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经》

作者张应俞

张应俞,字夔衷,明朝万历年间浙江人。
作者以阐发江湖骗术的事理、手腕为人口,以杜绝敲诈征象为编撰目标,以时势为底本,以写实的手腕,总汇五花八门的骗局、骗术,并附按语评论,可作为晚明社会之侧写,亦是一部兼具公案及世情特色的条记小说。

古今骗子骗术一脉相通,时期发展,科技进步,但是骗子自古及今彷佛一贯是同一套模式,当代骗子的那点伎俩都是从古代骗子那里传承而来。
明清期间社会生活中的骗子骗术门类层出不穷,行骗者既有职业骗子,也有一时起了歹心恶念的市民耕夫、贩夫走卒、舟子挑工、妓女托钵人、家丁牙差以及邪道妖僧、贪官污吏;防骗者以普通劳动群众及小商小贩为主,亦有富商殷商、达官显宦,可谓包罗万象。
《骗经》作者张应俞在细致不雅观察社会生活的根本上,记录了晚明末世的24类骗局骗术,

古代骗经的12类骗局骗术大年夜解析洞悉人心勿受其害

一类 脱剥骗

假马脱缎

江西有陈姓庆名者,常贩马往南京承恩寺前三山街卖。
时有一匹银合好马,价约值四十金。
忽有一棍,擎好伞,穿色衣,翩然而来,伫立瞻顾,不忍舍去。
遂问曰:“此马价卖几许?”庆曰:“四十两。
”棍曰:“我买,但要归家作契对银。
”庆问:“何住?”棍曰:“居洪武门。
”棍遂骑银合马往,庆亦骑马随后。

行至中途,棍见一缎铺,即下马,放伞于酒坊边,嘱庆曰:“代看住,待我买缎几匹,少顷与你同归。
”庆忖:“此人想是财主,马谅买得成矣。
”棍入缎铺,故意与之争价。
待缎客以不识价责之,遂佯曰:“我把与一相知者看,即来还价何如?”缎客曰:“有此好物,凭伊与人看,但不可远去。
”棍曰:“我有马与伙在,更何虑乎?”将缎拿过手,出门便逃去。
缎客见马与伙尚在,心中安然。
庆待至午,杳不见来,意必棍徒也。
遂舍其伞,骑银合马,又牵一马回店。
缎客忙奔前,扯住庆曰:“你伙拿吾缎去,你将焉往?”庆曰:“何人是我伙?”缎客曰:“适间与你同骑马来者。
你何佯推?定要问你取。
”庆曰:“那人不知何方鬼,只是问我买马,令我同到他家接银,故与之同来矣。
他说在你店买缎,少顷与我同去。
我待久不见来,故骑自马回店。
你何得妄缠我乎?”缎客曰:“若不是你伙,何叫你看伞与马?我因见你与马在,始以缎与他。
你何串通装套脱我缎去?”二人争辩不服,扭在应天府理论。
缎客以前情直告。
庆诉曰:“庆籍江西,贩马为主,常在三山街翁春店发卖,何尝作棍?缘遇一人,问我买马,必要到他家还银,因此同行。
彼中途下马,在他店拿缎逃去,我亦不知,怎说我是棍之伙?”府尹曰:“不必言,拘店家来问,即见明白。
”其店家曰:“庆常贩马,歇息吾家,乃诚笃本分人也。
”缎客曰:“既是诚笃人,缘何代那棍看伞与马?此我明白听见,况他应诺。
”庆曰:“叫我看伞,多由于他买马故也,岂与之朋友?”府尹曰:“那人去,伞亦拿去否?”缎客曰:“未曾拿去。
”府尹曰:“此真是棍了。
欲脱你缎,故托买马,以陈庆为质。
以他人之马,赚你之缎,是假道灭虢术也。
此你自遭骗,何可罪庆?”各逐出免供。

吾不雅观作棍亦多术矣。
言买马,非买马,实欲假马作罨,为脱缎之术。
故先以色服章身,令人信其为真年夜富;既而伫立相马,令人信其为真作家;迨入缎铺,大话有马与伙,令人信其为真实言;至脱缎而走,以一伞贻庆,与缎客争讼:此皆以巧术愚弄人也。
若非府尹明察,断其为假道灭虢,则行人得牛,不几邑人之灾乎?虽然庆未至混迹于缧绁,缎客已被鬼迷于日间矣。
小人之计甚诡,君子之防宜密。
庶棍术虽多,亦不能愚弄我也。

先寄银而后拐逃

通州有姓苏名广者,同一子贩松江梭布往福建卖。
布银入手,回至中途,遇一人姓纪名胜,自称同府异县,乡语相同,亦在福建卖布而归。
胜乃雏家,途中认广为亲乡里,见广财本更多,乃以己银贰拾馀两寄藏于苏广箱内。
一起小心代劳,浑如差错。

后至日久,胜见利而生奸。
一夜,佯称泻病,连起开门出去数次。
不知广乃老客也,见其开门来回,疑彼有诈谋;且其来历不明,“彼虽有银贰拾馀两寄我箱内,今夜似有歹意。
”乘其出,即潜起来,将己银与纪胜银并实落衣物另藏别包袱,置在己身边;仍以旧衣被包数片砖石放在原箱内,佯作熟睡。
胜察广父子都睡去,将广银箱夤夜挑走。
广在床听胜动静,出门不归,曰:“此果棍也,非我险遭此脱逃矣。

越日,广起,故惊异胜窃他银本,将店主扭打,说他“串通将我银偷去”。
其子弗知父之谋,尤怒殴不已。
父密谓曰:“此事我已如此如此。
”方止。
早饭后,广曰:“我往县告,若捕得那棍,你来作证;不然,定要问你取矣。
”广知胜反中己术,径从小路潜归。

胜自幸窃得广银,茫茫然行至午,路将百里。
开其箱,内乃砖石、旧衣也。
顿足大恨,复回原店。
却被店主扭打一场,大骂曰:“这贼!
你偷人银,致我被累!
”将绳系颈,欲要送官。
只得吐出真情,叩头恳免。
时胜与广已隔数日程途,追之不及,徒自仇恨而已。

按:纪胜非雏客,乃雏棍也。
先将己银托寄于广,令其不疑;后以诈泻开门,候其熟睡,即连彼银共窃而逃。
彼之为计,亦甚巧矣。
盖此乃“欲取姑与”,棍局中一甜术也。
孰知广乃老客,见出其上,察其动静,已照其肝胆。
故因机乘机,将计就计,胜已入厥算中而不自知矣。
夫胜欲利人之有,反自丧其有,雏家王老五骗子,又不如老年江湖也。
待后回店,被其扭打,捻颈哀告以求免,是自贻伊戚,又谁咎也?天理昭昭,此足为鉴。

明骗贩猪

福建建旭人邓招宝者,常以挑贩为生。
一日,贩小猪四只,往崇安、大安去卖。
行至马安岭上,遇一棍问他买猪。
宝意此山径僻冷,无人往来,人家又远,何此人在路上买猪?疑之,因问其何住。
棍曰:“既前马安也。
”宝曰:“既要买,我同你家去。
”棍曰:“我要往县。
你拿出与我看,若合吾意,议定价方好回家秤银;不然,恐阻程途矣。
”此棍言之近理,宝即然之,遂拿一猪与看。
棍接过手,拿住猪尾放地上细看,乃故放手,致猪便走。
佯作惊骇状曰:“差矣,差矣!
”即忙赶捉———不知赶之正驱之也。
宝见猪远走,猛心奔前追捉,岂知已堕其术也。
棍见宝赶猪,约离笼二三百步,即旋于笼内拿一猪在手,又踢倒二笼,猪俱逃出,大声曰:“多谢你!
逐步寻!
”宝欲赶棍,三猪出笼逃走,恐因此而失落彼;况棍走远难追,但诅咒一场。
幸得三猪成聚,整顿入笼,抱恨而去。

吾不雅观棍之脱猪也,一重逢相逢之顷,贼念即生,乃以诡言相哄,致宝笃信,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
乃始也放猪佯逐,以误其远赶之于前;继也擒猪踢笼,以制其不赶之于后:使人明堕其术而不自知。
仓卒装套,抑何谲也!
商者鉴之!
勿谓暗机隐械,宜为慎防;即明圈显套,尤当加谨。

遇里长反脱茶壶

赵通,延平府南平县人也。
家世积德,钱粮颇多,差当七图一甲里役。
其甲首林钱一者,机警过人,不务生理,第饮赌宿娼,后来家业冷落,无处居住,只得逃外。
通亦不知其何往。
一日,通与仆往杭贸易,经由浦城,休憩于亭,适见钱一。
通遂骂之曰:“这奴才!
你逃外数年,户丁不纳,粮差累赔,是何理也?今你见我,你何以说?”钱一被骂不甘,心生一计,向前赔笑曰:“我每欲回,送条编与里长,奈我家中欠人财物甚多,难以抵偿,故不敢回矣。
今幸遇里长,如天降下,敢再推辞?况这几年赖里长福庇,开店西关码头,家中稍裕。
新娶邑人徐某之妾为妻,被人欺奸。
我乃孤身一人,出外独居,无奈伊何!
今幸遇里长,则有主矣。
里长往杭州,亦经门处过,即到我家暂歇,自当算还编银;又烦代我作主。
”通听其言,私心喜曰:“今日得此,可作往杭盘川,诚可谓出门招财也。
”遂与同行。

至一店所,钱曰:“里长目前起早,又路行半日,肚又饥矣,上店沽酒湿口何如?”应曰:“可。
”遂入店,叫店主暖酒、切豆腐,与通食。
更问店主曰:“这里有好红酒、猪肉否?”店主曰:“市前游店肉酒俱有。
”钱一曰:“可借壶、秤一用。
”店主拿壶、秤出,钱接过手,直望游店转弯抹角潜躲而去。
通与仆吃酒,一壶将尽,乃对仆曰:“钱一去许久不来,莫非与人争斗?不然,此时当来矣。
汝往看之。
”仆即往酒肉店去问,说并无钱一。
待欲寻他,又不知他去向,只得秤银还酒。
店主收银,索取壶、秤。
通怒曰:“酒是我吃,我还你犹可;壶、秤是你自交钱一,何干我事?”店主曰:“人同你来,你在我店饮酒,故把壶、秤借他。
不然,我晓得甚么钱一?”言来言去,两下角口大闹。
众人来劝,问其来历,始知甲首骗里长入店,更脱店主壶、秤。
众大笑曰:“是他自错,赔他也罢。
”不得已代赔,呕气抱忿而去。

按:林钱一始说家颇充裕,妻被棍奸,欲投里长作主,致人不疑;继也入店,借壶、秤沽酒肉,以叙间阔之情,使人不备:玩通于股掌之中,术亦巧矣。
然钱一狡猾有素,通亦知之,乃一卒遇之,通遂信其言而入店饮酒;更欲沽红买肉,皆非接待之真情。
在通当烛其伪而止之曰:“店中不便,有酒有肉,到家食之未晚也。
”则钱一奸无所施。
将道旁脱走不暇,何至赔壶、秤而受呕气也?故钱一狡也,而通亦欠检点焉。
嘻!

乘闹明窃店中布

吴胜理,徽州府休宁县人,在苏州府开铺,收买各样色布,揭行买卖最大,四方买者极多,逐日有几十两银交易。
外开铺面,里藏各货。

一日,有几伙客人凑集买布,皆在内堂作帐对银。
一棍乘其丛杂,亦在铺叫买布。
胜理出于施礼,待茶毕,安顿外铺少坐。
胜理复入内,与前客对银。
其棍蓦其铺无守者,故近门边,诈拱揖相辞状,遂近铺边拿布一捆,拖在肩上,缓步行去。
虽对铺者,亦不觉其盗。
后内堂诸商交易毕,胜理送客出外,忽不见铺上布,问对门店人曰:“我铺里一捆布是何人拿去?”对门店人曰:“你适间后来那客人,与你拱手作辞,方拖布去,众皆见之,你何佯失落布?”胜理曰:“因内忙,故安他在外铺坐,候前客事毕,然后与他作帐。
何曾卖布与他?”邻人讶曰:“狡哉,此棍!
彼佯拱手相辞,令我辈不敢说他是贼,缓步而行,明白脱去矣!
将奈何?”胜理只得懊恨一场而罢。

按:棍之窃斯布也,初须乘其丛杂,入其店中,尚未定其骗局之所出也。
至胜理待其茶而安之外铺少坐,左顾右盼而奸谋遂决矣。
故拱揖而辞,而明拖其布,如荆州之暗袭,不甚费力,真可谓高手矣。
在胜理,店积货色,宜不离看守,方可保无虞。
关防不密,怎知无棍徒混入行奸乎?待布既失落而后扼腕,何益哉?大凡坐铺者,当知此而谨慎之可也。

诈称偷鹅脱青布

有一大铺,布匹极多,交易丛杂,只自己一人看店。
其店之对门人,养一圈鹅,鸣声喧华。
开铺者恶其聒耳,尝曰:“此恶物何无盗之者?与我耳头得沉静些。

忽棍闻之。
一日,乘其店中闲寂,遂入店拱手,以手按柜头一捆青布,轻轻言曰:“不敢相瞒,我实是一小偷,爱得对门店下一只鹅吃,只大街面难下手。
我有一小术,只要一个人附和。
”店主曰:“如何附和?”小偷曰:“我在这边问曰:‘可拿去否?’汝在内年夜声应曰:‘可。
’又再问曰:‘我真拿去?’汝再应曰:‘说定了,任从拿去。
’我便去拿,方掩得路人线人。
托你附和,后日你家不须闭门,亦无贼入矣。
但你须在内去,莫得偷窥,视则法不灵。
你直听鹅声息,我事方毕,你可出来。
”店主然之。
小偷年夜声问曰:“我拿去否?”内年夜声应曰:“凭你拿去。
”又再年夜声问曰:“我真拿去?”内又年夜声应曰:“说定了,任你拿去。
”两旁店人皆闻其问答之语,小偷遂负其柜上一捆青布而去———人以为借去也。
其店主在内,听得鹅声,不敢出来。
其盗布者匆匆行之久矣。
待之多时,鹅声不绝。

其店主恐店内久无人守,只得外出。
看鹅尚在,自己柜头反失落一捆青布。
顾问两旁店曰:“适才谁上我店,拿我一捆布去?”旁边店皆答曰:“是那个问你买的,你再三应声,叫他只管拿去。
今拿去已久矣。
”店主抚心自悔曰:“我明被此人骗了!
只是自己皆去世,说不得也。
”事久,众邻觉之,始笑此人之痴,而深服此棍贼之高手矣。

按:君子仁民爱物,而仁之先施者,莫如邻;物之爱者,即鹅亦居其一。
何对邻人养鹅,恶在喧华之声,必欲盗之者以杀之,爱物之谡何哉?利失落对邻之鹅,而附和棍贼以盗之,仁心安在?是甚至使棍闻其言,乘机而行窃,反附和其偷,亦是鼠辈也。
欲去人之鹅,而反自失落其布,是自贻祸也,将谁怨哉?若能仁以处邻,而量足以容物,何至有此失落也!

借他人屋脱客布

聂道应,别号西湖,邵武六都人。
家原丰硕,住屋宏深。
后因讼耗家,以裁缝为业。

忽一日往人家裁衣。
有一王老五骗子见客人卖布,知应出外,故领到应家前栋坐定,竟入内堂,私问应妻云:“汝丈夫在家否?”其妻曰:“往前村落裁衣。
”棍曰:“我要造数件衣服,今日归否?”对曰:“要嫡归。
”棍曰:“我有差错在你前栋坐,口渴,求茶一杯吃。
”应妻即讨茶二杯,放于斫凳上。
棍将茶捧与布客饮。
饮罢,接杯入,方出拣布四匹,还银壹两,只银不成色。
客曰:“此价要换好银。
”棍曰:“我儿子为人裁衣,待嫡归换与你。
”言未毕,棍预套一人来问:“针工在家否?”棍应曰:“要嫡归。
”其人即去。
布客曰:“你收起布,嫡换之与我。
”客既出,少顷棍亦拖布逃去。

次早,布客到应家问曰:“针工归否?”应妻曰:“午后回。
”布客次早又问:“针工归否?”应妻又曰:“今午回。
”布客午后又来问,应妻曰:“未归。
”布客怒曰:“你公公前日拿布四匹,说要针工归来还银,何再三推托?你公公何去?”应妻道:“这客人好胡说!
我家哪有公公?谁人拿你布?”二人角口大闹。
邻人辩曰:“他何曾有公公?况其丈夫又不在家,你布不知何人拿去,安可妄取””布客无奈,状投署印同知钟爷。
状准,即拘四邻来审。
众云:“应不在家,况父已去世。
其布不知甚人脱去。
”钟爷曰:“布在他家脱去,那日何人到他家下?着邻约为之穷究,必有着落矣。
”邻约不能究,乃劝西湖曰:“令正不合被棍脱茶,致误客人以布付棍,当认一半;布客不合轻易以布付人,亦当自认一半。
”二家诺然,依此回报。
钟爷以邻约处得明白,俱各免供。

按:布入人家卖,又饮人家之茶,则买主似有着落矣,谁不肯以布与之?讵料此棍借其屋,赚其茶,以为脱布之媒;又还其银,止争银色而许换,谁知防之?今后交易,惟两相交付。
彼虽许换银,布只抱去,嫡重来,则无受脱之事矣。

诈匠修换钱桌厨

建宁府凡换钱者,皆以一椅一桌厨列于街上,置钱于桌,以待人换。
午则归家食饭,晚则收起钱,以桌厨寄附近人家。
嫡复然。

有一人桌厨内约积有钱五六千,其桌毁坏一角。
旁有一棍,看此破桌厨内多钱,心生一计。
待此人起身食午,即装做一木匠,以手巾缚腰,插一利斧于旁,手拿六尺,将此桌厨横量直量一次,年夜声自说自应曰:“这样破东西,当做一新的来换,反叫我修补,怎么修得?真是吝啬的人!
”自说了一场。
一手拿六尺,将桌厨钱轻轻侧倾作一边,将桌厨负在无人处,以斧砍开,取钱而逃。
时旁人都道是换钱的叫木匠拿去修,那料大众人群中,有棍敢脱此也。
乃午后,换钱者到,问旁人曰:“我桌厨哪里去?”众合答曰:“你叫木匠拿去修,匠还说你吝啬,何不再做新的,乃修此破物?彼已负去修矣。
”换钱者曰:“我并未叫匠来,此是王老五骗子脱去。
”急沿途而访问,见空僻处桌厨剖破,钱无一文,帐恨而归。

按:此棍装匠而来,大举大动,大志大言,人哪知他是脱?只匠人修旧物,须在作场内,何须带斧带六尺而来?装为匠便非匠矣。
但他人物件,他人为修,何人替他盘诘?此棍以是得行其诈也。
然因此以推其馀,凡来历不明而装情甚肖者,倍宜加察也。
许换,谁知防之?今后交易,惟两相交付。
彼虽许换银,布只抱去,嫡重来,则无受脱之事矣。

二类 丢包骗

丢包于路行脱换

江贤,江西临川县人。
钱本稀少,每年至七月割早谷之后,往福建崇安地方以绱鞋为生。
积至年冬,约有银一拾馀两,整顿回家。

中途偶见一包,贤捡入手,约有银二三两,不胜喜悦。
从前一人曰:“见者有分,不许独得。
可藏在你箱中,待僻静处拿出来分。
你捡者得二分,我见者得一分。
”贤意亦肯,况银纳置彼箱,心中坦然无疑。
行未数十步,忽一人忙赶到来,呜咽哀告曰:“我失落银三两作一包,是措借纳官的。
你客官若拾得者,愿体天心还我,阴功万代。
”前见者故作怜悯之容,曰:“是此绱鞋财主拾得,要与我均分。
既是你贫苦人的,我宁愿不分,你可出些收赎与他,叫他把还你。
”贤被此人证出,只得开箱,叫失落银者将原银包自己取去。
但得其一钱收赎,亦自以为幸;不知自银已被棍将伪包换去矣。
至晚到乌石地方,取出收赎银还酒,将剩者欲并入大包。
打开只见铜铁,其银一毫也无,只得大哭而罢。

按:贤所赚银,必早被棍觑见,故先伪设银包套合。
一棍在贤之先于荒僻处,俟贤来,投银包于地。
彼必捡之,乃出而欲与之分,令藏彼箱,则与彼银共一处矣。
其后棍妆情哀取,贤自应开箱还之,何自开箱使棍手亲取其原包?则棍得以伪包换贤之银,贤岂知防其脱换哉?故捡银之时,即以其捡者与前棍均分,勿入箱中,则彼穷于计矣。
然二棍亦必于僻处再抢之矣。
故客路不在虚得人之有,而在密藏己之有也,斯无所失落矣。

三类 换银骗

成锭假银换真银

泉州府客人孙滔,为人老实,有父老风。
带银百馀两,往南京买布。
在沿山搭船,陡遇一棍名汪兰,诈称兴化府人,乡语略同,因与孙同船数日,甚欢。
习知滔朴实人,的可骗也。
因言他故,往芜湖起岸买货。
舟中说他尚未倾银,有银一锭,细丝,十二两重,若有便银,打换为妙,意在就孙换之。
孙因请看,汪欣然取出真银。
孙接过手,曰:“果是金花细丝。
”汪欲显真银,因转在孙手接出,遍与舟中客人看,问:“好否?”都道:“是细丝。
”遂因舟上有笔砚在,汪微微冷笑,将此银写“十二两足在风窠底”。
孙心中道:“此人轻薄,有银何必如此翻弄?”因潜对汪曰:“出来人,谨慎些。
”汪曰:“无妨。
”孙因问:“要换折多少?”汪曰:“弟只零买杂货,凭兄银色估折便是。
”孙因取出小八九钱重的,只九一二成色。
汪看喜曰:“此银九四五倾来么?俱一样如此即好矣。
”盖汪重估孙银水,使孙乐换。
孙取天平两对,估折明白。
汪即箱中取出白绵纸,与孙面包作两包。
汪因佯起,转身一回,故意误收原银入袖,曰:“此包是我的了。
”孙曰:“不是,这包是你的。
”汪即替出那假,亦绵纸包,与真银一样,交与孙收。
孙接过手,亦微开包紧,见银字无异,概不深省,即锁封笥箧中。
汪须臾起岸分别。
孙一向到南京,取出前银,乃是锡,懊恨无及,始知被他替包骗去矣。

按:孙滔,朴实人也。
其看银时,但称彼轻薄,不知此人轻薄处,正要如此,人方不疑,后方好用假。
不然,待打换之后,或有人从旁取视,岂不败机?故坐舟冷笑,为书银样子容貌,无非为眩视计耳,向后谁复细认哉?说者曰:“假令包银时,孙即取真银入手,后令汪取银,则汪不穷乎?”曰:“虽然,彼棍者变计百端,即令真银入手,彼又别有脱法。
”但各守本分,各用己财,勿贪小可便宜,则不落圈套矣。

羽士船中换转金

贲监生在南监,期满将归,欲换好金数十两,归遗妻妾,以将远敬。
同乡邓监生阻之曰:“京城换金者,屡被棍以铜脱去。
金非急用,何必在此换为?”贲曰:“京城方有好金。
若有棍能脱我者,亦服他妙手腕。
”数日内换金十馀两,皆照金色交易,都是好金。

后有一后生,以金锭十二两来换。
贲生取看,几有足色金。
问其换数,后生曰:“某乡官命换的,要作五换。
”贲递与邓看,曰:“此金可有六换,若五换,价公道矣。
”邓看曰:“果好。
可将此金对明收起,勿过他手,然后对银六十两还之。
”贲依言,先收入此金,然后还其银。
后生不得展转,只得领银归,见其父,云:“两监生如此关妨,不能再脱出。
”父顿足曰:“一家买卖在此,把本子送去了,何以为生?速去访此监生何时归?”回报:“已讨定船,某日刻期登舟矣。
”体探已的。

至期,两监生到船坐定。
老棍装为一羽士,衣冠净洁,亦来搭船,舵工收之在船中。
共谈处,羽士言词雍容,或谈及京中官民事体,逐一练熟。
两监生及同船诸人,亦乐与谈。
两日后,将近晚间,羽士故提及辨珠玉宝贝之法,诸人闲谈一番。
又说到辨金上去,道他更辨得真。
贲监生因自夸彼在京换一锭足色金,换数又便宜。
诸人中有求看估色数者,贲生夸耀,取出与诸人递不雅观,皆夸羡好金。
遍不雅观已讫,时天色渐晚,复付还贲生。
将收入箱际,羽士亦曰:“愿借不雅观。
”接过一看,曰:“果好真金!
”随手即付还讫,又道及别新话上去。
贲监生收入金。
晚饭已熟,各散而餐。
饮日,羽士以船钱还舵工,与诸人别而登岸去。

及贲监生归,以金分赠妻妾。
数日后,叫匠人来打钏钿。
先以小锭金打,匠皆称金好。
贲夸曰:“改换有一锭十二两的尤好。
”匠曰:“大锭金京中王老五骗子多以铜脱人。
”贲曰:“取与你看,有何棍能脱我乎?”匠接过手,笑曰:“正是铜也。
”贲怪之,急取回看曰:“果铜也。
我与邓相公看定是上好金,又同船诸人看皆是好金,何都被瞒过?”忽猛省曰:“嗳,是也!
末了是一羽士看,付还时天色近晚,我未及再检视,即收藏箱中。
是此时换去也!
此羽士何得一铜如此相似,又早已在手,如此换得随意马虎?想京中换金后生,即老棍之子,彼换时未能脱,故来搭船脱归也。

按:老棍之脱贲生金也,人谓其棍真高手矣。
吾曰不然。
设若贲生韬藏不露,则老棍虽有诸葛神机,庄周妙智,安能得其金而窥之?何以脱为?故责在贲生矜夸炫耀,是自招其脱也。
噫!

四类 诈哄骗

诈学道书报好梦

庚子年,福建乡科,上府所中诸士,多系沈宗师取在首列者。
人皆服沈宗师为得人。

十仲春初间,诸举人都上京矣。
省城一棍,与本府一善书秀才谋,各诈为沈道一书,用小印图书,护封完密,分递于新春元家。
每到一家,则云:“沈爷有书,专差小人来,口嘱付说,你家相公明年必有大捷。
他得异梦,特令先来报知,但须谨密勿泄。
更某某相公家,与府上附近,恐他知有专使来,谓老爷厚此薄彼,故亦附有问安书在;特搭带耳,非专为彼来也。
”及到他家,所言亦复如是,谓专为此来,馀者都搭带也。
及开书看,则字画精楷,书词玄妙,皆称彼得祥梦,其兆应在某,当得大魁。
或借其名,或因其地取义,各做一梦语为由,以报他前兆之意。
曾见写与举人熊绍祖之书云:“闽省多才,甲于天下,虽京、浙不多让也。
特阅麟经诸卷,无如贤最者。
以深奥深厚憨实之养,发以雄俊爽锐之锋,来春大捷南宫,不卜而决矣。
子月念二昼夜将半,梦一飞熊,手擎红春花,行红日之中,上有金字‘大魁’二字,看甚分明。
醒而忆之,日者,建阳也;熊者,君姓也;春花者,君治《春秋》经也。
红亦彩色之象,‘大魁’金字则明有吉兆矣。
以君之才,叶我之梦,则际明时魁天下,确有明证。
若得大魁出于吾门,喜不能寐,人驰报,幸谨之勿泄。
”熊举人之家阅之大喜,赏使银三两。
请益,复与二两,曰:“明年有大捷,再赏你十两。
”及他所奉之书,大抵都述吉梦,都是此意。
人赏之者,皆三五金以上。

到次年,都银南翮而归,诸春元会时,各述沈道之书叙梦之事,各抚掌大笑曰:“真是好一场春梦也!
”此棍真出奇绝巧矣。
以此骗人,人谁不乐与之?算其所得,不止百金以上。
聊述之以助一笑。

按:此棍骗新举人,骗亦不痛,虽赏他几两银,亦博得举家人肚中欢畅四个月。
惜此棍不再来,若再为之,人亦乐赏之矣。
此骗局中最妙者。

诈无常烧牒捕人

长源地方,人烟过千,亦一大市镇也。
有一日者,推命人也。
至其间推算甚精,断人去世生寿夭,最是灵验,以故乡里之老幼男女,多以命与算。
凡三年内有该病者、该死者,各问其姓名,暗登记之,以为后验。
昼往于市卜命,夜则归宿于僧寺。

有一游方羽士至寺,形容半槁,黄瘦黧黑,敬谒日者曰:“闻师长西席推命极验,敢求此地老幼,有本年命运该死者、当有疾病者,悉以其姓名八字授我,我愿以游方履历药方几种奉换。
”日者曰:“你不知命,要此何干?”羽士曰:“我自有别用。
”日者悉以推过之命,本年有该病者、该死者,尽录付之。
羽士后讨饭诸家,每逢痴愚样人,辄自称是生无常,奉阴司差,同鬼使捕拿此方某人某人等,限此一季到。
痴人代之播传,人多未言。
又私将黄纸写一牌文,末写“阴司”二大字,中间计开依日者所授之老幼命该死者,写于上半行。
又向本僧寺问本地巨室男女,及人家钟爱之子姓名,写于后上层。
夜间故在社司前,将黄纸牌从下截无人名处焚化,其上半有人名处打灭存之。
越日,人来社司祈,见喷鼻香炉上有黄纸字半截未焚者,取视之,都是村落夫姓名,后有“阴司”字,大怪异之,持以传闻于乡。
不一月间,此姓名内果去世两人,遂相传谓“前瘦羽士是生无常,此阴司黄纸牌彼必知之。
”凡牌中有名者皆来问,无名者恐下截已焚处有,亦往问之。
羽士半吞半吐,认是己同鬼使焚的。
由是畏去世者问:“阴司牌可计免否?”羽士曰:“阴司与阳间衙门则同,有银用者,计较免到;或必要再拿者,亦可挨延二三年。
奈何不可用银也。
”由是,巨室男女多以银贿羽士,兼以冥财金银,托其计较免到,亦赚得数十金去。
其后牌中有名者多不去世,反以为得羽士计免之力也,岂不惑哉!

按:阴司拘人,何须纸牌?即有牌票,亦何必焚?即焚矣,作甚故留残纸馀字以扬于众?此必无之理也。
不雅观瘦无常一节,则惑世诬民昭昭矣。
人之信鬼幻者,鉴此可以提醒。

诈以帚柄耍轿夫

城西驿上至建溪陆路一百二十里,常轿价只一钱六分;或路少行客,则减下一钱四分或一钱二分,亦抬。
但先邀轿价入手,便五里一放。
略有小坡,又放下不抬。
大抵坐轿两分,步走一分。
凡往来客旅,无不被其收买者。
或当考期,应试士子归家,轿价便增至二钱四分,至少者二钱。
不先秤银不抬。
若银揽得手,不抬上二十里,便转雇上路夫去,把好价减,只以一分一铺转雇他人抬之。
其下手抬者,仍旧五里一放,动曰:“我未得时价。
”士子不得已,又重加之。
但士人往来简少,都无与较。

有一提控,时时往来于路,屡被轿夫刁蹬。
一日,复要上县,先把两条纸,题四句嘲诗,以方纸包之,再用敝帚柄两个截齐,以绵纸封之,如两匹缎样。
越日,自大上路,轿夫争来抬之。
提控曰:“吾为一紧急事回家,身无现银。
有能送我直到家者,议轿价二钱,又赏汝今晚明早酒饭。
若要现银及转雇,则不能也。
”内有二轿夫愿抬。
遂以两封缎缚于轿,打发曰:“善安顿之,勿破坏!
”才升轿,又曰:“我到回窑街,要寄一急信与人。
你等到那里,慎勿忘也!
”未半午后,已到回窑。
提控曰:“你在此暂等,我去寄信便来。
”实在抽身从小路归家,一饭久不来。
两轿夫曰:“他坐话不觉久。
有此两匹绸缎在此,我与你奔回,何须等他!
”二人疾行,近晚归家。
一曰:“各执一匹去。
”一曰:“倘有好歹,须相添贴。
”两人扯开绵纸,只是两截敝帚柄,重重封裹。
又各有一方包,疑是书信。
开之,见有纸题大字云:“轿夫常骗人,今也被我骗。
若非两帚柄,险失落两匹缎。
”二人在家大骂曰:“王老五骗子精王老五骗子!
”邻家轿夫闻之,入问何故各骂王老五骗子,二轿夫叙其缘由如此。
邻轿夫大笑而出,将两帚柄半封半露挂于排栅边,以两纸诗贴于旁。
见者诵其诗,又看其帚柄,无不大笑曰:“此提控甚善骗。
只你二轿夫亦不合起歹心,早是敝帚柄,故敢扬言骂人;若果是绸缎,你尚恐人知,那相公能寻汝取乎?此是你不是,何骂相公为?”

后三日,提控回,见此诗尚贴在排栅,故问居旁人曰:“前日人寄我两匹缎,被两轿夫抬走,你们亦闻得乎?”人知是此提控弄轿,曰:“你也勿寻缎,那轿夫亦不敢出索轿钱矣。
”提控亦大笑而去。

按:提控骗轿坐者非棍也,此两轿夫则棍耳。
不然,何提控再回讯问,而轿夫不敢出也?此谓借棍术,还驭棍徒,亦巧矣。
然凡远出,若雇轿夫、挑夫,须从店主同雇。
彼知役夫根脚,斯无拐逃失落落之虞矣。

巷门口诈买脱布

建城大街中,旁有一巷,路透后街。
巷口为亭,旁列两凳,与人坐息,似人家门下一样。
亭旁两边,俱土城,似入人家之道路,稍转,则见前大路矣。

忽日,有一棍在亭坐,见客负布而来,认非本城之人,心知其可哄,即叫曰:“买布!
客人入亭来。
”棍取其布,反复拣择,拿六匹在手,曰:“要买三匹,我拿六匹入内去拣。
”即转入巷路,从后大街逃矣。
布客在巷凳坐许久,时有一二行路者过此,心疑之,因随其后而入。
转一曲墙路,见两旁并无人家,直前则出大路,心方知是被棍脱出。
只问街两旁人曰:“方才有一人拿布六匹而来,兄曾见否?”旁人曰:“此巷往来极多,哪知甚人拿布?”布客道其哄买之由,旁人曰:“此是棍明骗去矣。
”布客只得大骂,懊恨而去。

按:卖物者虽入人门下,亦必跟至其家,见其人居止实落,方可以物付与。
不然,虽公共之门,里面人烟丛杂,亦未可轻易信也。
商者可以鉴此。

五类 伪交骗

哄饮嫖害其身名

石涓,湖广麻城人。
富而多诈,负气好胜,与族兄石涧尝争买田宅致隙。
涧男石孝,读书进学,人品俊秀,性敏能文,人多拟其可中。
石涓尝怀妒忌,思“吾平生发财,被涧兄所压。
今其子又居士列,是虎而辅翼也。
”因思计暗伤涧、孝父子。

不数年,涧故。
石孝宅忧,无人检点。
涓思孝年少不羁,或可诱以酒色。
因伪相结纳,孝趋亦趋,孝诺亦诺,终日游戏相征逐,数以曲蘖为欢。
或时有美妓,涓邀孝饮其邸;或有好戏妇,涓每搬戏邀孝饮,又令戏妇曲意奉承,务挑其淫荡之心。
孝堕其术中而不觉,玩日月,荒废诗书。
及服阕补考,竟列劣等。
孝因发奋,往寺读书,涓辄拉友挟妓,载酒至寺欢饮。
孝见妓,不觉有喜心,故态复萌。
涓又劝孝娶美妾二人,朝夕纵淫。
内荒于色,外湎于酒,手沾战疯,不能楷书。
道考被黜,家业凋零。
石涓抚掌大笑曰:“吾平生之恨泄矣,计亦遂矣!
”乃呼其子而训之曰:“涧兄在日,家富于我。
因生孝不肖,酷好饮酒宿娼,不事诗书,致令丧却出路,身如丧家之狗。
尔辈宜以为鉴,慎勿踏其覆辙。
”未几,其子亦被人领导赌嫖,所费不訾。
涓因年迈,无如之何,唯付之长叹而已。

按:石涓奸巧百端,匿怨朋侪,使孝淫溺酒色,名利俱丧。
彼虽自谓得计,足以快其宿忿,殊不思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
法网恢恢,报应不爽,安能保他人不袭彼故智,而子孙不蹈其覆辙乎?垂戒二子所繇,殆与义方之训异矣,又何怪其子之复然耶!
然孝亦自愚也。
使孝稍有心智,宜忖父在之时,与彼有怨,今父已即世,得彼不念足矣,顾安望厚交乃尔!
此个中情,叵测可知。
由因此

哄友犯奸谋其田

毕和,山西人。
心术狡险,阴悍暗毒,村落夫无不被其害者。
族弟毕松,有田一段,代价五十馀金,与和田衔接。
和屡谋不遂,因诈与交好,屡席相款,夙夜迟早游戏,即同胞不啻焉。

同乡有林远者,性刚而暴。
其妻罗氏,貌美好淫,与夫反睦〔目〕。
和乘机挑之,遂通往来,情甚密。
假意不令松知,实欲使之知之。
故遮头露尾,为松觑破。
松乃怪和曰:“枉自与你相知。
有此美妇人,何不引我一宿,岂便夺你爱乎?”和逊谢曰:“此妇极有情,若引你去,必深相怜爱。
恐你往来无节,事机不密,其夫若知,有误身家不便矣。
”松只疑其专宠,乃私往挑之,罗氏遂允。
后来情更绸缪,每候其夫出外,非和往则松往,甚且三人同床,情如一体。

将及月馀,和密报其夫曰:“松弟与我至知,今闻与令正有情,我屡谏不听。
闻你欲捕之,若捕得,可轻打些。
彼必叫我解交,我谕他多送你些银,以绝他后日妄为。
慎勿害他性命。
”林远闻言,怒气填胸。
越日即饰辞外出,须三日后方归。
松专瞰远去向,闻其出外,即往其家,搂罗氏入房调耍。
林远从密处突出,打入房中,二人已解衣在床。
远揪松于床下凶打,罗氏冒死拿住夫手,远不能多打。
松求放曰:“愿以银赎免。
”远曰:“要何人来保认?”松曰:“叫我和兄来。
”远正合意,即遣人呼和至。
和曰:“弗成正路,以至于此。
须召见你亲兄来。
”松曰:“勿召我兄,只你代我出银与之,后日即还。
”和曰:“我代议事,怎好出银?但今事急矣,我若不出银,此事无由阐明。
然必有实物相称方可。
”松因写前衔接之田契卖之。
和曰:“只可少作价,多则亦为林远所得。
”止作价四十两。
和归,取银三十两相付。
远曰:“须六十两。
”和曰:“奸情被获,合输妇价一半。
纵令正仙颜,可值六十金,此已一半矣。
”远再三不肯。
和曰:“彼田价四十两,我手中无现银,不如约一月后,再在我手接十两。
”远要约批。
和曰:“若他人议事,须加二抽头,我已该八两矣。
今为你息事,何逼我约批乎?”遂无约批,放松同归。

数日后,松备本息四十四两赎前田,和不肯退。
一月后,林远向和取约银。
和曰:“指示你撰银三十两,二两谢我,岂为多乎?”远后对人说出和教捉奸之由,松方知为和所卖。
然已堕其诡计,悔无及矣。

按:和欲谋松田,先引之奸;欲诱其奸,先与之友。
且其奸也,非彼明引,而令其自入。
其要之田也,俟其有急而为之解纷,以徐收之,计亦巧矣。
向非赖后约银,则林远必不言其所由,彼和之深情厚毒,畴能测之?故人而毒行不端者,彼虽与我交密,亦须戒备者也。

累算友财倾其家

金从宇、洪起予,俱是应天府人。
相隔一十馀店,皆开大京铺,各有成本千馀金。
但从宇狡猾奸险,起予温良朴实。
时常贩买京货,累相会席,各有酒量,欢相劝酬。

从宇思曰:“人言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我不雅观起予慈善好义,诚直无智。
何彼铺买卖与我相并也?当以智术收买之。
”以故伪相交密,时节以物相馈送,有庆贺礼,皆相请召。
起予只以金为美意,皆薄来厚往以答之。
从宇曰:“此人好酒,须以酒误之。
”乃时时饮月福、打平和、邀庆纲,招饮殆无虚日。
有芳辰佳景,邀与同游;夜月清凉,私谈竟夕。
起予果中其奸,日在醉乡,不事买卖。
从宇虽日伴起予游饮,彼有弟济宇在店,凡事皆能代理。
起予一向闲游,店中虚无人守。
有客来店者,寻之不在,多往济宇铺买。
由是金铺日盛,洪铺日替,起予渐穷于用。
从宇随取随与之,每一半九成,一半七八成;银又等头轻少,不索其借批,但云“须明白记帐也”。
不四五年间,陆续借上六百馀两。
乃使济宇往取之,起予别借二百两以还。
后算过帐,尚欠四百馀两。
逼其写田宅为当,方思还债取田。
起予一皆从言。
再过两年,本息合四百五十馀两矣。
济宇力逼全收。
起予求从宇稍宽。
从宇曰:“吾银本与舍弟相共,彼在家尝怨我不合把银借你。
今我不理,任你两下何如?”此时金宅有新立当契在手,起予推延不过,只得将家当尽数写契填还之。
他债主知其落寞,都来逼取。
千馀金家,不两三栽,一旦罄空。
皆金从宇倾陷累算之故也。

洪已破家之后,从宇全不瞅睐,虽求分文相借,一绝不与矣。
从宇又用此术,再交杨店之子。
有识者笑杨子曰:“汝是洪起予替人,何不取鉴前车乎?”杨乃渐疏绝之。

按:以银借人,收其子利,未为累算。
特洪本富贾,从宇诱其游饮,不事生理,致成本消折,而以银借之。
期间以八当十,加三算息,亏短田价,稍蚕食之。
从宇之奸贪极矣!
为富不仁,从宇其何说之辞?

激友讼奸以败家

马自鸣,浙江绍兴人。
狷巧小人,柔媚多奸。
族弟马应,轻浮愚蠢,家更富于自鸣。
其父素与鸣父不睦,两相图而未发。
自鸣见应愚呆,性又嗜酒,故时时与之会饮;亦连引诸人,共打平和。
唯此两人深相结纳,人多厌之,不与共饮。
二人乃对斟对酌,此唱彼和,自号为莫逆交。
应有事,多取决于自鸣;鸣亦时献小计,以效忠款。
应素与亲兄不睦,数扬其短,欲状告之。
自鸣假意劝阻,实于当机处反言以激之,益深其怒。
应遂先往告兄,经官断明,拟应欧兄之罪;又投分上阐明。
此为破家之始。
又屡屡唆其与人争讼,家日破败。

后自鸣往小户人家取债,见其妇幼美,归家向应前夸曰:“我今往某家取债,其媳妇生甚仙颜,女流中西施也。
我以目挑之,俯首而过。
其屋只一楹,数往来于前。
我神魂飘荡,不能自禁。
又以笑语挑之,此妇亦笑脸回答,似亦可图。
只怕其夫姑有碍,未敢施为。
至今挂恋在心,寤寐思服。
”应曰:“此家是我甲首,又系佃户,图亦何难?我必先取之。
”自鸣激之曰:“汝若能得,我输你一大东道。
依我说,勿去惹此愚夫,若捉住,彼粗拳,真打去世也。
”应曰:“未闻佃客敢殴主人者。
”越日,即往其家收条编。
一见其妇,即挑之,遣其婆出外曰:“可外出觅菜来作午。
”婆方出,即强抱其妇入房。
妇在从否之间,见隔壁一妇窥见躲开。
妇指之曰:“某姆在隔壁窥见,你勿为此。
”哪肯休,只以为推托也。
相缠已久,婆在外归。
妇只得叫妈妈曰:“主人如此野意。
”婆作色叱。
怒,先往县呈其拖欠条编,反允殴里长。
其佃人以强奸诉官拘审,邻妇窥见,亲姑捉获。
其妇又貌美倾城,满堂聚不雅观,啧啧叹赏。
因审作强奸,应拟去世罪。
后投分上,改作戏奸未就。
而家业尽倾,田宅皆卖与自鸣。
(自鸣)反责曰:“我当初叫你勿为,你不听吾言,以至于此。
”应曰:“你口虽叫我勿为,先已造桥,送我在桥中去矣,难回步也。
今欲怪你,又怪不得。
孟子谓‘非之无可举,刺之无可刺’,正你这样人也。

田卖尽,自鸣绝不与往来。
朝夕相借,惟干谒亲兄,方知亲者终是亲;彼酒肉朋友,真伪情也。

按:应被自鸣收买,家破,家当尽被鸣收之,反与之莫逆之交,何其愚也!
苟有心智人之处世,内而兄弟叔侄,外而朋友亲戚,皆不能无。
与兄结讼而求昵于友,是其所厚者薄,而薄者反厚也。
何不不雅观孙荣之间革孙华而亦昵于友,使非杨氏贤德,后始有悔悟。
而能以是而悛改之,彼虽有百般巧计,安能中悛改之士哉!

六类 牙行骗

狡牙脱纸以女偿

施守训,福建大安人。
家资殷富,常造纸卖客。
一日,自装千馀篓,代价八百馀两,往苏州卖,寓牙人翁滨二店。
滨乃宿牙,叠积前客债甚多,见施雏商,将其纸尽还前客,误施坐候半年。
家中又发纸五百馀篓到苏州,滨代现卖。
付银讫,饰辞系取旧帐者,复候半年。
知受其收买,施乃怒骂殴之。
滨无言可应,当凭乡亲刘光前议,谕滨立过借批银八百两,劝施暂回。

次年,复载纸到苏州,滨代现卖。
只前帐难还,施又坐待半年。
见其女云英有貌,未曾许配,思此银难取,乃浼刘光前为媒,求其女为妾,抵还前帐。
滨悦许之。
其女年方十五,执不肯从。
滨与妻入劝曰:“古有缇萦愿没官为婢,以赎父罪。
今父欠客人银八百两,以汝填还;况福建客家多巨富,若后日生子,分其家财,居此致富,享福非小。
”女始许诺。
时施已六十馀矣。
成婚近四载,施后回家身故。
未及周期服,滨将女重嫁南京溧水县梁恩赐为妾,重收聘礼一百两。

守训男施钦知之为,本年亦装纸到苏州,往拜翁家,呼翁为“外祖”。
翁不瞅睬他。
请庶母出见,亦拒不出。
众客伙皆怒而嗾曰:“你父以八百两聘礼,止成亲四载,未期服又重嫁他人。
今一出见何害?情甚可恶!
汝何不鸣官?”钦乃告于巡街蔡御史。
时翁滨二得施为婿,复振家风,又发资金千馀,见告,毫无惧意。
两下各投分上,讦讼几二年。
各司道皆纳分上,附会而判。
后钦状告刑部,始获公断曰:“翁滨二以女抵偿八百两,几与绿珠同价矣。
但守训自肯,其财礼勿论。
今夫服未满重嫁梁客,兜重财物,因此女为货,不顾律法。
合责三十板,断身资银一百两,并守训为云英置衣资首饰银五十两,共与施钦领之。
”因此积讼频年,滨二之家财尽倾,仍流落于贫矣。

按:脱骗之害,首侠棍,次狡侩。
侠棍设局暗脱,窃盗也。
狡侩骗货明卖,匪贼也。
二者当与盗同科。
凡牙侩之弊,客货入店,彼皆作纲抵偿,又多盗取供家,每往后客货盖前客帐,此穷牙常态也。
施守训在不早审牙家,致落此坑堑。
只可小心逼取,或继以告,不当图其女为妾。
夫以六旬上人,岁月几何,纳妾异地,能无后患乎?贻子后讼,所费不资。
虽终极取胜,得不偿失落矣。
独恨翁滨二负心歹汉,以一女而还银八百两,得已过分,又得婿扶以成家;后女虽再嫁,当以身资还施之男,永可无患矣。
乃贪心不满,再致倾家,真可为欺心负义之鉴。

贫牙脱蜡还旧债

张霸,四川人。
为人机关精密,身长力勇。
一日,买蜡百馀担,往福建建宁府丘店发卖。
此牙家盆彻骨,外张富态,欠前客货银极多。
霸蜡到,即以王老五骗子顶作鬼名来借蜡,约后还银。
数日后,霸往街嬉戏,其蜡遍在诸铺。
及问其姓名,皆与帐名不同。
霸心疑必有弊,故回店扣问牙人曰:“你脱我蜡去还前帐,可逐一实报帐来。
若不实言,你乘我几拳不得。
”丘牙哑口无应。
霸轮拳擒打,如鹰擒雀,如踢戏球。
丘牙连忙求饶,曰:“公神人也。
此蜡真还前客旧帐,并家用去矣,何能问各店重取?”张霸曰:“你将还人的及各店买去的,都登上帐,只说他揭借去,俱未还银。
我将帐去告,取你硬作证,怕他各店不再还我?”丘牙依言,逐一写成发货帐。

张霸即具状告府。
署印梅爷看状,掷地不准。
霸心伤失落本,两眼自然垂。
再三哀告,梅爷乃准其状。
先差皂隶往查各店蜡。
霸以银贿公差,回报曰:“各店果有张霸印号蜡。
”梅爷曰:“哪有揭借客蜡都不还银者!
”即出牌拘审。

各店在外商量曰:“我店买张客蜡,俱已还银,牙家收讫。
又牙人自用蜡还我者,是他所合抽得牙钱,何得今更重告?吾与汝等敛银共用,投一分上,先去讲明,然后对审。
”敛银已毕,即将银一百两投梅爷乡亲。

梅爷刚毅刚烈之官,弗听,即拘来审。
内有江店客人,乃惯讼者,先对理曰:“蜡乃丘牙明卖与我,公正交易,张霸安得重取?即未全交付,亦牙家刻落,与我辈何干?”丘牙曰:“蜡非卖他。
是小人先欠诸店旧帐,张霸蜡到,他等诈言措借,数日后即还银。
及得蜡得手,即坐以抵前帐。
非小人敢兜客银也。
”梅爷曰:“丘牙欠债,须问彼自取,安得坐客人货以还彼债?你众等可将价还张霸,免你等罪。
”江店恃有分上,再三辩论,说是明白交易,并无对债之事。
梅爷触怒,将江店责十板;江店又辩论不已,又被责二十板。
后诸人惊惧,皆称愿赔求饶。
以江店监禁,诸人讨保,断蜡银,限三日,不完再重责。
三日果追完。
霸领银讫,深感梅爷恩典膏泽,顶戴喷鼻香炉,到于堂下,叩拜而去。

按:出外为商,以缥缈之身,涉寡亲之境,全仗经纪以为线人。
若遇经纪公道,则货色有主;一投狡侩,而抑货亏价必矣。
是择经纪,乃做生意一大关系也,可不慎哉!
如其人言谈坦直,此是公道之人。
若初会晤间,高下估看,方露微言,则其心中狡猾可知。
若价即言而不远,应对迟慢,心必怀欺。
若屋宇精细,分外巧样,多是奢华务外之人,内必不能积聚。
倘衣补垢腻,人鄙形猥,肩耸目光,巾帽不称寒暑,此皆贫穷之辈。
若巧异妆扮,服色变常,必非创置之人,其内必无财钞。
若衣冠不华,惟服布衣,此乃诚笃本分,不可以斯之曰贫。
商而知此,何至如张霸,被牙所脱也?况非刚毅刚烈之梅爷,肯听分上,险些素手归矣。
故录之,以示为商者。
当货色发脱之初,细审经纪对手,发落方可保无虞矣。

七类 引赌骗

危言激人引再赌

张士升,莒溪人,膏粱子弟也。
父致万金,均分于士升兄弟,田园腴膏,坐享成业。
一旦父卒,时初行万历钱,被棍徒引其赌钱。
彼富豪雏子,惟见场中饮酒豪放,可浮滑快意,哪知财帛当惜?不数月间,输去银数百两,尚欣欣喜赌,未肯休也。

乡有陈荣一者,乃士升父在日所用做中保供呼唤者。
人虽低微,却有忠义之心,不忍士升之被棍诱引也。
乃备一盛筵,单请士升一人,酒筵中逐步缓谈,将其父在日,始终生财缘由,爱惜钱米实事,逐一从头细讲;且赞羡其能,慨叹其苦,后又谈及民情光滑油滑,及钱米难得之状,穷民无钱之苦,因劝之曰:“令先尊发此巨富非易,你须念先人勤恳,守旧基业,切不可去赌。
前者虽赌去数百金,曩昔勿咎;但从今改过,依旧坐享福泽矣。
”士升见荣一词情恳切,一时良心发动,曰:“吾依你言,从今誓不赌也。
”越日棍徒引之,果不去赌。
众方怪异,后知出于荣一所劝,无可奈何,切磋曰:“谁能引其再赌者,众敛十金与之。
”有柴昆者曰:“我能引之。
”众将银十两封存。

昆见士升在路亭闲坐,靠拢其身,先闲谈他事,后问曰:“闻汝今罢手不赌乎?”士升曰:“然。
”昆曰:“赌非好事,今能自知转头,真是豪杰。
盛族巨室子弟,果有知识高人,我真羡服!
只外人都传,是荣一老劝你而止。
果是他劝否?”士升曰:“的是得他劝。
”柴昆太息曰:“荣一小辈奔忙下贱之流,岂是你父兄,岂是你叔伯,何禁止得人?你名门子弟,聪明男子,何待贱人训诲?使路人传你听下贱人主使,皆暗中非笑,谓你无能为。
依我所见,还当暂出小赌,过了半月一月,自己罢手,人便说你是自不爱赌,非关听下辈命令也。
如此方是大丈夫所为,不羞了故家门风。
”士升是无识雏子,闻此佞言,心自猜曰:“果是我今若便止,人性是荣一之功。
须再去赌一月,然后自止,岂不挺豪杰哉!
”随即入场复赌。
柴昆暗领众银而去。

士升赌了一月,野心复逞。
后荣一虽言,亦不见纳,终至于尽赌倾家。
皆柴昆一激之也,其祸烈也。

按:士升惑柴昆之瞽说,拒荣一之忠言,徒以其人卑微,谓受其谏为耻。
不知尧叨教下民,舜下询荛,周公走迎乎下士,韩信乞策于左车。
彼帝王将相,犹俯听微言若是,岂以人之贱而可废其言之善乎!
惜士升黄口之子,目不知古今,故中谗言而不察也。
噫!

公子套妓脱赌

王荻溪,万金之子。
好赌无厌,多被赌朋同谋,尽倾其家。
后整顿馀资,只得三百两,乃带一仆,复往县中赌。
众棍后合本,迭来与赌。
时荻溪家已尽破,而赌已学得甚高,虽未能胜众棍,亦不至为棍所胜。
相持半月余,无好子弟到,无雏家可网,乃投府去。
更无大赌场可快意者,遂往嫖李细卿家。

有二三赌伙寻至府,闻荻溪已入妓家,众即划计曰:“如此如此收买之,可尽夺其金矣。
”越日,候荻溪出外寻赌伙,即入对细卿曰:“荻溪只好赌,不好嫖,彼无厚物与你。
今依我如此如此行,先送你二十两人事。
后赌得的,每一百两复许加二抽。
”细卿许诺,午设盛馔,方与荻溪入席饮数杯。
忽二家人来送礼物,辉煌熳烂,皆上好物件,约值二十馀金。
曰:“公子命送此薄仪,少倾便到。
”细卿逐一看过,尽数收起,以茶待二家人于外,复来席陪荻溪,且喜且作懊恼之意。
荻溪曰:“是何人送你厚礼,你反似犹闷,何故?”细卿曰:“不问正难开口。
此是黄公子送的。
旧年在此赌博,输去银千馀两,我亦得他厚惠。
今日将到,望相公赦我,妾须出去迎他。
容后日多陪相公几日,以补罪。
”荻溪曰:“既是公子,我便出外让他。
”细卿喜曰:“相公如此宽容,是妾有二天也。
”荻溪将拂衣起,细卿挽住曰:“少坐不妨!
更有一件,此人极活泼无崖岸。
少间乘机提起,若请相见,或在此同话,为我陪客。
得借重高贤,亦为我增声价也。
”荻溪本欲避席,只闻公子旧在此赌,心中早已喜十分。
使一仆伏侍,在内独酌,叫细卿出外迎客。

须臾,公子到,细卿从容奉茶。
叙寒温讫,公子径起,欲入内嬉戏。
细卿匆忙请止,曰:“适有一外亲远来,在内留一水饭,恐无处可避也。
”公子笑曰:“孤老便是孤老,何须托外亲也?既是你情人,我平生不吃醋,便请相见何妨?”即遣二仆入请。
尚未出,又匆匆细卿曰:“汝去请之。
”细卿入内邀出。
公子张看荻溪一表非俗,呵呵笑曰:“细卿妙人,果会择好才子。
”即降前叙礼,院内备筵已到,公子坐上,荻溪前,细卿左陪。
席间谈笑,并不及赌中去。
到晚,索骰子行令,公子耍曰:“只恐卑人未晓好色。
”细卿曰:“公子有一掷百万之豪,荻卿亦有呼庐赐绯之兴,愧小婢未足当好色耳。
”公子曰:“荻溪亦作家乎?明早略赌一东道何如?”荻溪曰:“东道当小弟奉,何劳赌也?”公子曰:“空食未佳,须赢为奇。
”先取掷之,无色。
荻溪一掷即胜。
公子须再加一台戏,又输;热性一起,曰:“荻溪有此妙手乎!
与汝再决输赢。
”荻溪曰:“不敢扳高耳,亦愿陪。
”两下赌起,互有胜负。

至一更,公子输上百金。
细卿亦抽头十馀两矣,即将骰子收起,曰:“今日乘轿劳累,夜已深矣,须去睡。
嫡看戏时酒席中再翻,稍抬举我抽头。
”公子以输多,发怒要赌。
荻溪亦发大言曰:“若再来,须百金一堆,不然且罢!
”公子先取定银在,以一百为堆。
细卿故执骰不与。
公子大怒曰:“只凭一掷,随有无便罢!
”细卿付还骰。
公子一掷即胜,得百金,曰:“更照前一堆。
”又胜;曰:“我平生好大不好细,须二百为堆。
”方发性间,忽闻门外火把轿来。
慌入报曰:“老爷跟寻至急,可速回去!
”公子曰:“我色方来,奈何阻我兴!
”其后一掷,又赢二百为堆。
家人催如星火,公子曰:“我嫡昼间不来,夜定来矣。
”荻溪留之,不能得。
细卿亦惊作痴呆样,匆忙送别。
归怨荻溪曰:“人无全胜。
你先赢许多,须当知止。
奈何公子欲翻,你更出大堆,是不晓避色也。
空作惯家,不及我妇人见矣。
”荻溪曰:“吾万金赌尽,何数他三百两!
有甚大事,空怨恨为!
”在细卿家住宿数日;再留之,坚辞而去。

按:公子是装来的,先以厚礼送妓,令荻溪信为真公子。
后来圈套,皆是装成。
其药骰已先藏在细卿手,故令其抢起真骰,然后以药骰付还之,使其不疑。
三执皆胜,套定催归,其谁防之?然荻溪虽作家,安能测其弊哉!
吁!
凡赌钱者,弊外生弊,鉴此而知机,罢手勿赌,真善策也,莫如彼之一旦尽囊而空矣!

好赌反落人术中

闽人徐华胜,号含秀。
为人矜夸骄亢,酷好赌博。
一日,买纸往京卖。
有张鄂号叔真者,先富,因赌倾折,后有馀囊数百两,亦买纸往京卖。
二人同县异域,托处共店。
鄂心怀一术,每在店中与华胜着棋,或赌东道,或赌时果。
鄂棋本能让华胜一车,鄂乃孤客,徐姓浩瀚,鄂每诈输东道,暗结华之乡亲,使钳其口,无得而议论之。
故输五而赢二,而华胜不知鄂怀锋而之。

一日,鄂已睡,华胜邀起而赌东道。
鄂心喜曰:“此夜机会可矣。
”故推不起。
又强之,鄂曰:“我不赌东道,要赌银。
”胜心暗忖:“我棋高他,何惧之有?”连声应曰:“更好。
”不知已堕其术矣。
且素性亢傲,乡亲咸憎之,大家附和其赌。
鄂曰:“先以银对定,输即收去,无得抵赖。
要一两一局,每两与众抽头二钱,作东道并做戏。
”胜曰:“虽二两无妨。
”未几,输数局。
心中热起,说要十两一局。
客中老成者曰:“不可,且休矣!
”其后生辈反以言激之。
胜心益热,再对银十两而赌。
不数局,共输数十馀两。
时天色已曙,鄂将胜银卷入囊中而起。
胜邀再赌,鄂坚执不许,二人相扭甚热。
鄂曰:“是你邀我赌,非我邀你赌。
我若输你,肯饶否?我家财数千,因赌而倾。
你输此些小,何得鼻血?好不为男子也!
任你经官不还。
”客中老成者曰:“是我辈无见识,不阻你,甚至覆败。
但张兄说得是,倘他输你,必不放他。
不如我辈抽头者尽还你罢。
俗云‘豪杰对豪杰,齿打落,吞肚里’。
”鄂曰:“众既以抽头者退出,我亦退银三两做戏,更出一两作东道。
内抽五钱,换金一线,打一戒指与徐兄,作好赌之戒。
”众曰:“张兄之言大有理,乃豪杰惜豪杰,真年夜住持夫也!
”华胜缄默。
真个是:“循分不贪难诱引,贪心萌内必遭殃。

按:好赌者落人圈套,何止若是。
鄂犹是有本富商,故不尽取,而又善处于终,致戒其后。
若赌场中王老五骗子,何怕你万贯家财,尽落于伊手乎!
睹徐华胜之输而返悔者,后人鉴之,可勿蹈矣。

八类 露财骗

诈称公子盗商银

陈栋,山东人也,屡年入福建建阳地名长埂贩买机布。
万历三十二年季春,同二仆带银壹千馀两,复往长埂买布。
途逢一棍,窥其银多,欲谋之。
见栋乃老练惯客,每迟行早宿,关防严密,难以动手。
诈称福建分巡建南道公子,甚有规模态度,乃带四仆,一起与栋同店。
棍不与栋交语,而栋亦不之顾也。

直至江西铅山县,其县丞姓蔡名渊者,乃广东人也,与巡道同府异县,素不相识。
棍往拜之。
县丞闻是巡道公子,待之甚厚,即来回拜,送下程。
栋见县丞回拜,信其为真公子。
是夜,棍以下程请栋。
栋欢领之,而心中犹严防他盗,不敢痛饮;棍犹动手不得。
越日,经乌石宿。
其地非大口岸,栋欲办酒回礼,以无物可买而止。

又越日,到崇安县宿。
栋心谓:此到长埂旧主不远,犹其外之故家也。
且来日与公子别矣,不答敬殊非礼也,遂买肴馔请之。
棍谓栋曰:“同舟过江,前缘非偶。
与君一起同来,岂非偶乎?嫡与君分路,燕鸿南北,未知何日再见,各开怀畅饮。
”延至三更,其仆皆困顿熟睡。
栋醉甚,亦伏桌睡。
棍遂将栋之财物悉偷去。

待栋醒觉,不知棍何处去矣。
即在崇安县告店家串通作弊。
随即往江西广信府,告其县丞勾引王老五骗子,而以原店家作证。
县丞诉曰:“福建巡道实与我同府异县,其人姓氏,我素知之;但公子并未会面,他称其姓氏来拜我,我乃县丞小官,安得不回他拜,不送他赆?今至崇安已经数日,盗你银去,与我何干?”栋曰:“那棍一起同来,我防之甚切。
他来谒你,而你回拜,我方信是真公子,故堕其术。
今其人系你相识,安得不告你?”本府不能判断。
栋又在史大巡处告。
史爷判是县丞不合错拜公子,轻易便送下程,致误客商,不无公错。
谅断银壹百两,与栋作盘缠之资而归。

噫:棍之设机巧矣!
一起妆作公子,贩子犹知防之。
至拜县丞,而县丞回拜送赆,孰不以为真公子也?又先设机以请贩子,则贩子备礼以答敬,亦理所一定也。
乃故缠饮,困其主仆,则乘夜行窃易矣。
故曰其设机最巧也。
使栋更能慎防一夜,则棍奸无所施。
故慎始不如慎终,日乾更继以夕惕,斯可万无一失。
不然,抱瓮汲井,几至井口而败其瓮,与不慎何异?吾愿为商者,处终如谨始可也。

炫耀衣妆启盗心

游天生,徽州府人。
丰采俊雅,好装饰。
尝同一仆徐丁携本银五百馀两,往建宁府买铁。
始到崇安县,搭一青流船,艄公名李雅,水手名翁迓。
雅先以嫖赌破家,后无赖而撑船。
其时船至建阳县,天生起岸,往拜乡亲。
将衣箱打开,取出衣服光辉光耀,所带用物俱美。
雅一见生心。

至晚,天生叫艄公买些酒馔。
雅暗将陀陀花入酒中———陀陀花者,乃三年茄花也,人服此则晕厥不能语。
是夜,天生主仆中了此毒,醉不能醒。
三鼓时候,雅邀水手行谋。
水手曰:“钱财有命,不可逆理妄求。
倘若事泄,罪将安逃?吾不敢为也。
”雅狠心一起,不听水手之阻,将其主仆推入深潭。
天生淹去世,徐丁幸饮酒少,入水复苏,颇识水性,水上岸。
越日,搭后船往建宁府,即抱牌告于王大爷。
当差捕兵六名,同徐丁到临江门去缉拿。
临江门,乃建宁往来诸船凑集之口岸也。
是时李雅谋财在手,正买酒上船,斟酌作乐。
徐丁认得,即引捕兵擒锁,搜其赃物,尚在船中。
遂并入赃,俱拿到府。

王爷鞠问。
雅见事露,难以推托,一概供招,攀及水手同谋。
徐丁曰:“我当中毒时,酩酊不能言,如梦中,闻得水手劝阻,不与同谋,已先逃去。
今若枉及此人,令后人不肯向善也。
”王爷即将李雅责四十板收监,依律拟斩。
其行李并原银,差防夫二名,同徐丁直解至天生家去。
李雅次年冬季处决。
后水手翁迓弃船归农,颇致丰足。
雅以谋人而匆匆去世,迓以阻谏而百口,谚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信不虚也。

按:游天生之召祸,良由衣服华美,致使贼艄垂涎。
大凡孤客搭船,切须戒备贼艄谋害。
昼宜略睡,夜方易醒。
煮菜暖酒,尤防放毒。
服宜朴素,勿太炫耀。
故老子曰:“良贾守愚藏拙。
”孔子曰:“以约失落之者鲜。
”此诚养德之言,抑亦远祸之道也。

九类 谋财骗盗

商伙财反丧财

张沛,徽州休宁人,大贾也。
财本数千两,在瓜州买棉花三百馀担。
歙县刘兴,乃孤苦茕民,一向出外肩挑买卖,十馀载未归家,苦积财本七十馀两,亦到此店买棉花。
二人同府异县,沛一相见,乡语相同,认为梓里,意气相投,有如兄弟焉。
棉花各买毕,同在福建省城陈四店卖,房舍与沛内外。

数日后,兴棉花卖讫。
沛者止卖小半,收得银五百馀两。
兴见其银,遂起不良念,与本店近邻孤身一人赵同切磋:“我店一客,有银多少。
你在南台讨荡船期待,待我拿出来即上船去,随路寻一山庵去躲,与你均分。
”赵同许诺。
兴佯谓沛曰:“我要同一乡亲到海澄买些南货,今尚未来,要待几日。
”一日,有客伙请沛午席,兴将水城挖开,将沛衣箱内银五百馀两,悉偷装在自己行李担内,倩雇一人,说是乡里来催,欲去之速。
兴佯曰:“行李整顿已定。
奈张兄有人请吃酒,未能辞别。
”沛家人曰:“相公一时未归,我代你拜上。
”兴即辞主人陈四。
陈四亦老练牙人,四顾兴房;兴所挖水城,已将物蔽矣。
雇夫佯担海口去,旋即卖踪转南台,来荡船上水口。

及张沛回,陈四曰:“贵乡里已去矣,托我拜上相公。
”沛开房门,看衣箱挖一刀痕,遂曰:“遭瘟!
”待开看,银悉偷去。
四顾,又无踪迹。
陈四入兴房细看,见水城挖开,曰:“了事不得,今无奈了。
但相公主仆二人,可雇四名夫,直到海澄。
我同一大官,更邀七八人,讨一荡船到水口。
”于是陈四往上寻船。
至半午后,有船下水来者,问曰:“你一起下来,见一荡船载二人,有行李三箱,上去赶得着否?”艄子曰:“有三人,行李三担,在水口上岸去矣。
”荡船赶至将晚方到水口,并未见一人来往。
少顷间,见二牧童看牛而归,问曰:“前有三人,行李三担,小官见否?”牧童曰:“其三人入上源垅去矣。
”问曰:“那山源有甚村落庄?”曰:“无。
止有一寺,叫做上源寺。
”陈四将银五分,雇一牧童引路,径至其寺,时将三鼓矣。
陈四曰:“我等叫他开门,他必逃走。
我数人分作两半,一半守前门,一半守后门。
天明僧必开门,我等一齐拥入,彼不知逃,方可捉得。
”众曰:“说得是。

及僧开门,众等拥入。
和尚惊曰:“众客官哪里来的?”陈四乃道其故,即问:“那三人是甚时候到寺?”僧曰:“到时天色已晚,在那一楼房宿,说他被难,至此逃难。
”僧引入,齐拥擒获。
见其将沛之银伪装一担,自银七十馀两以鼠尾袋装,另藏在身,悉皆搜出。
三人跪下求饶:“是我不良,将他银拿来。
他者奉还他,我者乞还我。
”众等不听他说,将石头乱打半去世,行李尽数搬来,三人同系至陈四店内。
沛时往海澄,尚未归矣。

这天,客伙与地方众等,岂止数千人看,兴之廉耻尽丧。
后数日,沛归,谓兴曰:“为你这贼,苦我来回海澄一遭。
今幸原银仍在,我也不计较你,今后当做年夜大好人。
若如汝见,定要呈官究治。
”兴曰:“须念乡里二字。
”曰:“若说乡里,正被乡里误矣!
我念前日久与之情,不计较你,你急前去。
”兴曰:“我银乞还我。
”但兴银却被众等拿去。
沛因叫众等“拿还他,我自谢你。
”众人曰:“这贼若告官论,命也难保。
今不计较,反敢图赖!
”众人又欲殴他,沛劝乃止。
谓兴曰:“你心不良,反为若此,今反害己,不敷恤也。
但我自推心,将银五两与你作盘缠。
”兴且感且泣,抱头鼠窜而去。

噫!
久旱甘雨,他乡故知。
客于外者,一见乡里,朝夕与游,即成绸缪之交,有如兄弟者,人之情也。
沛之与兴,以同郡村落夫,又同兹贸易,与之共店托处,亦处旅者之势然也。
何兴之包藏祸心,煮荳燃萁,利其财而盗之?彼之暗渡荡船,自谓得计;岂知天理昭彰。
奸盗不容,卒之擒获丛殴,噬脐无及,数十年苦积七十金,一旦失落之。
图未得之财,丧已获之利,何其愚也!
予深有慨焉,故笔之,以为奸贪丧心者戒,而因告商者之宜慎,勿如乡里之为盗者误也。

傲气致讼伤财命

魏邦材,广东客人,富冠一省。
为人骄傲非常,辄夸巨富。
出外为商,无人可入其目。
一日,在湖州买丝一百担,转往本省去卖,在杭州讨大船,共客商二十馀人同船。
因风有阻,在富阳县五七日。
其仆屡天早争先炊饭,船中往来,略不快意,辄与众斗口。
众皆以伙计相聚日知,况材亢傲而相让之,其仆亦倚主势,日与众忤。
在邦材,当抑仆而慰同侪可也;反党其仆,屡出言不逊曰:“你这一起下等下流,哪一个来与我和?”动以千金为言。
又曰:“一船之货,我一人可买。
”如此言者数次,众皆不堪,大恨之。

时有徽州汪逢七,乃巨族显宦世家也。
不忿材以财势压人,曰:“世长势短,辄以千金为言。
昔陶猗之富,岂出公之下哉?而后竟何如也?”材怒其敌己,曰:“船中有长于下流者,有今年夜于下流者,竟无一言,你敢挺出与我为难刁难?以丝一百担,代价数千金,统与你和。
”逢七骂曰:“这下流好不知趣!
屡屡无状,真不知去世小辈也。
我有数千金与你和,叫你无命归故士!
”二人争口不休。
众皆暗喜汪魏角胜,中央大快。
有爱汪者,相劝各自入仓。

越日,李汉卿背云:“幸得汪兄为对。
”材听之,乃骂汉卿而及逢七,语甚不逊,大都材出言极伤众。
众不甘而忿恨曰:“一船人却被一人欺!
我等歃血为盟,与他定夺!
”逢七曰:“众等帮我,等我与他为难刁难,以泄众等恨也。
他有丝一百担,众助我打他半去世,他必去告状,我搬他丝另藏一处。
留一半,方好与他对官,将其底帐灭之。
他若告我,众不可星散,坚言证之,即将他丝卖来与他使。
俗云‘穿他衫,拜他年’。
打斗之讼,岂比人命重情?”众曰:“说得是。
我等皆欲报忿,戒勿漏泄。
”布谋已定。
逢七乃与材在船中相殴数次,材极受亏,奔告在县,状已准矣。

逢七将材丝挑去一半藏讫,以材买丝底帐、各处税票悉皆灭矣。
自己货发落在牙人张春店内。
材上船见丝搬去,乃大与逢七殴;即补状,复告抢丝五十担,以一船客伙、艄公作证。
逢七以猪血涂头,令二人抬入衙内,告急救人命事抵。
即将银一百两,投本县抽丰官客,系本县霍爷母舅。
材将银一百五十两,投本县进士魏贤及春元九位。
逢七又将银二百两,亦投此数人。
进士魏贤等先见本县为魏,又后催书,言辞支离,两下都不合矣。
及审一起干证,艄公齐说:“相殴是实,未见搬丝。
”本县判断担丝情捏,只以争殴致讼,俱各不合。
材不甘,又赴本道告,批与本府推官陈爷鞠问。
二人俱有分上,依县原审回招。
材又奔大巡军门各司道告,及南京刑部告。
然文状不离原词,皆因(袭)原断。

二人争讼一年许,材前馀丝皆已用尽。
材叫一亲兄来帮讼,带银五百馀两,亦多用去。
材又患病店中,家中叫一亲叔来看。
其人乃虔诚父老,询其来历,始知侄为人亢傲,乃致此也。
众客商说出此事,要作和气处息,各出银一百两,整顿官府,内抽五十两,与材作盘川之资而归。
材归,自思为商之日,带出许多财物,今空手回家,不胜愤郁;且受全家讪詈,益增呕气。
未几发疽,数月而去世。

噫!
邦材以巨富自恃,想其待童仆与村落夫也。
酷虐暴戾,人皆让之,酿成桀骜之性,是亢极而不知返者也。
一旦出外为商,井蛙痴子,眼孔不宏,呶呶贯钱,知有己而不知有人,口角无惩,致逢七等忿而布谋,搬丝诘讼。
始自挟其财多,可投分上凌人,意谓逢七等皆在其掌股玩弄矣;殊知县、府、道、司、刑部遍告,财本俱空,皆不能胜。
斯时也,羝羊角藩,烦闷成疾,悔无及矣。
非伊叔见机整顿归家,几郁去世于外,作他乡之鬼矣。
“谦受益,满招损”,自古记之。
故匹夫胜予,无以国骄人。
贤人之训,三存问焉。
即王公大人,矜骄贾灭,比比皆然,况夫公么之辈乎!
即庭闱密迩,傲惰而辟,已为非宜,况处羁旅之地乎!
为商者,寄寡亲之境,群异域之人,刚柔得中,止而丽明,尚恐意外之变,而可以傲临人乎!
故曰:和以处众,四海之内皆兄弟;满以自骄,舟中之人皆敌国。
商者鉴此,可以自省矣。

轿抬童生入僻路

超世材,建阳人也。
年方垂髫,往府应茂才之选,未取而归。
以行李三担,雇挑费大,乃寄船中,命仆护之。
己独于陆路轿行,只一日可归。
在路雇轿时,打开银包,取二钱碎银与之。
两轿夫从旁看窥,有银一大锭。
弗成上三十里,扛入山僻路去。
超生曰:“我昨从船往府,此陆路虽今日初行,但官路须是往来通途,不当在此偏僻去处。
”轿夫曰:“正是此去,望前便大官道矣。
”又行,更入山径。
超生心悟,即呼曰:“我知此不是大路。
你们不过是要银,我身上只一锭银三两。
我家富万金,只我一人,便把此三银子送你不妨,何必要起歹意?”二轿夫放下,曰:“如此便把来与我,免你一命。
”超生笑解付之,曰:“此何大事,而作此举动?好鄙吝!
可送我还大路。
”二轿夫不顾,得了银,径从山路奔去。

超生自还寻大路,行至路边店舍,问此处有某县人开店否?人指示之,即入,对店主曰:“我系超某家,因雇轿夫,被其谋去盘缠银,又不能徒步走路。
汝若识我家,托代雇两轿夫,送我到家,加还其工钱。
”店主曰:“府上大家,人皆有名,我岂不知?”即奉上午饭,命两轿夫送回。
归家言被谋之事,及某店归之情,家中大喜,曰:“得不遭毒手,幸矣!
三两银何足惜!
”因厚款二轿夫,仍专人往谢其店。

按:超生初未晓此路程,但见扛入山僻,即知非是大路。
察两人谋害之情,便捐银与之,免遭毒手。
不然,命且不保,安能存银?又知寻本乡店主,托雇轿送归,方保泰然无危。
此其年虽稚子,而才智过人远矣。
诗曰:“书显官人才,书添君子智。
”令超生非读书明理,几何不蹈于陷井?

高抬重价反失落利

于定志,云南西河县人。
为民气贪性执,冒昧于利。
一日,买栀子往四川处卖,得银八十馀两。
复买当归、川芎,往江西樟树卖,每担止着本脚银二两六钱。
到时,归、芎虽缺,然比前价稍落些。
牙人代发当归,十两一担;川芎六两一担。
定志怒责牙人曰:“前日十二两价,如何减许多?”牙人辩曰:“若到二三担,则可依前价;今到二十馀担,若从前价,何以服行情?公欲重价,凭公发别店卖之,何必怒焉?”定志与牙角口,旁有一客伙张淳者,劝曰:“公货获利三倍,当要见机。
倘价若落,难免不免有失落渡无船之悔矣。
”定志坚执不听。

数日后,到有当归三四担,牙人发价十两卖讫。
淳又劝之曰:“此客已卖十两价耳,公何不卖也?”彼亦不听。
后又二客人,有十五担到,牙人发价七两,亦卖讫。
过数日,又有十馀担来,止卖四两。
定志暗悔无及,众客又背地代他扼腕。
定志又坐一月馀,价落货贱,与牙人不合,遂转发到福建建宁府,止卖三两七钱一担,比樟树价又减,更废船脚又多。
定志自恨命薄,不当赢利。
人谓其非命薄也,乃心高也;非挫时也,乃过贪也。
故笔之,以为嗜利不饱者鉴。

按:商为利而奔驰南北,谁不欲广收多获?特遇时而倍得其利,便可见机发脱。
何乃贪黩无厌,至失落机会而后扼腕,何益哉?甚矣,贪之为害也!
不知凡物贱极征贵,贵极征贱,必无极而不返之理。
此阴阳消长之数、造化否泰之机,每每皆然。
岂可违时而遂贪心乎?因此从古君子,以不贪为宝。

十类 盗劫骗

公子租屋劫寡妇

会城中,每逢科试之年,各府举子到者极多。
不论大小房屋,举子俱出重租,暂僦以居。
东街王寡妇,其先得丹穴擅利,数世积镪巨万,名闻于人。
止生二子,一弱冠,一垂髫。
内止一丫头,外用一仆代管家,一小厮供役使,不过五六人家口。
其厅堂高敞,房舍深广。
其外厢每科租与举子居,常收厚利。

辛卯七月初,举子纷至。
忽有二家仆,冠服齐楚,来择屋居。
王管家引其看旁边厅房,皆清幽清洁。
二家仆曰:“此屋光明宽大,可中公子意。
我全租之,不可再租他人。
敢问租金多少?”王管家曰:“往年众人共租,租金常二十两。
今你一家租,人少,不乱杂,只十五两亦可。
”二家仆还十二两,即以现银付讫。
一仆出引公子,乘四轿,带四仆并一小厮来。
行李五六担,皆精好物件。
到即以土仪送家主,又值银二三两。
王寡妇曰:“往年举子送人事皆淡薄,今这公子真方家手面。
”越日,命管家排大筵席,敬请公子,二子出陪。
公子放怀欢饮,二更方散。

又越日,公子遣家仆叫厨子来做酒回席。
一席请二幼主,一席送入内堂,与主母饮,叫其丫头边陪。
命一小厮入,洒酒侍奉。
一小席待两管家者,四仆陪之。
各饮至二更,公子曰:“带来的酒开来饮。
”少顷暖至,其酒味喷鼻香甜,又不甚严,极是好饮。
公子斟两大杯,奉二子曰:“此酒略爽口,各奉三杯。
”二子各领饮。
小厮在内,亦斟与主母饮。
四仆亦劝两管家饮。
二更已尽,赍发厨子去,整顿闭门讫。
其后所奉酒内放陀陀花,其药性到,将一家人皆昏倒。
假公子并六家仆,将寡妇等绑住,夤夜搜其财物,尽数整顿作五六担。
晨钟一鸣,开大门公然挑去,并无人知。

越日,至午旁边,邻居见其门大开,无一人来往,相邀入看,一家人皆被捆倒,如醉未醒。
曰:“此必中毒被劫。
”急代请医,解去其毒方醒,乃言被假公子租屋,投毒夜动。
及寻究之,茫无跳影矣。

按:科举租屋,历科皆然,谁知有大棍行此术?其欲独租,不令租他人,犹是常情;惟初至时送厚人事,主必设席相待,理固然也;旋即回席,又且甚丰,一家婢仆皆有酒,即故意投毒矣。
善察者,于送人事时犹是难察;惟一家大小皆有酒席相待,此处宜参透之。
彼以客回主席,何必并及内外贵贱人哉?然寡妇女流之辈,二子黄口娃儿;若两管家者,彼能以是而预防之,则棍何得而行劫乎!

诈脱货色劫当铺

县衙边有一大典当铺,贮积货色巨万。
人以物件当者,不拘多少,皆能收之。
一日,有客人边幅雄伟,径入堂内相拜,屏人语曰:“不敢相瞒,吾是异府人,常做君子买卖,屡年积得器物甚多。
前月拦得赃官七个柜,多有宝贝器玩。
今幸藏到贵县,一时难以变卖。
府上若能收当,愿面估其值,以十分之一先交与我,待你卖后均分其价,每千两各得五百,明年对月来支。
”店主曰:“愿借货色一看。
”贼曰:“货色极多,共九大柜,表面难以开看。
今夜须嘱咐守城者勿闭门,待人定后,你雇十八人在船边来抬入宝店,当面看定,估计代价,两相交付。
先求些现,馀者明年找完。
”店主曰:“可。
”夜间嘱咐守城者留门,雇十八人往江边扛货。
果抬九柜入店。

赍发扛夫去讫,闭上外门。
贼将锁匙将九柜锁都开讫,喝一声曰:“速出来!
”每柜二人,各执短刀突出,将店主绑住,曰:“略做声便杀!
”十九人争入内,把其男女都捆绑,然后将其铺内货色,尽数收入九柜内。
十九人分抬出城,再嘱守城者曰:“可锁门矣。
”夤夜扛上船去。
半夜后,有渐解开绑者,因出解家人之缚,赶至城门,门已闭矣。
问曰:“汝见扛柜者否?”守城人应曰:“扛柜者出城多时矣。
”五鼓门开,寻至江边,贼夤夜开船,杳石沉年夜海矣。

按:一人来店,其柜皆系自雇人抬入,谁知防之?但彼既称九柜,何不白天躬到其船,面察其柜内货色,则贼计无所施矣。
顾听其夜来,又嘱守城者留门以延之入,致堕贼计,是开门而揖盗也。
谅哉,利令智昏矣!

京城店中响马贼

董荣,山东人也。
往南京廊下邓铺中买丝绸三匹,价银四两四钱。
以天平对定,只差银色,讲议未成。
忽一人骑白马,戴笼巾,穿青绢双摆,亦来铺买绸。
邓店以绸与看。
其人将董荣的绸来看:曰:“吾为你二家折衷。
”叫董荣再添银二钱,荣意亦肯添。
其人接银过手看,一跳上马,加鞭而行,马走如飞。
荣忙遇上,过一巷,转一弯,其人与马俱不见踪。
无奈,再至邓铺,谓其与棍相套,互争扭打。

忽巡街刘御史到,二人皆拦街口告。
御史带回衙,拘其左邻右舍来审。
邻舍曰:“先是荣入铺买绸,只争银色未成。
一棍忽骑马至,亦称买绸,自言为彼二家折衷,叫荣添银。
棍把其银入手,一跳上马而去,荣忙赶未见。
以故二人争打,告在晒台。
谅此棍正是响马贼,必非串通店家作弊者。
”刘爷曰:“邻佑所证是实,此非店家串通者。
但在伊店而遭失落脱,合令邓店补还银二两二钱,董荣亦自认二两二钱。
”发出依处,彼此无罪。

按:响马贼尝在林路僻处动夺行旅,飞马而去。
今在京城中行此,亦大奇也。
且彼衣冠既美,有马在旁,其谁防之?今后上店买物,或有异色人在旁,须当严防,勿使银入人手,是亦诚笃照管之一策也。

十一类 强抢骗

私打印记占铺陈

乡有尤刁民者,侮法健讼,渔猎下民。
人闻其刁风,莫不畏而远之。
一日,往府搭船,已先入船坐。
后搭船者群至,萍水相逢,彼此各不相识,船中对坐漫谈。
忽讲及按院拿刁民事。
内有姓丘后生,不知尤刁民之在船也,与众曰:“闻此时本县唯尤五最刁,凡与人暂处,无不被其骗害者。
若得按院除了此人,民亦安生。
”尤五心中冷笑,谓“吾与尔何干,既扬我刁,又愿按院除我?此人若不白骗他一场,枉得此刁名也。
”见丘生所带铺陈甚好,即取一木印,靠拢其毡条白处,私打一印号于中。

船晚至岸,各整顿自己行李而去。
尤刁民尾丘生之后,行至府前,在仆担头把铺陈抢下,曰:“多劳你挑,我自拖去。
”丘生来抢,曰:“是我铺陈,你拖何去?”二人互争不开,打入府堂上去。
尤曰:“是我物,他强争。
”丘亦曰:“是他争我物。
”太爷曰:“你两人互争,各有甚暗号?”丘曰:“我自买来的,未作暗号。
”尤曰:“我毡条内打有印记。
”当堂开视,尤取衣带中木印对之,果相同。
太府曰:“此是尤某之物,丘何得冒争!
”将丘打十板,令尤领铺陈去,各赶出府外。
丘骂曰:“你这贼是何人,敢如此骗我?后必报之!
”尤五曰:“适船间你说尤刁民者,即是我。
我干卿底事,而终日道我刁?故教训你,刁人是这等做耳!
”丘心中方悔:“是我妄称人恶,故致此失落也。

按:刁恶者,人谁不憎?但未识其人,勿轻扬其过。
彼或从旁听之,必致恨于心。
待你有失落处,乘其隙而毒之,使人不自知矣。
故古人三缄其口而慎其言。
庞公遗安之计,但称曰好。
彼尤五虽恶,何丘后生背地谈之,而自取尤五白占铺陈?与庞公遗安之计异矣。
故孔子恶称人之恶,孟氏惕言人之不善者,皆圣贤教人远怨之道,言不可不慎也。

膏药贴眼抢元宝

县城有一银匠,家颇殷实,解户领秋粮银,常托其倾煎。
一日倾煎元宝,心内尚有系未透处,夜间又煮洗之。
其铺门有一大缝,外可窥见其内。
一棍买一大膏药,夜间潜往窥之。
见其把两元宝洗讫,放于炉边,棍在外作叫痛声,呼曰:“开门!
”银匠问曰:“是谁?”棍外答曰:“被赃坯打得重,求你炉边灼一膏药贴之。
”银匠开门与入。
棍作瘸行状,且手战呼痛,蓬葆俯视,以一大膏药在炉边灼开,把两手望银匠当面一贴,即抢一元宝以逃。
银匠不胜热痛,急扯下膏药,元宝已被其窃一去矣。
急叫:“有贼!
”且出门追赶,不知从哪路去。
彷徨追过数十步,只得怅恨而归。

按:此棍装痛呼门及炉边灼膏药,情果难察。
但元宝重物,须先收藏,然后开门则可无失落矣。
后人不雅观此,凡有银在身者,皆不可轻容异色人得近旁也。

石灰撒眼以抢银

孙滔,河南人也。
常买绵布,在福建建宁府卖。
一夜,在银匠王六店煎银,倾煎已讫,时对二包在桌。
二人复在对银,有一盗径入其铺,将石灰撒其目。
二人救目不暇,盗即将桌上所包之银拿走。
滔冒死赶去,将及,盗乃丢一包于地。
滔拾包归,到银铺开视之,则皆铁矣。
后竟无迹可捕也。

语云:“贼是小人,智过君子。
”诚哉是言也!
其始入铺,撒灰腌人之目,致人无暇顾其财;追将近身,丢包于地,乃杜赶以脱其身也。
此岂贼窥伺之机熟,而慢藏诲盗?然滔之不谨于其素,有甚至之矣。
鉴此惩噎,是为得之。

大解被棍白曰抢

王亨,南京扬州府人,是本府典吏。
二考已满,该上京办事。
家贫无措,措借亲朋银十馀两,独往北京,为办事利用。
始到京中,在教军场边草坪中大解。
方脱下裤,陡被二棍拿住,且骂且剥曰:“你这贼偷我衣物来。
”即把其衣服并银一时抢去逃走。
待他起来,缚裤赶之,二棍逃已远矣。
亨行路日久,力已疲倦,拼去世赶他不上,懊恨冲天,只得在会同馆乞借盘缠回家,另作区处。

按:孤客出外,非唯僻处可防劫夺,即大路解手之际,必当以裤脱之,挟在腋下。
倘遇王老五骗子若行歹意,则起而逃之亦可,或与之征战亦可。
若王亨者,不知戒备,而被棍将衣银尽剥一空。
斯时也,盘缠无觅,顾何出路?苟非会同馆中同道辈乞借盘缠而归,几为托钵人矣。

十二类 在船骗

船载家人行李逃

倪典史以吏员出身,家实巨富。
初受官,将赴新任,在京置买器用实物、珍玩缎匹,色色俏丽,伪装行李六担。
打点俱备,先遣三个家人押往江边搭船,以一家人在船中守护,其二人复归。
越日,同倪典史大伙人俱到江边寻船,并不见前船;其守船家人不知载在何去,知被贼艄所拐矣。

倪典史不得已,复入京城,向乡知借觅盘缠,欲往在京衙门告捕船贼。
同选乡友阻之曰:“凡讨船须在捕头写定,其舵公有姓名可查,方保稳当。
若自向江头讨船,彼此不相识,来历无可查,安得不致失落误?且江边常有贼船,舵公伪装商贾,打听某船有好货,多致江中劫掠者,皆是在头查访去。
若不识者,误上他船,虽主人亦同被害,何况载走一仆乎!
今你履新有限期,岂能在此久待?船贼又无名姓踪影,虽告何从追捕?不如罢休。
”倪典史依劝,复在京中再置切要之物,急往履新也。
此不识写船而致误者,故述为舟行之戒。

娶妾在船夜被拐

扬州有一危棍,以骗局为生。
生一女危氏,仙颜聪明,年方二八,尚未字人。
同帮计棍,青年伶俐,家无父母,危棍因以女招赘为婿。
夫妻欢爱,岳婿同心。

后半年内,无甚买卖。
适有贾知县新受官履新,经由扬州,欲娶一妾。
危与计私议,欲以女脱嫁之。
计许诺,自为媒,往与贾爷议。
来看称意,即行聘礼,受银八十两,择日成婚。
危与计同对女曰:“今半年无买卖,家用穷迫,故以你假嫁与贾知县。
实在你夫少年人,何忍舍你?我为父母,止生你一人,何忍舍你去?只不得已,把你为货也。
况贾爷年迈,他眼下未带长妻来,自然爱惜你。
但恐到任后,接长妻到,一定酷虐你,骂詈反攻,自是不免。
自古道:‘宁作贫人妻,莫作朱紫妾’。
今暂送你去,不日即登船矣。
你夫暗以船随行,其船夜挂一白裤为号。
你夜间若可逃,即逃过白裤船来,夫即在接你矣。
切莫贪睡,误你夫终生;且你自耐劳楚。
”计故挽妻衣,涕泣面恳曰:“你肯许归,任你去;若不能逃,吾宁与你同去世,决不忍相舍。
”危氏亦泣曰:“父母有命,怎的不归?只你要随船候接,不可延误。
”三人切磋已定。

越日,贾知县遣人迎婚,计为媒送去,贾与危氏在店成亲。
又越日,危亦备席待婿,兼为动身。
第四日,贾同妻整顿上船,危、计二人送别殷勤。
船行一日无恙,越日泊于洲渚。
计暗以船随,挨附其旁,挂一白裤于上。
危氏同贾夫出船头不雅观玩,见白裤船在旁,知计夫在候矣。
夜与贾宿,着意绸缪,尽云雨之欢。
贾以晚年新娶,夜夜不虚;况此夜船中又尽兴一次,帖然鼾睡矣。
危氏遂密起,爬过有白裤船。
计夫早已在候,相见欢甚,正似花再重开月再圆也。
夤夜撑船逃回。

次早,贾知县醒来,不见危氏,心甚疑怪。
再差一家人,往危老家报。
危家惊异,疑是船中乖争,致逼投水,即赴府具状,告苛逼溺命事。
家人数日回报,贾知县欲履新期,不能久待,亦不往诉辨,自径投任去。
三年后,入京朝觐,差家人送些少仪物与危老,见其家有一少妇,抱一幼子,宛似危氏,驰归报主。
及贾知县打轿往,并不见踪。
问昨妇何人,危云:“妻姨之女。
”其妻反出来涕泣诘骂,扭问取人,又被骗银十两,方得脱身。
此误娶棍女而人财两空,又受尽多少闲气也。

按:娶妾于妻岳之家,既在店成亲,又送别登舟,可谓极稳矣。
谁知在船后,夜复能逃?故在外娶妾,不唯审择外家,兼亦宜审媒人居止,及靠店家一同核实,方可无失落。
然大抵不及娶本地人女,为更稳也。

买铜物被艄谋去世

罗四维,南京凤阳府临淮县人。
同仆程三郎,带银一百馀两往松江买梭布,往福建建宁府卖,复往崇安买笋。
其年笋少价贵,即将银在此处买走乌铜物,并三夹杯盘诸项铜器,用竹箱盛贮,并行李伪装三担。
崇安发夫,直到水口陈四店写船。
陡遇表亲林子达,亦在此店中。
达问:“买甚货色?”维曰:“只买些铜器去,更带杯盘等,欲留家用。
”达同牙人陈四,代讨一箭船。
舵公赖富二、水手李彩、翁暨得搬其行李上船,甚重,舵公疑是金银,乃起不良心,一上船后,再不搭人。
维曰:“我要速去,何如不搭人?”舵公曰:“今将晚矣。
嫡随搭数人,便开船。
”维叫三郎买些酒菜,今晚饮用。
舵工与水手三人切磋:“今晚错过机会,嫡不好动手。
”维与仆饮醉熟睡。
半夜后,舵公将船移于闲处,三人将他主仆以刀砍去世,丢尸于江。
打开打看,乃是铜物,止现银壹十五两。
富二曰:“我说都是银子,三人一场富贵。
原来是这东西!
”彩曰:“有这等好货色,也多值银。
”富二曰:“发在何处去卖?”彩曰:“何愁无卖处?可安船在一处,沿途发卖,岂无人买?”

林子达与四维别离之后,已三个月矣,始到家中往拜四维。
维父曰:“小儿出门,尚未归。
”达曰:“差矣!
”三月前,我在江西水口,同他在牙人陈四店相会。
我与牙人同他去讨船,说他在福建买铜货,以竹箱伪装三担,竟归来本处发脱。
莫非舵公行歹意乎?”言未毕,父母妻子举家大哭。
达曰:“且勿哭,倘在途中发卖也未可知。
或舵公行歹意,必以铜物卖各处。
试往各店踪迹铜物,问其来历,便见明白。
纵铜物无踪,再到水口牙人陈四家,寻舵公问之,必得着落。
”维父然之,叫次子罗逵随达去访。

访至芜湖县,铺中见其铜物,即问:“此铜物是公自买的,抑或他客贩来发行的?”铺主曰:

“三月前,有三个客人来卖者。
”达曰:“何处人?”曰:“江西人。
”达惊悸曰:“差矣,失落手是实。
”即同逵径至水口,问陈四曰:“前装表亲货色的舵公,是何处人?”陈四曰:“沿山县人。
”达道其故,即同陈四到沿山捕捉。

斯时,李彩、翁暨得卖得铜器,银入手,各在妓家去嫖。
林、陈窥见彩,即躲之。
林子达曰:“他在院中取乐,必不便动。
我与你往县去告,差捕兵缉拿,恕不漏网。
”二人入县告准,陈爷差捕兵六名,同林、陈往院中去捕缉。
彩与得二人正与妓笑饮,陈四指与捕兵,俱擒锁之。
再到赖巨室来,富方出门他适,遇见亦被捉获。
三人同拿到官,陈爷鞠问,将三人夹敲,耐劳不过,只得招认。
彩曰:“彼时搬箱上船,其重非常。
疑是金银,三人方起意谋之,将尸丢落于江。
开其箱看,尽是铜物,只得现银一拾五两,悔之无及。
铜物沿途卖讫,银已分散。
今其事败,是我等自作自受,甘认去世罪。
”陈爷将三人各打五十板,即拟典刑,赃追与罗逵、林子达领归。
二人叩首而去。

按:溪河本险危之地,舵公多蠢暴之徒。
若带实银在身,须深藏严防。
或带铜器铅锡等物,镇重类银,须明与说之,开与见之,以免其垂涎,方保安全。
不然,逐金丸以弹雀,指薏苡为明珠,其不来奸人之睥睨者几希。
若维仇之能报,犹幸子达之得其根脚也。
使非因写船者以穷其舵公,何以歼犯人而殄厥慝乎?然诛逆何如保躬?去世偿何如生还?故出行而带重物者,宜借鉴于斯而慎之密之,其永无失落矣。

带镜船中引谋害

熊镐,章富人,乃世家子也。
力足扼虎,兼习棍棒。
尝月夜挟二婢今后园,遇一虎跳墙入,即退入家,各持钢叉、大杖出。
虎对面扑来,镐以叉抵,顺放于地,急打一下。
虎复再扑,镐又叉放之,再打一下,虎遂转身而去。
镐从后赶打,虎为之倒。
疾呼二婢曰:“速来助。
”二婢各以大杖以鏖之,虎立去世杖下。
时称之曰“打虎镐四官”。

后思遍游各胜处,故脱兄云:“将出外买卖。
”兄阻之曰:“汝刚而无谋,莫思赢利,还恐生祸。
”镐曰:“老仆满起有力多智,与我同去,何妨?”兄不能阻。
镐带百馀金行,曰:“吾出皮毛机置货,虽不得利,岂折本乎?有谁人欺得我者!
”及游浙粤,有货可买者,仆满起曰:“此价甚廉,买归必得利。
”镐曰:“吾远到此,未遍览此中景致,若遂置货,安能轻身自由?”仆累禀几次,皆不见听,知其志在浪游,不思利也,后只任之,主饮亦饮,主行亦随。
不半年,本去三分之二矣。
起复曰:“不归将无盘缠。
”镐曰:“本虽少,亦要置些货归,可当远回人事相送者。
”又挨两月,到湖州,起又催归。
镐曰:“买何物好?”起曰:“笔墨上好。
”镐曰:“不在行不会拣择,恐受人亏。
亦须更买甚物,与母嫂及我妻者?银本已折,省他辈多口。
”起曰:“细缎、镜好。
”镐曰:“细缎无多本,不是这般客。
不如买十两笔墨,十两镜罢。
”起曰:“亦好。
”催趱买归,只两小箱。
镐曰:“此货甚妙,又简便易带。

及到江边搭船,舵公见财主威仪,家人齐整,奈何行李只两小箱。
及抬入船中,觉箱中镇重,想必尽是银也。
故以言动问曰:“客官从何来,亦不多买些货色?”镐以本少,恐客商见轻,故谎话:“吾家兄敝任在湖广,吾从任中归,未买得甚货。
”舵公曰:“原来是大舍。
”又见家人伏侍恭敬,每呼主为相公,利用皆大手面,不与诸商一类,以此益信为真官舍,船中人皆敬让之。
及到岸,诸商都搬起船。
舵公独留熊大舍曰:“船中客官多,未能伸敬。
念备一杯酒,敬请大舍。
”即上岸,多买佳肴美酒,夜间劝饮,甚是殷勤,熊镐宽心放饮。
舵公又苦劝家人酒。
满起心知其非美意,初诈推不饮,后难禁其劝,亦饮数杯,推醉去睡。
熊舍凭舵公劝饮,真醉不醒事。
起俟其睡熟,即起对舵公曰:“吾非真醉。
今将近家,心中忧闷,吃酒不下耳。
此相公酒色之徒。
大相公在任中,将几百两银丁宁他归。
在路上嫖用都尽,只带得几把笔,几面镜归,与侄子辈作人事耳。
嫡大老爷归,必责我不能谏阻。
世有此人,见酒如糖,又好夸口,怎么谏他?我试开两箱与你看,个中哪有厘银?”即取锁匙开两箱,惟笔与镜,并无银两。
起取两面镜送舵公,曰:“一起来多蒙照顾,各送一镜与你用。
”舵公曰:“主物不可擅送人。
”起曰:“拿一半去,他也理不得,到家后那晓得数。
”复锁住箱,与舵公去睡,起一夜戒备。
越日上岸,熊曰:“难得舵公如此美意,再偿他银一钱。

及归家,起曰:“可数过镜,勿令有失落。
”镐检过曰:“更失落两面。
”起曰:“吾将这两面镜,

换你我两颗头归。
主人尚未知乎?”镐曰:“你何年夜言?”起将船中劝饮事,逐一叙之,曰:“彼非欲谋害,将别之人,何如此更费酒馔,若殷勤乎?”镐惊曰:“是也!
非尔知事,险丧二命耳!
”一家人闻之皆喜,赏满起。

按:镐本膏粱之子,以纵性为快,以夸口为高,哪知世路之险?若非满起心明,轻以二命付鱼腹耳。
凡远行者,主若疏满,得一谨密家人,亦大有益。
故旅以丧童仆为厉,以得童仆为吉。
贤人系旅之义大矣哉。

行李误挑往别船

陆梦麟,江西进贤人。
往福建海澄县买胡椒十馀担,复往芜湖发卖。
有一客伙,将硼砂一担对换,馀者以银伐之。
越日,叫店家写舵公陈涯四船,直到建宁。
诸货都搬入船,只一仆詹兴,挑实落行李一担,跟梦麟同行。
途中陡遇一乡亲,动问家中事务,语喇喇不能休。
乃命仆先担行李上船,再来此听利用。
仆挑往别船去,收在船舱已讫,再来寻主,尚与乡亲谈叙未决。
见仆来,即差之别干,始辞乡亲到船。
查行李未见,即将家人打骂;又坐舵公偷去,状告本县胡爷,言舵公盗他卖胡椒银一百馀两,以店家祝念九作证。
舵公诉:“船中有客商十数伙,哪见他仆挑行李上船?”胡爷拘来鞠问,同船众商都谈,未曾见挑甚行李。
胡爷曰:“船不漏针。
别货色都在,独行李有银便会失落落?”将舵公敲夹,不认,曰:“是他仆詹兴见囊中有银,自盗去以陷我;或错担别船去,甚至有失落。
小人虽夹去世难招!
”胡爷又审詹兴曰:“想是你错认别人船为己船,忙中有失落,非你背主,好好招来免夹。
”詹兴不认,乃夹敲一百。
耐劳不过,只得招认:“是主人路遇乡亲发言,我自担上船去,藏入船舱讫,再回听主差唤。
及到船,并未见行李。
是我一时错认,甚至有失落。
恐主人加罪于我,我故不敢承。
望老爷救小人一命。
”胡爷将詹兴责三十板,劝梦麟曰:“是你自错。
凡出外为商,银物不可离身。
当担行李时,须叫詹兴看守,待你到船,然后差别干;纵错上别船,亦不会失落。
今若此,是你命该失落财,岂可以怨仆乎?”各发出免供。

按:货色上船,须不离人看守。
要防舵公侵盗,又要得智仆为吉也。
故雏仆之挑行节,银物所系,须跟在身边,托在实落,方无所失落。
若先令挑去,错寄别船,安能无失落哉?然麟徒知叙旧之谈,致仆误丧其财而干讼者,何其愚也!
诸商鉴此,可为后戒。

脚夫挑走起船货

建城溪边,凡客船到岸,众脚夫猬集,求雇担代挑入城。
有老成客,必喝退众夫,待船货齐收上岸,都数纪定,然后分作几担,叫几名脚夫,自相识认,乃发入城,急令人跟行其后,方保无失落。
若雏家到,众脚夫不管物件检齐否,即为整顿上担,及急跟夫去,多致遗物在船中未尽收。

有侯官县一田秀才,出外作馆。
年冬归,得束金四十馀两,衣被物件亦十馀两,共作两大笼。
经由建城,欲入拜乡亲,命一脚夫挑笼先行。
田乃儒家,从后缓步随之。
脚夫见其来迟,一步紧一步,趱入城门;人闹攘处,更是疾行,遂挑入曲巷逃走。
田从后虽叫“止步”,哪能止得!
入城曲巷多歧,何处可寻?越日,往府吕巡捕呈之。

吕捕衙是精明官,以脚扶拐物,须用脚夫查之。
即叫二差人来:“你认定这田相公,今午后穿白长衫在船中。
行李到,必有脚夫挑走,你二人从后密跟,到他家拿来。
”再对秀才曰:“你今再讨假行李一担,在十里外搭船来府,照前日到岸时,叫脚夫来挑。
你穿白长衫去,此两差人易认。
若已在旁,你故意缓行,任此脚夫挑去,必能拿得前脚夫来。
”秀才未会其意。

即日下午,备行李从十里外搭船到,见此两美人在旁,各相认得,故叫脚夫挑行李,从后缓随。
脚夫果真挑走。
二公差迤跟到家拿住,曰:“吕爷叫你。
”脚夫黄三不知来历,只得随往。
吕爷曰:“你缘何挑走秀才行李?”黄三惊曰:“只暂寄我家,便欲清偿。
”官止喝:“打五板!
”田秀才方到衙。
吕爷打发黄三曰:“今日饶你罪。
这田相公昨日被脚夫挑走一担笼,限你两日代根究来;若寻不出,定坐你赔。
”黄三曰:“河下挑夫,两日换一班。
昨日不是我辈。
”吕爷曰:“你即根究昨日的。

黄三密访两日,不能得。
第三日,公差来拿。
到中途,见一脚夫柳五,将银三钱换钱用,随即买鱼肉等归家。
黄三再拿到衙,禀曰:“并访不得。
只今遇柳五换钱,多买鱼肉,事有可疑。
”捕衙立差四人,同田秀才、黄三直往柳五家搜。
只一间小房,搜果见赃。
拿到捕衙,柳五供曰:“银物现在。
前五日未敢出门,今日止用银三钱换钱,买物作欢。
拐盗是实。
”捕衙发打二十板,曰:“你二脚夫拐资客货,各该拟徒。
但黄三捕出柳五,以此赎罪,再打十板开释,以惩后日。
姑念柳五穷汉,只拟不应罪,纳完发放。
”再叫田秀才具领状来,尽将原物领去。
不数日,拿得真赃正犯,非有治才,安能如此哉!

按:脚夫挑走货色,处处有之,故出行最宜慎防。
若吕捕衙之发奸得捕盗不遗余力者,全在以脚夫查脚夫一着。
所谓“以蛮夷攻蛮夷”是也。
又谚云“贼拿贼,针挑刺”,亦此意也。
雇夫者可以为戒,捕盗者可以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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