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初秋的薄暮,不知谁那么一挥手,把多彩的云撒满了天空。风清如银,夕阳染红了漫无边际的芦苇,空气中稠浊着草木、莲蓬与泥土的气息。我走在湖中的一条小路上,在湖水斑斓的宁静里,想起这首古老的《江南》。
我第一次读这首汉乐府,就想到洞庭湖的某个地方。有莲,有鱼,有水,有芦苇,有村落,有木船,有采莲的人。
莲的原产地在哪里,一贯有争议。但至少在7000年前,东方这片地皮上,就有了莲藕,开出了第一朵莲花。而涌如今笔墨中,较早的有《诗经》中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楚辞》中也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莲不仅仅是植物,更是一个符号、一个意象、一种美。
这些年,我把大部分韶光都交给了洞庭湖。我走过湿地、岛礁、码头、滩涂,走过湖边的村落落、小巷、河流、芦苇荡。在洞庭之野,荷花到处都是。当秋风漫过洞庭湖平原的时候,甩开芳草掩映的小径,拐过一个屋角,或者挑一个好天气,驾一条小船,驶向湖汊、荒岛,总能遇见几处野生荷花。着花的,尚未着花的,直立于水边,摇荡于风中,彷佛彼此之间有一个约定,它们正在等待你的到来。若遇上莲蓬熟了,可以随手摘下。
我无法知道,第一粒荷的种子是如何来到洞庭湖的。大概它也像鱼一样,从长江的那一头随着水流不舍昼夜地赶来,然后在这里安家落户、破土而出。一株,一圈,一片,然后像草原上的牛羊一样,浩浩荡荡,向着横无际涯的湖水挺进。
我打小生活在洞庭湖边,知道有一大片野生荷花在君山团湖。我每年都要去那里,像是去看望一个隐居的故人。那片野生荷花,面积达到5000多亩,是亚洲面积最大的野生荷花景区之一。它一望无际,超越了我的目光和想象,如此盛大、辽阔和壮不雅观,恍若八百里洞庭的一个花圃。它是安顿在洞庭之野的一壁镜子,在长江与大湖之间,圆如满月,亮如冰雪,照天空,照山水,照古老的岳州,也照岳阳楼的忧乐。
最近又去了一次。阳光下,进入广场,穿过荫翳蔽日的竹丛、蝉声鸣唱的柳林、开白花和红花的紫薇,再过一座石拱桥,就到了湖边。
游人陆续赶来,船摆在湖边,一大溜,有木船,也有汽艇。我照例选了一只木船。我喜好木头,那种刷过桐油的木头,风里来雨里去,有阳光的味道,又有风雨的味道,还有湖水和荷的味道。撑船的师傅40岁出头,手里的长竹篙轻轻一点,木船逐步动起来。无边无涯的荷花迎面而来,逐步向我身后遁去。
荷密密匝匝,挺直腰杆,像看不到边的森林。若是赏花,便略迟了些,只剩东一朵西一朵,高举在绿叶之上,像点亮的灯盏,照耀着湖水和天空。莲蓬多不胜数,歪着的、斜着的、立着的、垂着的,用千姿百态打量着周围的事物,看一眼感到特殊亲切。
这里的莲蓬可以随意采摘,却很少看到有人伸手,任由它们在阳光和风雨中逐步老去。一粒粒莲子分开母腹,掉落到淤泥中,复制一株莲的发展经历。
天蓝得不能再蓝,映在水里,成为另一壁天空。荷影、木船,还有我,就在天上移动。觉得像是坐着一趟慢车,走在水的公路上,两旁依次退去的不再是山峦、村落落、野外和河流,而是一株一株的荷,一片一片清凉的荷叶。偶尔钻出一两只野鸭,它们蹦跳,拍打翅膀,把头潜入水里,快速抽出来,甩着水花。见到船来,不惊不惧,直到船头快要挨到它们了,才挥舞双脚,踩着水面向前蹿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想起有一年夜大晚,单位在这里举行活动,活动结束后,我们沿着湖溜达。月色豁亮清明,笼盖了望不到边的荷花。月光下的荷,披着纱衣,像感化在薄雾中的远山。跟朱自清师长西席笔下的荷塘一模一样。
在一处浅水边,我弯腰握住一朵荷花,轻轻拉到面前。我觉得得手的清凉和湿润,像握着一把月光。我听到了荷的呼吸,轻轻的,细细的。很快,这样的呼吸越来越多,来自近处、远处、不近不远处,逐渐把我包围。除了这呼吸声,我还听到了很多声音。夜晚的湖,被声音统辖。水流的声音,鱼游动的声音,虫子的叫声,水鸟的鸣唱,萤火虫划破月色的清响……这是自然的交响,它不属于谁,只属于这方水上舞台,属于洞庭。
我没听过荷拔节的声音,想来,它们拔节的声音该当更加耐听。先是个中的一株,啪的一声,长高了一节,随后是另一株,然后是数不清的啪啪的响声。每一声都像一声叫嚣,昂扬,奋进,活气勃发,带着生命发展的渴望。
《 公民日报 》( 2024年09月21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