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枫桥夜泊》家喻户晓,今通畅本皆作:“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苏州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及遍及读物中,皆与此同。
虽读者对此诗交口称好,然而对个中存在的问题却鲜有人作深入思考。
如:一、“月落”无定时,如何利用周围的物色给它以准确的韶光定位?二、苏州河边本无枫树,墨客何来“江枫”之吟?三、既然是“月落”之夜,何能辨识江边的树种?四、“愁”在何处?墨客何得对“愁”而眠?这诸多问题,皆直接影响着对诗意的精确理解。
特殊是“月落乌啼”,若不能准确定位,便会导致整首诗叙事逻辑上的混乱和事物之间的抵牾。

关于“月落乌啼”的韶光,紧张有两种见地,一种认为是“夜半”时分,与末了一句“夜半钟声”相呼应,如施蛰存云:“由于寒冷,乌鸦都无法就寝,以是还在啼唤。
半夜里已经月落,想必总在深秋或初冬的上弦。
”(《唐诗百话》)刘学锴云:“题为‘夜泊’,实际上只写‘夜半’时分的景致和感想熏染。
诗的首句,写了午夜时分有密切关联的三种景象:月落、乌啼、霜满天。
”(《唐诗选注评鉴》)另一种认为应指天将曙时,如元杨士弘《唐音》十四卷云:“说者不解墨客之活语,乃以为实半夜,故多曲说。
殊不知首句‘月落乌啼霜满天’,乃欲曙之后矣,岂真半夜乎?”清代黄生也称:“从夜半无眠至晓,故曰钟声太早,搅人魂梦耳。
”但诗首言将晓,末写夜半,非常理之叙事,故黄生又认为此乃“章法之倒叙”,“此已晓追写昨夜之况也”(《唐诗评三种》)。

事实上,这两种不雅观点都有欠妥。
若为夜半,次句提及“江枫”,夜色黢黑如何能辨得江边树种?而且“乌啼”多在薄暮归巢或天亮觅食时,如明贝琼诗言:“风林日落乌争噪”(《城南绝句》),宋宋庠诗言:“城阙曙乌啼”(《送静海高薄》)。
虽古乐府有《乌夜啼》曲,但那毕竟是非正常状态,“夜半”实非“乌啼”之时。
《旧唐书·音乐志》曰:“《乌夜啼》,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
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于豫章,义庆时为江州,至镇,相见而哭,为帝所怪,征还宅,大惧。
伎妾夜闻乌啼声,扣斋阁云:‘嫡应有赦。
’其年更为南兖州刺史,作此歌。
”正是由于乌平时不夜啼,以是夜啼才会被认作一种预兆。
但若将“月落乌啼”定位在天拂晓时,从常理上看虽没问题,然而将本诗整体考虑,却涌现了叙事上的抵牾:首句天亮,次句就寝,三四句夜半,这种混乱的叙事状态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只管黄生认为此乃倒叙写法,但实在不符合拂晓早发之人的匆忙心境。
清王端履认定首句写平明时,而又深感其“律法难免不免太疏”,于是调度其序,将诗改写为:“羁客苏州城外船,江枫渔火对愁眠。
夜半钟声寒山寺,月落乌啼霜满天。
”(《重论文斋笔录》卷九)此种改写,叙事逻辑是顺了,可是诗味却少了许多。

笔者认为,“月落乌啼”最合理的韶光定位该当是薄暮。
这不仅由“林空噪暮鸦”的自然征象可以证明,而且从第二句中也可以得到印证。
今本第二句作“江枫渔火”,如果对事物作情景还原,便会创造其问题所在。
因苏州城外的江边,根本就没有枫树!
只管今所见到的绝大多数版本,包括唐人高仲武的《复兴间气集》,皆作“江枫渔火”,但毕竟与事物本身相违。
幸好宋人旧籍中创造了另一种版本。
南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吴曾《能改斋漫录》、胡仔《渔隐丛话》等,录此诗“江枫”皆作“江村落”。
在寒山寺俞樾所写刻的诗碑碑阴,有附记八行,其云:“唐张继《枫桥夜泊》诗随处颂扬,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
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落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
”又附有七绝云:“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落’。
”碑侧有江苏巡抚陈夔龙题记,肯定俞樾之说云:“《中吴纪闻》载此诗作‘江村落渔火’,宋人旧籍,足以依据。
曲园太史作诗证明之,今而后此诗定矣。
”但俞樾为何说“‘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而“村落”字是“千金一字”呢?因碑阴字数有限,俞氏不能展开解释。
详加思考便会创造,“村落”之一字,不但可以拨开本文开头的重重迷惑,也打通了整首诗的逻辑障碍。
“江村落”即江边的村落,“渔火”是渔船上的灯火。
苍山日暮,正是家家灯火亮起之时。
“江村落”中的闪闪烛光与渔船上的点点灯火,都在讲叙着家人团圆的故事,而流落在外的游子于此时倍感孤寂和凄冷。
“断肠最是薄暮后”,思家之心使墨客眼中的“江村落”和“渔火”,都变成了剪不断的新愁。
所谓“对愁眠”便是指对着“江村落”“渔火”燃起的新愁而眠。
而薄暮时分“江村落灯火稀”以及“渔火闹薄暮”的生活规律,都将首句“月落乌啼”的韶光定位在了薄暮。
薄暮,太阳落山,玉轮还未升起,乌鸦的噪声扰得客心缭乱,秋夜的寒气逐渐袭来,江村落和渔船上家家团圆的灯火,引起了客子无限的乡愁,使之彻夜难眠,夜半钟声更增加了客心的惆怅。
诗之叙事有条不紊,并无所谓“律法难免不免太疏”之弊。

月落乌啼是何时张继枫桥夜泊理惑

再不雅观首句,“月落”是否可作为薄暮的诗意表述呢?回答是肯定的。
从物象上讲,“月落”不是准确的韶光观点,一月之中,月落的韶光随时在变,薄暮也可以有“月落”。
元萨都拉《次王本中灯夕不雅观梅》:“西楼月落已薄暮”;清钱澄之《过罗刹几》:“薄暮月落雁飞飞”;清陈世祥《幽晤》:“上弦月落薄暮院”等皆可作证。
因此,“江村落”和“月落乌啼”共同确定了本诗开始的韶光即是指“薄暮”,这样前文的疑难可以逐一迎刃而解。

还原后的诗作也向我们提出了其余的问题。
第一,为什么不直接用“日落”?第二,“江村落”为何被改为“江枫”,且后者险些成为唯一选择?首先,由于无论“月落”还是“江枫”,都具有更浓郁的诗意。
月光独占的温顺和神秘,使其本身具有绝佳的审美代价。
特殊是在乡思类诗作中,月意象更具有勾起乡愁的独特功能。
如张溢《寄朋侪》:“共看今夜月,独作异域人”;白居易《望月有感》:“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因而在此诗中,“月落”比“日落”具有更强的情绪投射。

“江村落”与“江枫”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作者创造的诗境,而后者是在分开事实本身之后,读者再造出的诗境。
“枫”字携带的光荣与内涵,超越了“村落”字,在历史的选择中胜出。
所谓诗境再造,常日发生于古典诗歌分开创作环境后。
在以纯文本形式传播的过程中,后世读者的审美实践逐渐代替作者本人的意、志、情,参与诗歌的修正,进行再创造。
考“江村落”之改为“江枫”,即属于此。
“枫”字由来一是承接有关秋思的传统意象,自屈原的“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枫”与“江”结合以嫁接愁绪的表现手腕得以不断继续发扬,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青枫浦上不胜愁”,就将美感与哀感发挥到极致。
此外,枫叶与江水都有关于韶光的暗示,前者来自由青转红的生物特性,后者源于“逝者如此”的深入民气的生活譬喻;另一方面,“枫”还与“霜”常常联系在一起,如唐刘长卿:“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余干旅店》),宋张抡:“霜叶舞丹枫”(《朝中措·渔父》),这当然也是由于枫叶转红之际正是秋霜到来之时,秋季的寥落感迎面而来。
“枫”字前与“霜”呼应,后与“江”结合,从时令轮常、光阴易逝两个自然特性,触及人们伤时悲秋的穴点,给予了人力尚不可为的强烈暗示,因此打通了民气之间的共通感,愁绪得以叠加输出。

由此可以回归原旨:诗中描述了一次有时的靠岸经历,墨客恰于江边村落的闹忙中品尝到孤独。
这个阐明理顺了叙事逻辑,也虔诚于作者的情绪。
然而墨客结愁的经历非大家可得。
对读者来讲,不雅观青枫渐转红的美感更易捕捉,“遵四季以叹逝”的愁绪更易触动。
如果说原诗境来自于作者个人的生活体验,那么再造后的诗境则是接管者普遍的生命体验。
传统承递和阅读影象共同压制出了“江枫”的意象模板,模糊了“江村落”的地理环境,也忽略了“月落”的韶光定位,形成了一种不必服从理性的共通感想熏染,足以超越其他统统,成为影响鉴赏意见意义的判断力。

《光明日报》( 2022年09月05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