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露草咸阳垄，此是千秋第一秋。
公元831年，元稹溘然撒手人寰。惊闻噩耗的白居易，满怀悲痛写下《元相公挽歌词三首》。
彼时白居易宦游在外，想象着葬礼上笳箫声去而墓门关闭，只剩白露秋草蔓延在故人墓地。
咸阳城外，白露茫茫，衰草连天，一抔黄土就将持续了三十年友情的一对死活之交隔绝开来。
从此，这是你名垂千秋的第一秋，也是我想你万古千秋的第一秋，还是我半生走过最悲惨最难熬的第一秋。
秋，是千古流传的赞颂，是终生悲惨的思念，是表面波澜不惊而内里却千疮百孔的难以释怀。
直到八年后，垂垂老矣的乐天还在念念不忘：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此是千秋第一秋，在此刻有了具象呈现。
人成长在别离中，思念刻在秋意里。且看，故人已别千山外，游子空悲万里心。
1.秋水多，江湖险，愿君安然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唐•杜甫《天末怀李白》
杜甫与李白生平仅见过三次，却将余生最美的回顾和思念，都留在秋日里。
公元744年，二人在洛阳初次重逢。之后接连两个清秋，他们同游梁宋与齐鲁。
尤其东鲁之行，杜甫难忘“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李白难舍“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终极在“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中依依惜别。
经此一别，余生再未谋面。一场安史之乱，让两位诗坛巨星的命运走向愈发难以掌握与预见。
写下此诗时，杜甫刚刚得知因永王叛乱而流放夜郎的李白，遇赦放还，去世里逃生。
此前杜甫流落秦州，因闭塞担忧李白早就身亡，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思念。
此番疑虑打消后，思念愈甚，关怀更深。如今秋风寒凉，经此一劫，不知故人是否安然。
秋水远阔，鸿雁传书不知何时才能投递。江湖险恶，更怕故人多有变故，再次遭受不白之冤。
古往今来，文才出众之人难逃时乖命蹇，总有一些小人诬良为盗，故友因此承受无妄之灾。
我坚信你这次卷入永王之事必是被人诬陷，如此冤屈堪比殉国汨罗江的屈原，为你投诗洒泪。
在杜甫心里，李白始终明净。哪怕众人唾之，我也知君存心如日月。盼你安然，我心依然。
只管李杜不似元白来往频繁，可这份相知相惜也已超越韶光与世俗，患难见真情，何其名贵。
2.秋风起，落叶满，盼君相逢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海云端。
—唐•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贾岛的秋日怀友，句句不说思念，却句句都是思念。
生平穷愁而孤苦无依的他，在流落长安期间曾与遁世幽居的吴处士相识相知，温暖过彼此人生。
可人生总是聚散无常，再要好的朋友也有各自的路要走。只需一叶扁舟，吴处士便远走福建。
自从故人走后，长安月，几度圆，几度缺。转眼又是一轮秋，贾岛如此惦记游走他方的故友。
但他未直言思念，而是将浓浓的情绪化为西风渭水、落叶长安的异日离去地与目前面远景里。
它远非静止不变，而是随着秋风起与黄叶落一点一点滋长，一片一片加浓，直到铺满渭水与长安。
一个“生”字，突出思念从无到有的动态感。一个“满”字，则凸显思念的饱满度。
详细呈现则是他不由自主地伤怀别时的雷电交加与风雨如晦，沉浸在秋夜寒凉里。
昨日离去历历在目，目前离恨铭心镂骨。茫茫人海，离舟未归，音讯全无，思念愈浓，哀伤愈深，可不便是一“生”一“满”。
有了这两个动词点染，弱化了秋风落叶的凄清萧瑟，凸显了男人思念的深情壮阔，难怪后人评价此句有盛唐气候。
与之炼字相似的诗句，贾岛还曾写过“离人隔楚水，落叶满长安”，同样韵味无穷。
3.秋声响，天涯飘，待君归乡
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
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
—宋•姜夔《湖上寓居杂咏•其一》
姜夔的秋思，萦绕在听取秋声一片，渴望早日回籍。
他出身于江西破落官宦之家，自小跟随父亲流落他乡。十四岁丧父后，他便与姐姐相依为命。
成年后他先后四次返乡科考，皆铩羽而归，余生只能以白衣傍友托身于名流豪贵来困难求生。
他足迹遍布苏州、杭州、湖州、金陵、合肥等地，到处流落，晚年再也没有机会踏回故乡。
写下此诗时他已46岁，曾经投靠的恩主萧德藻、张鉴皆已去世，生活困顿，又是江湖流落。
西风又起，湖中荷叶凄凄摇荡，徒增一份凉意。苍苍芦苇也随之飒飒作响，又添一份萧瑟。
这满湖的悲惨秋声汇入他耳中，最为深谙是何滋味，是半世流落苦，是半生江湖愁，是今生再也无法消解的游子乡愁。
他只能在秋水之上，听着寂寞秋声，一遍遍重温故乡，一遍遍遥想故人。
万里青山无处隐，可怜投老客长安。人生晚年，有些秋声听不得，声声断肠。
终极他客去世他乡，被朋侪捐资葬于杭州钱塘门外。去时身无分文，去世后名垂千秋。
他以清空骚雅之笔调，首创一代词风，并成为苏轼后又一艺术全才，诗词书乐无所不精。
这或许，是对飘零生平的江湖游子最大抚慰吧。
4.秋雨落，旧梦来，爱君依然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惜护风骚。真个为谁添病也，更为谁羞。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清•纳兰性德《浪淘沙·夜雨做成秋》
夜雨做成秋，离民气上愁，飘满纳兰对亡妻的深深吊唁。
秋雨怀人极为常见，此词妙在以嗔怪的语气诉说爱意，哀婉中带着笃定，苦恨中饱含断交。
他不写秋雨如何悲惨，只言愁意涌上心有。异日离去时就曾叮嘱你珍惜身体，爱护风骚。为何就相思成疾，为谁干瘪又为谁娇羞。
斯人已逝，纳兰还如此娓娓道来，仿佛爱妻犹在面前，埋怨她不珍惜身体，责怪她过早拜别。
这些年，贰心底的思念未曾停歇，无处诉说更无法兑现。只能强颜欢笑，假装你还在身边。
秋雨过后，月满高楼，珠帘漫卷，散落哀愁。曾经欢聚已难寻，如梦似幻一场空。
可纵使欢情如梦，纳兰也要苦心相留。哪怕只是一个人的胡思乱想，也想保留住美梦余温。
密意未休，梦也须留。何其情深，又何其笃定。只因一场秋雨，往事寻遍，旧梦苦留。
这大概不是纳兰痛失落爱妻后的千秋第一秋，但必是思念她的千秋年年秋。
故人远去，年年如秋。不管思人还是怀乡，无论生离还是去世别，每个清秋都难以超出。
一如莎玛雪茵所言：我无法搬动岁月，你披着一身的月光，停泊在秋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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