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湖

01

人在旅途倍思乡

年终前后,新旧交替的光阴,最惹乡愁,隋代墨客薛道衡,把出门在外的旅民气声放入了诗里:

思乡相思几时休

《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古代相传农历正月月朔为鸡日,初二为狗日,初三为猪日,初四为羊日,初五为牛日,初六为马日,初七为人日,诗题《人日思归》,便是写年初七这天的思归心绪,看似平淡的小诗,蕴含满满无可奈何的痛惜和思乡想念之情。

唐代墨客王湾,在这样的时节里,正沿江东行,途中泊舟镇江,留下一首情绪丰沛的《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身在客路的墨客,行在青山绿水之间,思乡的愁绪便夹在了春意萌动的气息里,繁芜而奇妙,“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句绝妙千古。

远在他乡的游子,思归未归,情思切切,韦庄的《江外思乡》是最好的代言:

年年春日异域悲,杜曲黄莺可得知。

更被夕阳江岸上,断肠烟柳一丝丝。

墨客慨叹:这一年又一年啊,每年新春都伤怀自己独在异域,杜曲(今陕西西安东南)这边的黄莺最知道我的心境。
看到江岸上逐渐西沉的残阳,更使我肝肠寸断,似那烟柳一丝又一丝。

韦庄的这首诗,刻画的愁绪百结,丝丝入扣,令人神伤。
对付思乡的感情,人在旅途时最难消解,连一向以笔力雄浑著称的边塞墨客高适,在这样的时候,也忍不住写下笔调平缓、充满幽思的小诗:

《大年夜作》

旅社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除夕之夜,本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墨客独在异域堆栈,灯光凄冷,难以入眠,思念千里之外的故乡,家人也在念着千里之遥的墨客。
到了来日诰日,染霜一样的白发又要因思念而多增长几根了吧,年华也在这流落中老去一岁了。

“故乡今夜思千里”,打开了两个思念视角,流落在外的游子在惦记家中亲人,留守的亲人也同时在惦记着未归人,忧伤的相思与等待,同等的重量,在一份情的两端。

当代社会,通讯便捷了,交通发达了,觉得上空间间隔就缩短了许多,真的可以“天涯若比邻”,但是韶光问题依然是困扰,相聚依然不是那么随意马虎,更别说这两年的疫情阻隔。
思念的情绪,无论什么时期,都是一样一样的。

02

守在原地苦相忆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喷鼻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古时车马慢,音信更慢,乃至别后到相逢都可能只是心里默默数日子。
女子心里爱怨交织:你可知我在想你,若是把我们的心互换,你就知道我对你的相思相忆有多深了。
五代期间的顾夐这首《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是闺怨小词,淋漓尽致表现了留守佳人的日常相思,深而幽而怨。
若时逢佳节盼君归,又该是何等急迫?唐代墨客温庭筠的《梦江南》就生动描述了这样一个盼君归的女子: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盼着日子,该是夫君要回来的时候了,女子早早起来,装扮打扮好,急急赶到望江楼,独自遥望着渡口,恐怕错过了昼夜思念的人。
可是一艘一艘的客船渡过了,一拨一拨的旅人散去了,那个熟习的身影没有涌现,直到夕阳斜晖逐渐隐入悠悠水波,期盼终成空,女子失落望落寞至极:“肠断白苹洲”。
本日没回,恐怕路上耽搁了吧,来日诰日,抑或后天?大概就回了吧。

多少个守在故乡期盼夫君归来的古代女子,数着归期,从愿望到失落望,再重新燃起希望,连续着等待,一日一日,也不知要重复多少天,也不知能否盼来团圆。

“过尽千帆皆不是”,愁思与等待,一幕一幕在不同时期重演,宋朝柳永写了一首词,像是回应独倚江楼等待的佳人:我不忍想起你啊,你可知,我也在凭栏哀愁。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次、天涯识归舟。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这是柳词中我最喜好的一首,表现儿女情长的思乡怀人,却写得磅礴大气与柔情缠绵共融,连开豪放派之先的苏东坡也曾为之喝采。

词人自叹生涯流落,思归却渺茫,无奈苦淹留,对“误几次、天涯识归舟”的佳人满是怜惜,可知我啊,也是一样愁思满怀。
柳永另一首词《归朝欢·别岸扁舟三两只》,想象着归程,像是延续的一幕:

别岸扁舟三两只。
葭苇萧萧风淅淅。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逐渐分曙色。
路遥山远多行役。

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
转觉归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

岁华都瞬息。
浪萍风梗诚何益。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旧时男子可以游走四方,女子只能守在家里一日一日盼着远归人,这首词里,柳永终于对自己的羁旅人生有了觉醒,看穿了那些来来往往名利客。
年华易逝,又是一岁新春,想着玉楼深处,想念自己的妻子,恨不能生出羽翼,速速归家。

那独倚江楼等待的人,心里除了期盼夫君早日归来团圆,还在想什么呢?他们终得团圆了吗,相聚那一瞬,是若何一种悲喜交加?

当代女墨客席慕蓉,用当代诗描摹了这一幕可能千百年来不断上演的《悲笑剧》:

长久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 过尽千帆之后

你终于涌现

(总会有那么一刻的吧)

当千帆过尽 你翩然来临

斜晖中你的笑颜 那样真实

又那样地不可置信

白苹洲啊 白苹洲

我只剩下 一颗悲喜不分的心

才创造 原来所有的昨日

都是一种不可少的安排

都只为了 好在此刻

让你温顺怜惜地拥我入怀

(我大概会堕泪大概不会)

当千帆过尽 你翩然来临

我将藏起所有的酸辛

只是 在白苹洲上啊白苹洲上

那如云雾般依旧飘浮着的

是我一丝淡淡的哀伤

这流转千年的悲笑剧,在席慕蓉抒怀的笔下,以悲欣交集开场,淡淡忧伤扫尾,究竟让思乡的远归人与期待归期的家人团圆了,这是一个当代女子对古代女子最美好的祝福。

这份祝福,也送给每一个怀有思念的、期许团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