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 | 中文表达,我的异域回眸

西窗漫话 本日

编者荐语:

本文揭橥后又做了一些修正,不吐烦懑。
感谢《文学自由谈》加我白名单,使我有第二次向读者展现的机会。
第二次机会很主要,第二次都很主要,第二次握手,第二次打击,等等。
:)

以下文章来源于文学自由谈 ,作者陈九

中文表达我的异域回眸 作者陈九

文|陈九

偶尔谈及写作的体会,每每形容自己是“第三只眼”,以第三者角度不雅观察海内外文化征象。
或只由于表达的冲动,有话想说有感而发,才当仁不让地写下去。
不过也有人问,为什么非用中文表达呢?

对呀,为什么呢?

1

三十多年前来美留学,一个主不雅观欲望便是把英语说好,越好越好,天真地以为只要英语过关表达绝不是问题。
为此我不遗余力,听力室的“牢底”险些被我坐穿,由于海内学的英语这边没人懂,只有把听力提高才能改进发音,否则净闹笑话。
那天女老师带我们留学生看电影《侏罗纪公园》,恐龙这个词Dinosaurs我以为眼生,就按读音规则,第二音节重读,“歹拿扫斯”。
话音未落女老师笑得前仰后合,什么“歹拿扫斯”,是“呆呢扫斯”!
她一笑别人也笑,把我臊得。
还有一次刚出公寓门碰着查理教授,他呼唤我,你住在这儿?我以为听懂了,连忙把地址见告他,请他来玩。
公寓是Apartment,我溘然想起另一个词Suite(套房),发音是“似卫特”,如果说“似卫特”也能懂,结果我把Suite与Suit(西装)搞混,后者发音是“素特”,我说我住在“素特”里。
查理教授满脸狐疑,你确定住“素特”里?确定确定,我的“素特”欢迎您。

韶光长了英语能力自然有所改进,听课考试做论文都问题不大。
我跟荷兰来的马克住一屋,他爸是海牙法庭的法官,他讲英语口音很重但词汇量大,连马路用语都知道,给我不少启示。
荷兰人善饮,一到周末我们就去酒吧饮酒,跟周围人插科打诨,原来美国人也讲黄段子,口味重得无法形容。
不过我也帮过马克,那天他在买二手车,立时要付款,我恰好途经说等一下。
打开化油器一看,很多玄色积碳,立时判断是某气缸的油环磨损,严重烧机油。
我耐心阐明,服得他手舞足蹈,说走,咱饮酒去!

后来马克买了辆七九年的沃尔沃,他还是喜好欧洲车。
我们四处兜风,到湖边裸泳,去阿巴拉契亚山里会私酒贩子,跟农场主的女儿学骑马,这小丫头恶搞我,她给马克的马有鞍子,我的没有,说这样更舒畅。
我哪懂,看她一掐就出水儿的样子绝不疑惑。
结果不一会儿屁股就被磨破,汗水一浸痛得我哟,对待洋妞儿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不久马克交了女友,我也有门,英语互换打破校园局限,进入生动的生活,表达也随之丰富起来,乃至俗文鄙谚和所谓脏话都东风迎面,再自持的女人也难免本色呈现。
我被人家带起节奏,扑朔迷离得有些不真实,像看翻译片,看到一半自己进去演,台词不熟疲于应对。
比如周末烤肉,知道BBQ是烤肉,真烤起来一大堆细节,工具,喷鼻香料,火候,特殊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喷鼻香料,中国的草药西方的喷鼻香料,喷鼻香料是西方人的命,为此不惜发动“喷鼻香料战役”,从马六甲打到澳门,如不亲自感想熏染是很难察觉的。
还有对力量的推崇无处不在,我们把钥匙锁在屋里,邻居途经说小事一桩,转身一把将大门撞开,锁也坏了。
墨客木心说,“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边是“你锁了,一撞就开了”。
俄亥俄河谷的嘉年华上有砸汽车比赛,两条男人抡大锤,比谁先把面前的车砸扁。
还有随性而为的习气,愉快便是硬道理,做什么都可能也都不奇怪,让我豁然领悟天地人伦的份量,凸感自己是异类,表达反倒更不好拿捏了。

按说随英语能力的进步,表达该当更轻松才对。
我起初认为完备可能将表达的充分性从汉语平移到英语上,改换的只是措辞,实际并非如此。
英语说不好时互换的是基本需求,听课啊,购物啊,别人之以是会听,由于人的基本需求是相似的。
一旦互换日渐充分,表达肯定会向情绪和代价不雅观深入,互换也就成为文化的碰撞,并卷入社会历史的认知,繁芜性随之加大,大到男欢女爱也无法平衡。
比如对家庭的意见,中国传统的父母子女关系对我来说很自然,我常常给母亲打电话,时时收到家中的邮包,还以此作为人间温情,好心与对方分享。
意外的是,日子一久竟凭空生出诧异的质问:跟你交往还是跟你父母?你是你,还是你们家驻俄亥俄的临时代办?问得我哑口无言。

2

有这样一种印象,美国人说事情每每比较简练,三句话结束。
同件事我可能会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末了才到点上。
开始以为是词汇量不足大,有这个问题,但不全是。
对当年我们这批留学生而言,来美前已有人生阅历,比如我自己,参加过多少条铁路干线的培植,驻马店特大水灾的抢险,第一届高考,经济改革,及思想解放运动。
我的存在是社会经历和家庭影响的归天,当我三十岁那年像野草一样流落至此,不可能把前三十年完备归零,很自然会在交往中展示已有的知识积累和生命代价,并以独立的眼力核阅美国社会。
遗憾的是,这里的人对你前三十年没兴趣,特殊是就业往后,我在主流职场打拼三十年,无论英文多努力,你的表达风格,包括逻辑,举例,和诙谐,如果与职场的期待不合,就很难一帆风顺。
有人说美国职场的中国人干不过印度人,问题就在文化差异上。
换句话说,你的英文表达即便足够充分,但因文化差异也难以尽情尽兴,很多不雅观念情绪无法兑换,对方不会真感兴趣,你知道他在搪塞你,他也知道你讲的并不主要。
你虽然须要表达,但对方并不须要谛听。

关于“为何用中文表达”的问题我与著名学者董鼎山师长西席有过互换。
他从前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曾参加抗日地下组织,做过《报告》,二十七岁赴美读研,又在美国做过《时期周刊》专栏主笔,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并和他的瑞典裔夫人生活了一辈子。
外人看来,他已完备美国化,英文能力远在本土美国人之上。
就这样一位精彩的美籍华裔学者,依然积极参与祖国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思想解放运动,用中文撰写了三十余册书本,向中国先容美国社会,影响了一大批改开往后发展起来的中国知识精英。
2015年董师长西席以九十二岁高龄仙逝于纽约。

在与他近三十年交往中,董师长西席坚持说中文,我太太上海人,他俩碰面还非要讲上海话,董师长西席的老派上海话语速较慢,节奏感更强。
我们每次去看他,除了给董夫人蓓琪带一个黑森林蛋糕,我太太必给董师长西席做几款本帮菜带去,烤麸,龙井虾仁,百叶结烧肉,都是他的最爱。
有几次与董师长西席微醺,兴致上来他要我唱京剧“劝千岁”,还指明马派,说其他门派唱的那句“那刘备本是中山靖王的后”,被马派省去“中山”二字,更加顺口。
回顾当年在上海参加抵抗运动,他和弟弟董乐山躲在楼梯下的隔间里,从木板缝隙看到宪兵的皮靴踏过楼板,发出咣咣的响声。
谢晋元团守卫苏州河四行仓库,夜间可以看到对射的子弹流星雨般呼啸来回。
我问他为何不把这些生动画面用英文写给美国读者?董师长西席莞尔一笑说,“伊嘞勿感兴趣,莫啥意思”。
耐人寻味的是,每次看望董师长西席,董夫人蓓琪总是先和我们寒暄少焉便随即离开,她离开时的几句话意味深长,董,现在是中文韶光,你尽兴说中文吃中餐吧,be happy(愉快哟)。

面对董师长西席的睿智和董夫人的善解人意,我无法想象由于来此读书生活就得把前以往的侠肝义胆热血柔情都不算数,这不可能,在表达问题上我和董师长西席是相通的。
我有个石溪大学同学,那时常常一起查资料做作业,还跑到杰佛逊港看钢管舞。
几年前在曼哈顿与之巧遇,我像当年一样用中文呼唤他,你跑哪去了哥们儿?有趣的是,他用英文回答我,对不起师长西席,我不会说中文,然后转身拜别。
我尊重他的选择,流落生涯最无奈的便是见怪不怪,人性比想象的要离奇得多。
野草他乡诸事难料,想若何表达是个人私事,大家保持着真正的“社交间隔”,谁也不是非要对历史文化卖力。
然而,或许是前世的的宿命,当有些人情愿悛改自新淡化自身文化背景时,我们却老马知途,选择了一起走来的继续与恪守,而且这样的华人是绝大多数,他们未必都当作家,但不妨共享同样的文化情绪。

3

可以说,中文表达的冲动正源于英文表达的不充分。
对我而言,当英文表达难以尽兴,缺少共鸣时,中文表达便脱口而出。
表达是刚需,是硬道理,此处不表达自有表达处。
人文情绪是经历的积累,是一条连续曲线,包括过去和现在,祖国和他乡,像晚霞一样丰富残酷,像河水一样潺潺流淌,根本无需额外的动机。

记得三十年前开始写诗时,最初我是把在俄亥俄写的英文诗翻成中文。
当时纽约的“外洋华文作家笔会”常常举办中文诗歌朗诵会,该组织由董鼎山,夏志清,唐德刚,郑愁予等人发起,董师长西席任会长,他们都是英文能力超强的学者,却在中文表达方面倾注了深厚情绪,我也从这里开始与董师长西席及其他绅士们的多年交往。
承蒙他们的感召,当年纽约中文文坛可说是云蒸霞蔚,我的中文写作应运而生,无比幸运。
我们沉浸在创作的快乐里,也分享着朗诵的欢快。
“纽约诗会”那时影响很大,有人乃至乘飞机从外州赶来参加,地点就选在当年胡适和杜威教授共同创办的“富丽协进社”,曼哈顿东六十五街,也是梅兰芳,老舍光临过的那间小礼堂”。
董鼎山,夏志清,唐德刚,王鼎钧,郑愁予,赵淑侠,王渝等各界名流都来参与,那是中国文化在纽约的一桩盛事,也是诗歌经典被网络“绝杀”前的回光返照,我们承蒙天顾,难得共享了一段宝贵的“唐宋遗风”。

从此便一发不可整顿,从诗歌到散文再到小说,中文写作完备成为我的生活办法。
在险些所有属于我的韶光里,悄悄把自己变成故事中的角色,乘着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把从小到大的各类感想熏染沉浸在情绪里,再撒尿和泥一样重组,一个光屁股小男孩在残阳如诉的残酷中纯净地玩耍。
别用流落的恭卑暗淡我生命的意义,莫以逼仄的文化氛围刺伤我的自傲,让统统孤零零的觉得滚开,把所有赞颂和歧视置之不理。
我像一个徘徊的幽灵,因有话要说,才为知足情绪而极尽表达。
你可以认为这是对外部天下的某种躲避,一种内敛自省的苦渡,月白风清的独白,是无边无涯的安静与放手,或为保持内心平衡,不被平庸的居家生活逼得去偷情,而给自己创造的宗教。
我是一部蒸汽机车,所有煤炭都已填进炉膛,就这一锅了,一槽烂,能烧多久烧多久,能跑多远跑多远,把所有滚烫的世俗抛开,天地悠悠长风板荡,让我的多情与丰富在内心着花结果,然后绽放。

回忆当年留学外洋的初衷,实在就希望出来转转,“天下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没料到命运作弄天不由人,会走这么远这么久,以至到英语都不敷以抚慰灵魂的地步。
多年来我对中文表达的一向追求,就像异域逆旅的回眸,是想抵消野草流落的孤独寂寞,还是为谛听远在天边的山河呼唤呢?

我说不清。

2020年9月5日纽约随波斋

陈九,毕业于中国公民大学、美国俄亥俄大学和纽约石溪大学,硕士学位。
先后任职美国运通公司及纽约市政府,并长期从事跨文化文学创作。
代表作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曼哈顿的中国大咖》,及诗选《流落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
第14届百花文学奖得到者,居纽约。

编辑:乐在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