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豆
那年我在洋县贯溪初中读书,放暑假前的末了一周,为省下五毛钱买本《真假美猴王》,早饭我不去学生灶上买,把从家来带来的干馍,掰成碎渣渣,再拌上母亲给做的黄豆酱,用白开水一冲,一碗俊秀的“芙蓉酱喷鼻香汤”早饭,就美美地下了肚;午饭我也不去灶上买,那一毛钱一份(八十年代末)的萝卜汤,一盒白米饭就着母亲做的黄豆酱,也吃得津津有味,晚饭我就不吃了,晚上实在饿了,就用手指蘸点黄豆酱,咂巴下嘴,回味无穷,黄豆酱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这一周下来,我省了一元多钱,终于买下了我心爱的连环画。
学校放了暑假,我就像一只欢畅的兔子,背上军用黄挎包,里面装着我的铁皮饭盒和装黄豆酱的洋瓷缸子,叮叮当当地来到闫坎渡口,上了船,过了汉江河,回到许家村落,回到了亲爱的母亲自边。
母亲依旧是每天劳碌着:早上去秧田里拔草,除虫;中午,太阳正晒时,她去给苞谷施肥,锄草,挖排水沟;下午担水浇菜苗。每天临出门时只叮嘱我好好做作业,做完作业给她做点稀饭。我知道母亲是怕我累了,晒了,不让我干农活。而我,我当年真不懂事,认为放假便是玩的时节,反正四十多天暑假,韶光有的是,把作业一拖再拖。
于是,当母亲早上去秧田拔草时,我在睡
偶尔,见母亲干活回来累得满头大汗,我也会良心创造,就去假装负责做会儿作业,以藉慰母亲怠倦的心。然而我是若何做作业的呢?
语文,只做根本题,照书一抄,题后小作文全空着不做,有插图的地方,我给他恶搞一下:给李白跨下画个摩托车;给杜甫鼻梁上画个墨镜,超酷!
英语,小明和卫芳对话,我给小明画个悟空脸,筋斗云,把卫芳画成白骨精。数学,我最讨厌了。填空题,翻看后面的答案,打算题,不拖式,找答案,运用题只写个解,设某某为x,要不干脆空着不做!
把字只管即便写大写长,把空缺处占满……
一个阴天的清晨,我和母亲去坡上的旱地割黄豆,割黄豆我自然是喜好的。我知道母亲要为做黄豆酱做准备了。到了地里,母亲弯腰,半蹲,左手搂住黄豆秧,右手紧握镰刀,有力地滋啦嗞啦贴着土地画圆弧,割黄豆。母亲心疼我,怕剌伤我手,只让我去捡那遗漏的黄豆,不让我收割。就这样,母亲嗞啦嗞啦一直地挥舞镰刀,一寸一尺地向前,就这样,母亲弯腰、下蹲、挥臂,千百次重复着,母亲像一台机器,一台不知疲倦,永一直歇,充满爱心,甘心为我付出的永动机!
偌大一片黄豆地,母亲一个人,一早上就收割结束。收割完,我帮母亲摊绳子,母亲把黄豆杆杆捆好,再一捆捆扛出地垄,放在架子车上。
回家时,我决定拉车,母亲硬是夺过背带绳,把自己套在车辕里。只说一句:你学生娃家哪有劲,好好念书就对了。在夺过背带绳的一瞬,我细看了看母亲的手,那是若何的一双手?手背粗糙干裂,像树皮一样,食指侧面密密地裂开许多小口子,手掌上老茧一层又一层,指尖指甲全被黄豆叶染成绿玄色!
天哪,这还是女性的手吗?不,这是女性的手,这是我勤恳母亲的手!
下坡时,母亲用瘦弱的双肩顶着车把,我在后面拽着,上陡坡时,母亲弓下背,脸险些贴住地面,大口喘着气,背带绳紧绷,如钢丝一样平常嵌入她左肩,我在后面撅起屁股冒死推车,就这样上高下下,母子俩拉着十三捆黄豆杆回了家。唉,我真恨我自己,当年我已经十四岁了,还不知道为母亲分担费力!
回到家,汗珠儿顺着母亲的头发梢骨碌碌滚下来,母亲的衬衣也牢牢贴在后背!
晒过三四天太阳后,母亲便用连枷打黄豆杆,那些黄豆在连枷的拍打下,一个个跳跃起来,金豆一样平常,煜煜泛光……
母亲把连枷下的黄豆,选最饱满圆实的收拢起来,用簸箕簸去杂尘,然后煮熟撒上面粉,捂霉,再熬调和水,凉冷,把豆粒倒入盛满调和水的瓦盆中,撒上盐,浸润着,准备天晴放在屋檐上晒。
母亲在做酱,我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想象月余之后就可以吃上味美的黄豆酱了。这时母亲却转头问我:“作业做咋样了,拿来我看一下!
”
我支吾着,终是硬着头皮把三本暑假作业给母亲拿过来。母亲负责地一本一本,一页一页检讨,骤然,当她看到我那些恶搞图时,愠怒了,她几把撕烂我的作业册,呼啸:
“你搪塞谁?你搪塞谁!
”
母亲大怒,她一脚把盛满调合水的大盆蹬翻了!
那颗颗黄豆哗啦啦滚向场坎边……那一粒粒,那一颗颗,是母亲泣血的泪珠!
“娃呀,酱盆摔了,酱倒了,还能再做!
你错过初二,再没第二个初二,你混过十四岁,再没第二个十四岁!
不好好做作业,你是自己哄自己!
”母亲苦口婆心地对我说。
我堕泪了,流下了悔改的泪……
“好了,我来日诰日重新给你做黄豆酱,你来日诰日负责重新做作业”母亲温和地说。
第二天,母亲进城给我买来新的语数英暑假作业。我端个凳子,翻开作业,一页一页逐题负责做起来。
母亲也在我面前负责地做起黄豆酱来:
母亲先选最好的黄豆,用簸箕簸干净,然后把豆子用水泡胀,再下锅烧水煮熟,捞出沥干,撒一层面粉,放在簸箕里来回滚动,再一次次撒面粉,洒凉开水,让所有的豆子都粘上一层面粉。
我边看母亲制作,边负责做语文,在语文作业册的阅读题中,当读到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等好诗句时,不由就想起母亲曾经给我的教导。
二天,母亲去田坎上割来一大捆黄蒿,拿回家厚厚地铺在一张小竹席上,再把粘上面粉的黄豆粒均匀撒在黄蒿上,上面再盖一层黄蒿,捂严实,等着黄豆发霉。
同时我在做英语作业,在英语作业册的下边沿,我读到“等待韶光的人,韶光永久在等他”“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等谚语,想想真是发人深省。
第三天,母亲把捂在黄蒿中已经生霉的黄豆粒,全部捡出来,簸干净,然后大锅里放草果、大喷鼻香、茴喷鼻香、喷鼻香叶等七八种调料熬一锅调和水,再凉冷,再把瓦盆用开水烫一遍,洗净擦干,然后把豆粒倒入盆中,倒入调和水,放较多盐,放蒜粒,杏仁等,统统安顿好,只等明早放在檐口,接管太阳的暴晒。
这时我又在数学作业册的下边沿读到“到达金字塔顶尖的只有蜗牛和雄鹰,一个靠坚持,一个靠拼搏!
”
母亲在负责地给我做黄豆酱,我在负责地做作业,母子俩和谐静美。
第四天,母亲扛来木梯搭在檐口,头顶着酱盆,一手扶着梯子,准备把酱盆搁在房檐上。我连忙跑过去把梯子给母亲稳住。母亲一步一步登攀,那背影仿佛泰山上的挑夫,又像傣族的阿妈。她把酱盆放好,又找几块小瓦片把盆地垫平。又让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竹蔑圈,在墙角旮旯里网一层蛛网递给她,盖在盆上,以隔挡蚊蝇等小飞虫。做完这些后,她又交给我任务:晚上用雨帽把酱盆盖上,压上砖块,早上再把酱盆揭开。
八月的太阳,炭火一样烘烤着酱盆,母亲的汗珠黄豆粒一样滚下来……,就在这一上一下,一揭一盖中,酱盆里的水份蒸发完了,母亲又熬第二锅调和水,添上……
然而,不等第二次的水份蒸发干,我就开学了。暑假里我究竟是没吃上母亲做的酱。
开学后,头两周我只好吃着浆水菜佐白米饭。母亲说两周后酱就晒好了。然而天公不做美,两周后一贯下起了秋雨。星期天,我本打算回家取酱,可汉江河涨大水,我被隔在北岸。悻悻地返回学校,来日诰日,星期一,我将无菜可吃。
星期一,午间放学后,我正在宿舍吃白米饭,一个同学叫我,说有人找。
秋雨中,一个熟习的身影,母亲披着一个用化肥内衬袋做成的雨衣,袖子和衣襟全湿了,几绺头发贴在额头,正滴溚落水,她高挽着裤角,穿一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一瘸一拐地,推着家里的旧“二八”自行车,车后架上放着一个用塑料布裹着的编织袋,朝宿舍这边走来……
我脸上烧乎乎的,见母亲穿这样,恐怕别的同学知道这是我母亲。见了面我只弱弱地问一声:你来了。唉,我当年是多么地虚伪!
母亲却不以为然,乃至一脸歉疚对我说:
“静娃,看黄豆酱,酱晒好了,我用菜油、蒜苗给你炒了下,又加了点你爱吃的芝麻,还有,我给你蒸了几个馍,拿了一小袋米,这是你这周换洗衣裳,噢,还有……两块钱”母亲一层一层揭开她的衣服,从她贴身衣服口袋里取出折半叠着的带着体温的两元钱放在我手上,如释重负一样平常。母亲的衣裤全湿,惟有装在编织袋里,给我的吃穿之物全是干燥的!
我下一识看了眼母亲右膝上的泥水:
“这是……”
“没啥,我骑车走到闫坎河坝,人家涨水不渡船,我又返回,骑车绕到磨子桥,走到杨湾修路的地方,不把稳摔了一跤,只擦破点皮……”母亲说。
我知道,母亲正月里才学会骑自行车的,她骑车到人多处,心里一紧张,会跌倒的。
从我们许家村落到渡口,再返回到磨子桥,再进城,再到贯溪,绕一大圈,少说也四十多里路吧,母亲冒着雨,冒着风……想到这里,我眼晴湿润了。
母亲走后,我连忙揭开装满酱的洋瓷缸子,夹一团放在白米饭上,一滴泪水适值滴在上面,和着泪水佐着黄豆酱,我囫囵咽下,这酱味不咸不淡,正好好……
这黄豆酱,母亲做的,太阳晒的,太阳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温暖,舒心。
作者:许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