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之情理,酒招该当涌如今酒店经营后不久。
《韩非子》里有一则寓言,说宋人卖酒,“遇客甚谨,为酒甚美,悬帜甚高”,却始终卖不出去,找人一问,原来店门口的那条猛犬把客人都吓跑了。
宋人那面悬挂得很高的表帜,大概是文献记载中最早的酒招。
其后,文学作品里涉及酒招的不胜列举,最有诗意要数杜牧的那一首唐诗: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落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南宋佚名《花坞醉归图》。
村落庄小酒店的望子高高矗立在繁花满树之上,让过路客远远就能在望

南宋佚名《盘车图》中村落庄小脚店中的望子

古时酒望子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酒招在宋代叫酒旗、酒幔、酒帘。
《东京梦华录》记汴都酒旗十分壮不雅观:“街市酒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
”这倒是有诗为证的。
词人贺铸诗云:“君不见长安两市多高楼,大书酒旗招贵游。
”而陈允平则在《春游曲》里说:“都人欢呼去踏青,马如游龙车如水,两两三三争买花,青楼酒旗三百家。
”至于一样平常墨客词客吟咏酒旗的佳作更是不胜列举。
柳永在词里写道:“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落,数行霜树。
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
”酒旗在烟村落、残日、霜树之间闪动,切实其实是一幅令人憧憬的水乡图。
而周邦彦词云“风翻酒幔,寒凝茶烟,又是何乡”,蒋捷词说“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杨万里诗云“饥望炊烟眼欲穿,可人最是一青帘”,刘过诗道“一鸟闹红春欲动,酒帘正在杏花西”,也都勾画出很幽美的画面。
据《绘事微言》,徽宗设画院,召试画家,必截取唐人诗句作为试题,曾以“竹锁桥边卖酒家”为题,命应试者作画。
大多数人都在向“酒家”高下功夫。
只有李唐在桥头竹林外画上一幅酒帘,上书一个“酒”字,暗示酒家在竹林深处,大得徽宗讴歌,认为他的构图最得“锁”字的意境。

不过,民间一样平常将酒招称作酒旆子或酒望子。
《水浒》中鲁智深在渭州与史进、李忠相逢,上潘家酒楼饮酒,只见“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写宋江上江州浔阳楼,仰面看到的是“一个青布酒旆子”。
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不守戒律下山找酒喝:“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相对说来,酒望子的叫法更具民俗味。

酒望子的用意当然是招徕酒客。
这便是孔平仲《酒帘》诗说的:“百尺风外帘,常时悬高阁,苦夸酒味美,聊劝行人酌。
”不过,望子上所写的并不都只是大略一个“酒”字。
“酒旗犹写晒台红”,“晒台红”也叫“台红”,是当时的名酒,听说“晒台红酒须银杯,清光妙色相发挥”,僧人行海看到的这面酒帘写的是酒名。
僧人慧晖有诗云“百尺竿头氎布巾,上头题作酒家春”,也是酒旗一种写法。
徐积在山阳(今江苏淮安)见到有家酒楼则是“一竿横挂数幅帛,题云酒味如醍醐”,可谓别出心裁。
而据《宋朝事实类苑》记载,福州有一老媪,善酿美酒,士子们常到她那儿饮酒,个中一个说:“我能让你赚大钱。
”他为这家酒店写了一个酒招,截取了当时福州知州王逵咏酒旗诗中的两句:“下临广陌三条阔,斜倚危楼百尺高。
”并对她说:“有人问你这两句诗何人所题,你就说,我常听到饮酒者喜好吟诵这两句,说是酒望子诗,就让善于书法的人写在酒旗上。
”借知州的诗做广告,这老媪“自此酒售数倍”。
由此可见,宋代酒望子上的笔墨,是可以不拘一格,别出心裁的。

《水浒》中明确写到酒望子上笔墨的有三处。
先看“浔阳楼宋江吟反诗”一回:

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阁下竖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
雕檐外一壁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
”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

这里青布酒旆子上所写的“正库”,关涉到宋代商品酒的经营政策。
当时商品酒的生产与发卖,都在官府的严格控管之下。
官府对民间酒坊的管理紧张是根据酿酒数量抽取税额。
各级官府自己也包办酒坊,民间则除了酿酒专业户经营的酒坊,有财力者也可以承包官办的酒坊。
宋代习气把官办酒坊叫作酒库。
大的官酒库,实施生产发卖一体化,拥有自己的酒楼。
据《都城纪胜》,南宋临安的太和楼、西楼、和乐楼与东风楼,分别从属当时东、西、南、北四座官酒库;而其他官酒库中的西子库、中酒库也各有太平楼与中和楼为其发卖窗口。
这种与官酒库匹配的酒楼,不仅两宋都城东京与临安有,全国各大州府也不例外。
陆游在成都府任幕职官,有诗云“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可为佐证。

吴自牧的《梦粱录》指出:“大抵酒肆除官库、子库、脚店之外,别的谓之拍户。
”子库即分店,是相对官酒库本部酒楼而言的,天经地义,官酒库本部酒楼就叫作正库。
据董嗣杲《西湖百咏》说,钱塘门西的先得楼,“即钱塘正库酒楼”,也便是说先得楼是钱塘县官库的酒楼。
这就有情由推断:《水浒》中宋江醉酒的浔阳楼在江州城内,“正库”如斯,表明它是江州官酒库自营的本部酒楼,而酒保送上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应是江州酒库的看家名酒。
而宋江与戴宗、李逵初到江州,在琵琶亭酒馆饮酒不雅观江景时,小说还交代说:

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开了泥头。

明万历容与堂刊本《忠义水浒传》版画《浔阳楼宋江吟反诗》,画中的阁子还忒宽敞

足见江州当时的名酒还不止一种。
《水浒传》里提到的其他好酒,还有“景阳冈武松打虎”那回酒家提到“三碗不过冈”时说的:“我这酒叫做透瓶喷鼻香,又唤做出门倒。
初入口时,醇醲好吃,少刻时便倒。
”但未必实有其名酒,该当只是小说的虚构。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孙羊正店的店招与写着“孙羊店”三字的望子

至于私家开设的大酒楼,东京城里以樊楼最有名,闹市区里“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而南宋临安也有熙春楼等数十家。
这些私家大酒楼也都有自己的酿酒坊和品牌酒。
例如,东京樊楼的“眉寿”,潘楼的“琼液”,都是名闻遐迩的。
官酒库有自己的子库,私家大酒店也有自己的分店,其本部就叫作正店。
《东京梦华录》里说“在京正店七十二户”,还列举了“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李七家正店”等详细店名,《曲洧旧闻》也记载了“中山园子”等十一家东京正店。
而《清明上河图》中最繁华地段画有一座名叫“孙羊店”的酒楼,招牌上写着“孙家正店”,只见楼上来宾满座,宽敞的后院堆垒着成排的大空酒缸,暗示这家正店酿酒量之大。

由于宋代官私酒楼都自己酿酒,每年迎新酒,就成为盛大的节日。
北宋东京一样平常在中秋节前卖新酒,重新搭起门面彩楼,花头望竿吊颈挂着锦缎制作的酒旆子,画上醉仙之类的图案,市人争饮,近百家酒楼刚过晌午就“家家无酒,拽下望子”。
南宋临安迎新酒仪式叫作“呈样”,韶光在玄月初。
那天,各酒楼也都搭起彩楼欢门,十三座官酒库都各以三丈多长的白布,上写“某库选到有名高手酒匠,酝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挂在一根长竹竿上,三五个人扶持着各往教场集中,其后各随大鼓与乐队,数担新酒样品后跟随着杂技百戏等游艺军队。
个中最吸引人眼球确当然是那些“库妓”,她们是最早的名酒形象代言人,浓妆艳抹骑在绣鞍宝勒的立时,引得“浮浪闲客,随逐于后”。
仪式结束后,再打着布幌子结队招摇过市。
这挂布招牌,不啻超大的分外酒招。
而风骚少年沿途劝酒,游人随处品尝,“追欢买笑,倍于常时”。

无论官酒库,还是私营大酒楼,都有批发业务,即供各自的子库和分店(即脚店)取酒分销。
《清明上河图》里在虹桥南真个汴河之畔,也画了一座脚店。
店前楞形装饰物两侧各写“十千”“脚店”,正门横额上有“稚酒”两字,与门前酒望子上所写的“新酒”相呼应。
欢门两侧各有“天之”“美禄”两字,典出《汉书》:“酒者,天之美禄。
”据《曲洧旧闻》,名为“美禄”的名酒乃梁宅园子正店的绝活,可以推断这家脚店与其有着批销关系。
而《东京梦华录》说“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可知脚店与正店不仅在商品酒上存在着批零业务,连业务用的银器也都可以向正店借贷。
有的脚店经营者,原来每每是正店的伙计。
据苏颂的《魏公谭训》,有一个姓孙的酒博士(跑堂),主人见他“老实不欺”,借钱给他,“使为脚店”。
他恪守忠信,着意营造脚店环境,“置图画于壁间,列书史于几案,为雅戏之具,皆非凡”,引来了大批顾客,后来竟开上了正店,“建楼渐倾中都”。

据孟元老说,“脚店卖贵细下酒,欢迎中贵饮食”,与正店的高档消费比较,显然属于中档消费。
《水浒》中写到蒋门神霸占的快活林酒店:

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
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一边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

只管说是大酒店,却只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彷佛应是规模不大的脚店,“河阳风月”该当是与其挂钩正店酿造的名酒。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脚店的欢门与酒帘,店招上写着“天之美禄”

至于最底层一级的零售酒店,就叫作拍户,他们有指定的发卖地界,在批零转手中获取点小利润。
这种拍户销酒的经营办法,对官酒库与私营大酒楼扩大酒类产销,对国家增加酒税收入,都是大有好处的。
听说,宋宁宗时上演过这样的风趣戏,说临安府尹总想增加当地的酒税,临安府煮的官库酒卖完后,就从常州与衢州官库取酒发卖。
有一天,三个官老爷碰面,按老例,京尹的地位远在州太守之上,但衢州太守这次不买账,常州太守问情由,衢州太守说:“他可是我们属下的拍户啊!
”这个故事形象地解释,宋代酒类专卖中拍户无所不在,其触角下伸到城乡的各个角落。

拍户酒店属小型酒店,《梦粱录》说这类酒店“兼卖诸般下酒,食次随意索唤”,当然属大众化消费水平。
武松醉打蒋门神前,与施恩约定:“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水浒》对这一起上小酒店的描写:

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
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落醪;瓦瓮灶前,喷鼻香喷喷初蒸社酝。
未必开樽喷鼻香十里,也应隔壁醉三家。

看来,这些酒店与武松打虎时景阳冈下那家一样,该当便是所谓的拍户店:

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看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壁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
”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

这种随意索唤,正表示出《梦粱录》所说的特色。
至于酒家说“俺家的酒,虽是村落酒,却比老酒的滋味”,解释他大概只是当地村落庄酒户的拍户。
这家酒肆的望子颇具特色,令人过目不忘,在村落庄小酒店中还算是比较像样的。
宋代话本《陈巡检梅岭失落妻记》有几句赞语专说这种村落庄酒肆:

村落前茅舍,庄后竹篱。
村落醪喷鼻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
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

有的村落庄小酒店,酒旆也十分姑息,这便是《容斋续笔》所说的“挂瓶瓢,标帚秆”的办法。
杨万里在铅山不雅观察到“酒家便有江乡景,绿柳梢头挂玉瓶”,便是把酒瓶挂上柳梢,替代酒招,通知布告顾客。
而赵蕃在潭州(今湖南长沙一带)却见“刻木如瓶粉渍之,挂林聊当酒家旗”,用木头刻了酒瓶作为招徕的广告。
南宋话本《西山一窟鬼》写道:“正恁地说,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松柯儿。
王七三官人性:这里多则是卖茅柴酒。
我们就这里买些酒。
”《水浒》第四回说鲁智深只见“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落小酒店”。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也有类似描写:“又行了一回,看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竹篱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
”这便是草料场老军指示他的沽酒小店。
这种小酒店连像样的酒望子都不备,以松柯、草帚为标识。
南宋时,楼钥出使金国,在河北见到道旁好几处卖酒的,也都是掘地深阔约三四尺,再垒起土块以御风寒,“一瓶贮酒,苕帚为望”。
看来,《水浒》对酒望子的描写,有着现实生活的深厚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