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辅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环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心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外洋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新奇的唐代相思词——钟教授陪您读古诗词(31)
谒金门
[唐]薛昭蕴
春满院,叠损罗衣金线。睡觉水晶帘未卷,帘前双语燕。〇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
红颜少妇,伤春念远,此类题材,《花间集》中不知凡几。然而高明的词人各骋才思,竞出新构,表现手腕,千变百端。好比裁缝制衣,同是一处领口、两只袖管,古往今来,却也翻足了花样。薛氏此词,就“熟”而不“落套”,颇有几分别致。
“春满院”——起句拙甚。同样的意思,在明人汤显祖笔下便有那“姹紫嫣红开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遍春山啼红了杜鹃,荼䕷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牡丹亭·惊梦》)等持续串细节描写,何等的精彩!
但我们不该忘却,套曲声繁,尽可以累唱辞如贯珠;小词腔短,却只能纳须弥于芥子。故《牡丹亭》中一大段华章,在薛词中仅以极抽象的三个字当之。这是文学样式系统编制使然。读者见此三字,充分驰骋自己的想象,任意虚构一芳菲天下可也。
拍照:陈铁梅
“叠损罗衣金线”——此六字接得极好。实只是上引《牡丹亭》同出辞中之所谓“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却出以深隐婉曲之笔。唐代武宁军节度使张愔去世后,宠妾盼盼念旧爱而不嫁,独居徐州燕子楼中十余年。白居易感其事,作《燕子楼》诗三首,其二云:“钿晕罗衫色似烟,几次欲着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薛词“叠”字,义同白诗。春色满院,闺中佳人正宜艳服艳服,出户玩赏,今乃罗衣叠在空箱,则芳菲天下,佳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矣。且罗衣不仅于“叠”,衣上金缕,竟“叠”而至于“损”,可见不服此衣,为时已久。“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古诗十九首·青青河边草》)。少妇“谁适为容”(《诗·卫风·伯兮》)的索寞情怀,只借一件罗衣,曲曲传出,你道这六字下得妙也不妙?
“睡觉水晶帘未卷”——如果说上句是写夫婿远行之后,闺妇“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那么此处即写她“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均见元王实甫《西厢记·送别》)了。春睡既觉,犹自不起,故水晶帘仍旧垂地未卷。恹恹慵态,不言而尽在个中。
“帘前双语燕”——因帘未卷,故双燕不得入,只好在帘前高下翻飞,软语呢喃,似讶似怨。燕影双双,燕语双双,而帘中人之孤独,清闲言外。《花间集》中凡见双鸳鸯、双㶉鶒、双鹧鸪、双凤、双燕等意象,多是反衬或反跌出情侣的单栖孤独,薛词也未能免俗。唯自睡恹恹引出“帘未卷”,由“帘未卷”引出“双语燕”,犹不失落其妥溜自然。
“斜掩金铺一扇”——过片词笔又折回去写庭院。“金铺”,本是门扇上衔环的铜质底盘,作兽面形,饰以金。此以局部代整体,指门。古建筑门分旁边两扇,斜掩一扇,是院门半开半掩。此故意乎(留门待人归)?无意乎?写实乎?象喻乎(以院门喻心扉)?妙在并不挑明,耐人遐想。
“满地落花千片”——本句回扣起处三字。但前者春色满院,此则春意阑珊,高下片地同而时异,盖“愁里匆匆换时节”(宋姜夔《琵琶仙》词)也。当其“姹紫嫣红开遍”之日,佳人尚无心游赏,更何况这“狂风落尽深赤色”(唐杜牧《叹花》)的残春时节?同一伤春恨别情怀,因时序之演进而愈见厚重;同一恨别伤春心境,历物候之盛衰而愈见层深:此更加跌宕之笔也,读者当细加体认。
“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
”——前六句皆景语、客不雅观陈述语,情思模糊,如泉脉潜行地中,至此则破土穿石,终于彭湃一喷,为全词之结束,力量甚大。而“频梦见”又逆绾上片“睡觉”,针缕亦颇严密。尤令人叹服者,此二句立意极新颖。闺妇本已因相思而肝肠寸寸欲断了,老天爷怎忍心让她再三梦见自己的夫婿!
二句中未出人称代词,作第三人称口气固无不可,但反复吟味,认作第一人称口气,解为思妇的内心独白,彷佛更佳。“人寂寂,夜纷纭,才睡依前梦见君。”(前蜀韦庄《天仙子》)关山千里,重聚无期,现实生活中既难得团圆,转而渴望能于梦里相见,这是人之常情,先哲诗词早已咏及,习认为常。而词人别出心裁,偏让思妇道出“忍教频梦见”的怨嗔语来,一似造物主不该教其“梦”,更不该教其“梦见”,尤不该教其“频梦见”!
天公有知,真不免要发“年夜大好人难做”之叹了。然而,这看似有悖常情的措辞表达,却蕴含着较常情更为深刻的生理内容。后来北宋著名词人贺铸之《菩萨蛮》(彩舟载得离愁动)下片云:“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
”移用为本篇末句之讲授,真是再贴切也不过的。试想,一次离去,已不能堪,岂可以再,岂可以三?梦中相逢,固然慰情聊胜于无,其奈“觉来知是梦,不胜悲”(韦庄《女冠子》)何?“梦见”一次,即不啻重谙一遍离去的滋味,愈是“梦见”得“频”,愈添离去之苦,一颗心哪里经得起许多次的撕裂之痛啊!
“忍教”如斯,正谓此也。它确是刺骨的情语!
词人着意用此重拙之笔收束全篇,弥见精力饱满,情致浓郁,意思层深。
【作者先容】
[唐]薛昭蕴,平生不详。今存词十九首,见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集中署为“薛侍郎昭蕴”。按唐末有薛昭纬,字纪化,河东(今山西永济一带)人。历仕僖宗、昭宗两朝,曾任礼部侍郎、御史中丞,后被贬为溪州(今湖南永顺一带)刺史。有文才,作品颇奇丽。荆南孙光宪《北梦琐言》载其好唱《浣溪沙》。或疑昭蕴、昭纬为同一人。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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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雪芳 校正/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