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旅美墨客非马作品欣赏
作者：李元洛
台湾旅美墨客非马的诗名， 我是久闻的了， 但美人遥隔海云端， 却无由一见。1986年12月，第三届台港外洋华文文学学术谈论会在深圳大学召开， 非马越海驰来， 我们终于有缘相逢。他身材高而略瘦， 脸庞清瞿， 文质彬彬中透出精明干练。我一握手一拍肩，立地想起李贺〈马诗廿三首〉之四：“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在期待千里足的诗的长途，非马确乎不是一匹凡马。他本名马为义，原籍广东潮阳，一九三六年出生于台湾台中市，同年百口返回潮阳乡下，一九四八年随父亲去台湾。一九五二年他入台北工专读机器工程，一九六一年进美国马开大学研究院读同一专业，得硕士学位，一九六七年去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院攻读，两年后得核工博士学位，毕业后在芝加哥阿冈国家研究所从事核发电研究事情至今。非马潜心于科学的天地，又朝拜诗神的殿堂，在台北工专时就和同学创办《晨曦》文学月刊，十九岁时开始在报纸副刊上揭橥诗与散文。一九六七年在台湾《笠》诗刊揭橥作品，并加盟《笠》诗社，成为该社唯一的外省籍的墨客。除英译白萩诗集《喷鼻香颂》、《笠诗选》和中译法国当代墨客《裴外的诗》之外，他至今已出版《在风城》、《白马集》、《非马诗选》、《路》、《笃笃有声的马蹄》等五本诗集，作品被译成日、英等多国笔墨。一九七四年他列名国际墨客名录，一九七八年得吴污流新诗佳作奖，一九八二年获一九八一年度吴污流新诗文学奖。台港论者称他为诗坛的“一个异数”、“一匹矫健的黑马”。当年许多同时出发的夥伴，有的已经中途退出了比赛，有的已经足力不济但还在勉力驰驱，只有他和少数差错仍在扬鬃奋蹄，把一个个驿站抛在得得的蹄声之后。
非马的诗，以对社会人生的热切关怀和镇静的哲理思考见长，是反响现实和超越现实的统一，这是一个极可宝贵的特色。五十年代与六十年代的台湾诗坛， 先后成立了四个最具影响力的诗社，即以纪弦为首的“当代派”诗社，以覃子豪、 锺鼎文、余光中为旗手的“蓝星”诗社，以哑弦、洛夫、张默为掌门人的“创世纪”诗社，还有便是台湾籍的墨客群所创立的“笠”诗社。“笠”诗社的诗歌主见是表现乡土、关怀人生、批驳现实，非马的作品和“笠”诗社的创作走向大致相同，但他却是这个诗社中年一代成绩最显著的墨客之一。要认识非马诗作的特色，有必要对他的诗有所理解。1987年非马从美返台，有人问他“空想中的好诗 条件如何”，他的回答是：“对人类有广泛的同情心和爱心，是我空想中好诗的紧张条件，同时，它不应该只是写给一两个人看的应酬诗，那种诗写得再工致，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游戏和摧残浪费蹂躏。……对一首诗我们首先要问，它的历史地位如何？它替人类文化传统增长了什么？其次，它想表达的是康健积极的感情呢？还是个人感情的宣泄？工具是大多数人呢？还是少数的几个‘贵族’？”（1979年2月“笠”诗刊第89期）将近十年之后，非马仍旧坚持他原来的诗不雅观，韶光的风砂和西方天下的绿酒红灯，并没有消磨他当年的锋锐之气，他说：“诗要冲动人，特殊是要冲动许多人，必须和大多数人的共同生活履历息息相关，同现实天下紧密结合。一个当代墨客必须积极地参与生活，年夜胆地正视社会现实，才有可能对他所处的社会和时期作虔诚的批驳与记录。”（王晋民：〈在美国访问台湾著名墨客非马〉《文学知识》1982年第12期）──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诗作，有的晦涩虚幻犹如梦呓，有的遗世独立而不食人间烟火，有的热衷于笔墨的七巧板游戏， 因此，我十分欣赏非马这种执著于现实和人生而朴实犹如泥土的美学见地。
非马自称“是‘现实至上’论的推戴者”，但是他的作品却又不是对现实机器的马首是瞻的反响，也不是毫无主不雅观灵视的既实且去世的仿照。他的精良作品， 植根现实又超越现实，表现了他对生活一种横向与纵向相结合的宏不雅观的哲理思考， 这样，他的作品既是写实的，又常常具有哲理的内蕴与象征的品质，既刺激读者 的审美感性，又引发读者的审美思考。而由于提升到较高的美学层面，就避免了有些写实之作的肤浅与平庸的弊病。如曾获吴污流新诗佳作奖的〈醉汉〉一诗， 它的主旨是写外洋游子离乡去国的乡愁，这是一个极富写实感和时期情的主题， 不少台湾墨客曾经作过成功的考试测验，但是，非马对此仍旧作了独具个性的出色表现，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对现实题材作象征与超越的处理。诗中的主人公“醉汉”是对外洋游子的现实写照，同时，它又是“行迈靡靡，中央如醉”的超越象征。在第一节中，“短短的直巷”，象征回返乡关的实际间隔很短，而“万里愁肠”却表现了人为的空间之辽远，“短短”与“万里”的抵牾语的激荡，构成了强大的撼民气魄的张力。在第二节里，“母亲”是写实，由于非马1948年随父去台，和留在大陆的生母一别便是30年，然而，“母亲”在这里同时也是象征，象征墨客魂一夕而九逝的祖国。“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表层意义是写醉汉的蹒跚步态，实际上因此脚步与韶光的对映，形容路途之迢遥与回返之困难，这种象征性意象中蕴含的咫尺天涯的悲剧意识，这是时期的悲剧，也是人生的悲剧。作于1975年的〈黄河〉也是如此。墨客写的既是黄河，也是多难多难的古老的中国，黄河在诗中成了古老中国的象征，墨客那种纵向的哲理沉思，使得这首诗得到了一种深层次的历史感。如果说，上述诗章和〈默哀〉、〈越战纪念碑〉、 〈巧遇〉等篇，显示了非马的诗作强烈的社会性，其它几首写动物与写景的小诗 何尝不是如此？〈龙〉就别具一格。只活在古老的传说之中的“龙”，有谁见过它的真容呢？纵然是“恕卿无罪”的所谓真龙天子，也只是古代和当代的迷信而已。然而，构成强烈的反讽的是，人们却偏偏四处塑造龙的形像，连“几根髯毛 都不放过”。“龙”在中华民族的传统生理积淀华夏来有多重象征意义，墨客在这里仅取其一，授予诗的意象以民主与科学的哲理思考的内涵，对迷信和愚蠢予以反攻，具时期精神和当代意义。
非马是一位将乡土诗歌的精神实质与当代诗歌的表现手腕结合起来的墨客。他流传宣传自己是“现实至上”论者，同时，作为一位墨客而不是社会学家，他力求作品具备诗之所以为诗的美学本色。为喷鼻香港文艺风出版社编选《台湾当代诗选》，他选诗的标准一是“含蕴的感情必须朴拙”，二是“必须是‘诗’，有诗的精神以及诗的味道”。1977年他在中国文艺漫谈会上谈当代新诗创作，他认为当代新诗的特色除“社会性”、“象征性”、“新奇性”之外，第四个特色便是“浓 缩”，而他认为浓缩不仅是精简字句和意象，也哀求“避免用堆砌的形容词和拖泥带水的连接词。过量地利用连接词或形容词，一定使一首诗变得疏松疲弱，毫无张力”。非马自律性很强，加之严格的科技演习的助益，他的诗在内涵上力求打消滥情，在形状上力求笔墨与形式的简洁和锋锐，像一位高明的宝剑冶炼师，去掉所有的杂质而追求寸铁杀人的锋芒。这种外部描述简约而内部意蕴丰富的诗美的得到，我以为大略是通过如下的艺术路子：
意象的压缩和跳接。诗美的法则之一是寓多于一，以简驭繁，而不因此冗长来表明充足，以冗杂来显示丰富。我们读到许多新诗作品，就由于意象的大量铺排与堆砌，堵塞了读者想像的通路，而外简内繁的逆向组合，则表现为外在的意象省略和压缩之后，内在的意蕴在读者的接管活动中却更为生动与丰富。意象的压缩，每每省略了事物的静态描述和发展过程的阐述，而追求动态的演示乃至韶光与空间的跳接，那种欲断还连的时空跳接组合，诉之于富有想像力的读者，每每就能在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造中极大地扩展作品的内在容量。〈醉汉〉中的“左一脚／十年／右一脚／十年”，加起来只有十个字，“左一脚”与“右一脚”是空间意象，两个“十年”则是韶光意象，时空的跳接的幅度很大，其间压缩和省略的东西很多，乡愁的沉重与绵长，也尽在个中了。在〈默哀〉一诗中，墨客只集中抒写“默哀”这一范例瞬间，将四十多年前的八年抗战与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和四十多年后日本教科书对历史的歪曲以及贝鲁特难民营的苦难现实，时空阔大地跳接组合在一起，具有深厚而沉重的历史感与痛切而广阔的现实感。〈越战纪念碑〉第一节只有四行：“一截大理石墙／二十六个字母”，不仅将成千上万的名字“嵌入历史”，也将一场血肉横飞的战役和千万人的悲剧命运浓缩于诗行之中。〈狮〉中的“参天的原始林已枯萎／成一排森严的铁栏”，也是压缩与跳接的范例。“原始林”与“铁栏”在密集而直线矗立的形状上有相似之处，但两个意象之间并无一定的相干，现在却通过“铁栏中的狮子”跳接组合在一起，空间的换位显示的原来是自由的悲剧。墨客写的是自然界的生物，涵盖的却不仅仅是表面描写的意义，它引发的不是读者由此及彼的广阔人生遐想吗？
意象的非确定性与多重意义。有一些好诗，其意象所包蕴的含意虽然是确定的，但它仍旧可以刺激读者多方面的遐想，如李白的〈静夜思〉，如贺知章的〈还乡偶书〉，但是，有些好诗却以意象的不愿定性与多重意义取胜，即：不是只有单解而可有多解，意象可译而且可有多译。由于作品主体不但具有一种意义而有多重意义，以是那种直线因果式的封闭性欣赏思维就不能与它适应，它所欢迎的自然是那种多角度全方位的开放性欣赏思维，而作品也正是在读者参与创造中得到广阔的天地与长久的生命。非马的精良作品便是如此，〈鼠〉、〈龙〉、〈狮〉分别写了三种动物，但它们却同时又是超越本体的象征，其内涵意义当然是多重的，也须要读者有多样化的理解。又如〈庙〉，它和其它墨客所写的同类题材之作迥然不同，从中可见非马的原创力，我这里要解释的是它的多重意义和多解性。诗的开始两句，以天边远星为檐角的出色想像，极力形容宇宙之大，但第二节却逆向反思，说“纵然是这样宽敞的宇宙／也容纳不下／一位唯我独尊的／神”。非马是在写寺院？还是在写社会？是无神论者对神学的批评？还是原谅了对人生百态的感慨？意象的不愿定性带来了理解的多样性，二者的结合则使作品“本文”具有了更大的容量与深度。
十七世纪的英国哲学家培根说：“读诗使人灵秀。”诗，可以说是聪慧的同义语，非马作品的突出美学特色之一，便是源于聪慧的“诗的机警”，它常常能产生使读者“惊奇”与“喜悦”的美学效果。而这种“诗的机警”，根本上是墨客对人生有独到的颖悟，而在艺术上紧张得力于诗的构思的“抵牾逆折”。非马不止一次地评论辩论过如下的诗的技巧：“从平凡的事物里引出不平凡，从明明不可能的境域里推出可能，这种不虞的惊奇，如利用得当，每每能予读者以有力的冲击，因而引发诗思，引起共鸣。”我以为，非马所推崇的这种诗艺，紧张表现为抵牾逆折的艺术构思。对付“抵牾逆折”，我国古代诗论已有所打仗，如宋人杨万里《诚斋诗话》在谈到杜甫“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时，他讴歌说：“第一句顷刻变革，才说悲切，忽又自宽。”他所融会而说得不明确的“顷刻变革”，便是指“抵牾语”的变革。“抵牾逆折”，西方文艺理论称之为“抵牾语”，又称“抵触法”、“反论法”或“抵牾修辞法”。美国学者布鲁克和华伦合著的《当代修辞学》乃至强调说：“抵牾语法是适宜于诗的，乃至可以说是诗中无法避免的措辞。只有科学家们的真理才哀求一种丝毫没有抵牾迹象的措辞；而很明显的，墨客们所要抒写的真理只有靠抵牾语法始足以获致。”（见黄维梁《火浴的凤凰》，台湾纯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西方当代派诗歌广泛利用抵牾语这一手段，翻译过许多欧美诗歌的非马自然熟谙此道，他曾说过他十分喜好美国墨客劳伦斯•弗灵盖蒂的“机警而口语化”，以及土耳其墨客纳京•喜克曼“大略而俏丽，把逼人的现实天衣无缝地融入诗里”。所谓“抵牾逆折”，便是在同一诗行或连贯而下的几行诗句中，或在全诗的整体艺术构架中，将彼此抵牾的两种意念或情景紧密地组合在一起，构成顺逆相荡富于张力的冲击。“把短短的直巷／走成一条弯曲回荡的万里愁肠”（〈醉汉〉），“闭起眼睛／却听到八年裂耳的惨呼”（〈默哀〉），“卧虎藏龙的行列／居然让这鼠辈占了先”（〈鼠〉）──在极短的措辞间隔中利用反义词或字面意义相反的词，无序而有序，相斥而相成，让它们在不合谐的状态下构成新而且美的秩序，这种反逆的思考与表现，极具张力而新奇警动。在整首诗的艺术构思中利用抵牾逆折的，有〈越战纪念碑〉、〈龙〉、〈庙〉、〈巧遇〉等篇。〈越战纪念碑〉第一节写大理石石墙上刻满战去世者的名字，这本来是纪念逝者永生的，第二节却写老妪在爱子的额头探求那致命的伤口，前后逆折，于是虚有的光荣和相互抵牾对立的意念与情境相摩相荡，去单调而致新奇，没有直露之弊，而有警策之神。〈巧遇〉也是如此，这个题目本身已具有反讽意味，“热切”与“冷血”，“心”与“飞弹”如此不和谐地抵牾组合在一起，后五句与前四句构成了尖锐的反思和突转的逆折，读来令人如临其境而触目惊心。
在台湾与外洋华文诗坛，非马是一匹长途奔驰而壮心不已的骏马。他本姓马，他的五本诗集的题名也有两本与“马”有关，他的〈马年〉一诗曾经写道：“任尘沙滚滚／强劲的／马蹄／永久迈在／前头／／一个马年／总要扎踏实实／踹它／三百六十五个／笃笃。”这是自傲，也是自许，更是自励。风入四蹄轻，在深圳挥手自兹去之后，且让我侧耳谛听那自海外传来的笃笃的蹄声。
原载：《名作欣赏》1987年第5期；
李元洛著《写给缪斯的情书──台港与外洋新诗欣赏》（ 北岳文艺出版社，1992.8）
【五洲笔会名誉社长：非马】
非马（1936~ ），本名马为义，美籍华人科技事情者，墨客，艺术家。原籍中国广东，生于台湾。威斯康辛大学核工博士，曾任职美国阿冈国家研究所，从事核能发电安全的研究与发展事情。业余写诗，著有诗集《在风城》、《非马诗选》、《白马集》、《笃笃有声的马蹄》、《非马短诗精选》、《非马的诗》、《非马集》、《非马新诗自选集》(四卷)等19种，散文《凡心动了》、《不为去世猫写悼歌》及译著《法国墨客裴外的诗》、《让盛宴开始—我喜好的英文诗》等多种。主编《台湾当代诗四十家》《台湾当代诗选》及《朦胧诗选》等，作品被收入一百多种选集，包括两岸的中学及大学教科书，并被译成十多种笔墨。曾获『吴污流文学奖』、『笠诗创作奖』、『笠诗翻译奖』、『伊利诺州诗赛奖』、芝加哥『墨客与资助者诗奖』及天下墨客英文诗奖等。曾担当北美中华新文艺学会、芝加哥华文写作协会、《新大陆诗刊》、《东方杂志》、《诗天空》、《常青藤》、《文心社》、《北美枫》、美华论坛及中国诗歌翻译研究中央等顾问，《新诗界》及《国际汉诗》编委，《当代诗坛》编审等。多次入选《国际作者及作家名录》。在美国，他的双语诗创作也赢得了浩瀚的读者与高度的赞誉，一位美国评论家曾把他列为包括美国著名墨客桑德堡在内的芝加哥诗史上十位值得收藏的墨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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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