只把春衣辦酒錢。
仅六尺床皆乐地,方千里旱自丰年。瞿曇老子都曾学,曾学为儒也学仙。”
再录宋元明清墨客咏孙花翁墓诗如下:
宋王鎡《孙花翁墓》:
“词人秦楼唱至今,夜魂应其水仙吟。坟前几树桃花月,照得风骚不去世心。”
元仇远《孙花翁墓》:
“水仙分地葬墨客,一片荒山野火焚。荐菊有亭今作圃,扫松无子谩留坟。
蜗牛负壳粘碑石,老鹤携雏入陇云。欲把管弦歌楚些,却怜度曲不如君。”
明郎兆玉《湖吊颈孙花翁墓》:
“风义云情安抚贤,水仙宫畔瘗词仙。荷花桂子常消受,蝴蝶何须化纸钱。”
清朱彭《湖上看桃花兼访孙花翁墓》:
“湖上夭桃照眼红,相携学侣泛吟蓬。青山对客情如旧,白首逢春兴相同。
五树垂杨寻酒肆,一抔荒冢吊花翁。重游只恐来朝雨,林杪先占少女风。
清徐钺《作陪青湖役夫湖上看桃花兼访孙花翁墓》:
“东风披拂羽觞新,白发同寻窈窕春。几处垂杨迎画舫,一堤喷鼻香草拜词人。
罢官闲结湖上伴,埋骨长为水月邻。最爱碧桃开冢上,此翁未了种花因。”
清黄孙灜《同人陪青湖役夫湖上看桃花兼访孙花翁墓》:
“藏鸦门外水如天,徐荡兰桡清晨天,春事十分都入画,词人一去不知年。
凭谁寒食携尊酒,赖有桃花作墓田。荐菊名泉犹咫尺,应教配食得逋仙。”
一座历经千载的古墨客之墓,因在西湖边,虽几度消逝,又屡被修复,至今仍留下标记,何其幸哉。同韶光荣的不但是地下或有知的词人,其背后更是源远流长的中华宝贝西湖文化,这是天下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