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冬师长西席

翻开来,封面折进一窄条,上有作者照片,很犟的相,下面写:李辰冬,一九○六年生,河南省济源县人,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现任国立师范大学教授。
封底简介说“本书继诗经通释、诗经研究之后,是李辰冬博士关于诗经之第三部论著”等等,看出版韶光,一九七八年,十二年前的了。
不料这一读,竟读到天亮,躺下后想,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阐明呢?怪。

《诗经》为南燕人尹吉甫独自写成?

大致说来,李辰冬师长西席认为(这本书便是在讲为什么认为)《诗经》是周宣王三年到幽王七年五十年间南燕人尹吉甫一人所做。
这之前,我知道《诗经》里有几篇是尹吉甫所做,而且也知道有个“兮甲盘”,王国维考释其“铭”是记载这个尹吉甫的功绩,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都是尹吉甫所为。

我见到李辰冬师长西席的结论,第一个反应是,故意思,这倒可以是一篇小说,可见我是做不了学问的,常常就要来大胆假设,滑向小说。
李辰冬师长西席对胡适之师长西席非常尊敬,却正好反对胡适之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认为不是科学方法,科学方法是从原始材料中寻求事理法则,再以这些事理法则阐明原始材料。
  

诗经三百篇可能出自一人之手河南才子的考证已成学界公案

青年时期的李辰冬

民歌无个性,而《诗经》三百却篇篇有个性

李辰冬师长西席研究《诗经》总结出七条事理,且选两条看看:      

三百篇的形式有点像民歌,实际上,作者是用民歌的形式来表达他的内心,并不是真正的民歌。
民歌无个性,而三百篇篇篇有个性。
所谓个性,便是每篇都有固定的地点、固定的韶光、固定的人物,固定的事宜……  

每阐明一个字、一个针言、一句诗、一个地名、一个人名、一个名称、一种称谓、一件史实,先得把这个字、这个针言、这句诗、这个地名、这个人名、这个名称、这种称谓、这件史实作一统计,看看三百篇中共用多少次,能不能在这些次中求出一个统一的意义。
      

法则有十六,且也选几条:      

凡遇地理上的名称,必得以地理来阐明,不得如《毛传》“前高后下曰旄丘”……必得查出这些地理名称都在什么地方……  

凡遇地名,不仅阐明古时在什么地方,现今在什么地方,遇必要时,还要阐明它的历史与环境,务期与诗义发生关系。
  

如将同一地名的诗篇作一归纳,求其统一的地带,一定可以寻出各篇中的历史业绩。
  

如将同一地带地名的诗篇作持续系,一定可以创造一件古代史或故事……  

如将干系地名的诗篇……作持续系,一定可以创造一件古史……  

如遇山川名称,必得指出山的那一段,川的那一段,不能只说山名、水名、或发源于何处……   如遇人物的名称,必须深究出他是什么时候人、什么地方人、什么职位,他与诗篇中其他人物的关系,他在诗篇中什么地位……  

如遇文物制度上的名称,必须以周时的文物制度来阐明,不得往后世衍出的意义作阐明……  

凡遇历史事实,必须找失事宜发生的地点、韶光、人物、乃至月份、日子,这样才能与历史事实相合营。
并将每件历史事宜的年份时期算成西历,就不致熟年代先后颠倒的缺点。
  

如将《诗经》中的同一诗句,同一称谓,同一名物的诗篇作一归纳,每每创造这些诗篇的关系;但必须受其他法则的帮忙与约束。
说得更详细一点,便是这种法则不能单独利用,必须与其他法则所得的结果相合营,才可成立。
      

绝版李辰冬《诗经通释》

我初看这些近于自虐的法则时,不由替李师长西席捏了一把汗,再想却都是诚笃负责,彷佛瞥见一个“赛”师长西席。
结果呢,李辰冬师长西席说,“这样,就创造了三百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每个地名、每个人名、每件史实都是实录,没有一点虚假。
不仅是一部千古不朽的文学伟著,也是一部活生生的宣王复兴史与幽王亡国史。

至于断定三百篇都是尹吉甫所作,是由地理的统一、人物的统一、时期的统一、史事的统一、文体的统一、名物的统一、诗句的统一、风格的统一、声韵的统一、起兴的统一、人格的统一这十二点来得到的。
  

李辰冬师长西席提到他研究《诗经》得力于清儒,最得力的书是顾祖禹《读史方舆记要》、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于省吾《吉金文选》、吴其《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焦氏《易林》、燕京大学引得社编的《诗经引得》,训访最得力于王引之、马瑞辰、王国维、闻一多。
 

尹吉甫究竟是谁?

这样一本学术书,我却读得像《福尔摩斯侦查案大全》一样,紧张,迷惑,释然,微笑,感慨或大笑乃至惊动了邻家的狗。
关于这尹吉甫,择其大略是——  

尹吉甫原籍南燕,今河南延经县北三十五里,本姓,后改为吉,他的一支不知何时到卫国今河北濮阳县的复关为氓,也便是“外国人”。
周宣王二年(公元前八二六年)卫国准备平定陈、宋时,尹吉甫这位士的文武之才为卫侯赏识,派为浚邑的外子(外子是率领二千人的乡长,而非我此前读知的丈夫)。
宣王三年随卫侯之孙、卫武公次子惠孙(《诗经》中被称为孙子仲)去平陈(今河南淮阳县)与宋(今河南商丘),早春出征,十月凯旋,与孙子仲的女儿仲氏恋爱,留下《击鼓》、《女曰鸡鸣》等几十篇诗。
   宣王四年随南燕国君蹶父到陕西韩城把韩侯迎到镐京,朝见宣王后又送韩侯到南燕迎亲,韩侯娶的是蹶父的女儿,之后再护送韩侯到今河北固安县的新韩城,他做些歌颂与迎亲的诗,《关雎》、《麟之趾》等诗即是这时所做。
  

宣王五年初春,随卫人赴镐京勤王,西征犹。
宣王逐犹四月到今陕西白水县的彭衙时,派他赴洛阳,这时他作“兮甲盘铭”纪念自己的战功。
六月再去西征,十月才打到今山西永济与南仲会师,协力将狁逐到今山西洪洞县。
《六月》、《公刘》、《甫田》等几十首诗便是这时做的。
  

宣王六年初春,又随宣王南征徐戎,此时派他为尹氏,尹吉甫的尹由此而来(尹是史官)。
四月随宣王回到永济。
宣王出征是逢山祭山,逢水祭水,逢宗庙祭宗庙,尹吉甫也就写些祭诗。
“周颂”的一部分颂和《江汉》等诗即为此时所做。
  

六月刚回卫国,八月又随方叔伐荆蛮,方叔率领的人是殷的后人,以是凯旋时到宋祭祖,尹吉甫作《商颂》等颂。
这年冬天他与仲氏私自结婚,因双方家长反对。
从辈份上论,尹吉甫是仲氏的爷爷辈。
后来仲氏的父亲孙子仲也答应了。
  

宣王七年,随申伯安定申、甫、许三国,此时仲氏也随父亲孙子仲到甫国,于是夫妻俩在许国有了一段好日子,留下《汝坟》、《汉广》一些诗。
这年冬天他随仲山甫赴齐迎娶齐胡公的女儿庄姜,由尹吉甫护送回卫,留下《南山》等诗。
  

宣王八年到十年,尹吉甫又被派去东征规复鲁国的地皮,产生“鲁颂”里的颂。
但这次没有用他的文武之材,而是监建营房,于是朝气,有《大东》等诗。
此一去三年,回家时,父母为他娶姜女来抵制仲氏,致使仲氏非回家不可。
仲氏回去后住在漕邑,尹吉甫去漕欲接她回来,终致断绝,其时仲氏已身怀六甲。
后来仲氏再醮给蹶父的儿子伯氏,也便是尹吉甫的同族侄儿。
仲氏临出嫁还去浚邑看望尹吉甫,告之再嫁,这时有《载驰》等诗。
  

宣王十六年,卫武公登基,在浚邑春秋敬拜,尹吉甫作《斯干》等诗。
  

宣王二十五年时已连续大旱五年,尹吉甫父母饿去世,有《云汉》、《蓼莪》。
  

幽王四年(公元前七七八年),西戎作乱,镐京危急,让尹吉甫随伯氏西征,伯氏因不听尹吉甫的计谋,丧兵失落地,反将任务推于尹吉甫,有《何人斯》等篇。
尹吉甫四处控诉,终将同族侄儿正法,这时的侄媳妇仲氏怨怒于尹吉甫,煽惑卫侯没收了尹吉甫的官职与地皮,逐出卫国,有《十月之交》、《伐檀》、《巷伯》等诗。
尹吉甫只得回原籍南燕,不受蹶父欢迎,流浪到今山西汾阳县去世去,有《小宛》、《鸱》等篇。
李辰冬师长西席估计尹吉甫去世时七十八岁。
  

作者既教文学史,于是先统计了一下《诗经》里的“诗”字,不料结果是三百篇内只用过三次,进而查周与周以前的文献,只有两次。
查《诗经》里的“歌”,则有十四处。
这倒也并不能称为若何的伟大,结论却找到了:歌抒怀,诗言志。
周的官爵世袭,宗法社会彼此是属亲,各种情形都歌,而春秋时期则哀求官做,孔子常歌,但两次要弟子言志,是言怀抱,因此言志用诗。

原始社会封建社会是歌,诗是郡县治下固定的文体,诗是歌的延续,歌的形式的固定。
进而由统计“士”,认《诗经》为“士”所做,再进而是“征”,不料却查出“士”“出征”的路线,逐渐找出尹吉甫这个“士”随周王“出征”的过程以至末了惊人的结论。
  

如果我写了这样内容的一篇小说(我当然写不出),结果可能是“胡说”或“有趣”,李辰冬师长西席考证研究出这样一段古史故事,反应是“胡说”而没有“或”。
《诗经研究方法论》就收有质答的文章,例如质《竹书纪年》《易林》的可靠,恋爱辈份不合,孔子删诗,有二十三篇诗作者可考例如《巷伯》一诗明明写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古无私人著作,古诗,为何此事从无记载,西周宣王复兴史难道要改写等等繁多的令人捏一把汗的问题,及至看完辨答,清晰得令人愉快。
我因对三百篇的每篇诗,也便是每个“犯罪现场”都有理解,都有腹疑,现在溘然来了个福尔摩斯·李,一五一十条理分明,证明“罪犯”便是尹吉甫,知我者,华生大夫也。
  

这实在还不但是西周史改写,文学史也改写了。
尹吉甫晚荷马一百年,一贯说中国无史诗,我想所谓史诗的意思是记述历史因果行为的诗,这回有了,而且与荷马史诗的不同在于《诗经》里有非常个人的情绪。
尹吉甫又早屈原五百年,也便是说,中国的私人诗可提早五百年。

这个结论没能说服胡适和钱穆

《诗经研究》里有几处情景记述,十分生动。
李辰冬做出《诗经》乃尹吉甫一人所作的结论后,无人相信,“我的一位最好朋友,他对我的《陶渊明评论》一书备加赞赏,认为是最科学的著述,并请我到他的学校讲解研究陶渊明的方法;可是提起我创造尹吉甫是《诗经》的作者时,他立时堵起耳朵说:‘我不听!
我不听!
’那时是在师大教员安歇室,他指着在座的一位同仁说:‘你说,他的算什么方法’!
另指一位说:‘你说,他的算什么方法!
’所有在座的同仁他都指遍而讥笑我……胡适之师长西席也说:‘不可能,由于古人没有讲过。

比如《小老婆》篇明明是讲姨太太进御的,怎么会是尹吉甫的自传?’我说:‘不是,是他出征时发牢骚的诗。
’胡师长西席回答说:‘我不同你辩论。
’并郑重地劝告我说:‘李师长西席,你的个性太强了。
朱老夫子讲:“凡事要退一步看”。
朱老夫子是贤人哟!
他的话没有错哟!
’”  

另一处讲到“当我的《尹吉甫平生业绩考》完成后……我想请钱穆师长西席示正,由于他是古代史专家。
他那时在马大讲学,我怕他不肯指教,事先给陈铁凡师长西席去信,征得他的赞许才寄去。
谁知寄去后,钱师长西席复书说他的眼睛出缺点,而我的字太小,一时不能看。

后来陈师长西席见告我:钱师长西席是相信朱熹的民谣。
”还有一处也故意思:“几年前,台湾广播电台为广播全部《红楼梦》,整整花了一年的准备,在正式广播的头一晚,为引起听众的把稳,约了几位他们认为的《红楼梦》专家,如胡(适之)师长西席、李宗侗师长西席以及兄弟我,开一个漫谈会,目的在为电台捧场,而胡师长西席第一句话就说:‘《红楼梦》毫无代价。
’着了慌,忙忙说:‘胡师长西席,您这一讲我们来日诰日还播不播?’胡师长西席不好意思,只好改口说:‘我只讲讲《红楼梦》的考证,至于代价问题请李师长西席讲好了。
’就问:‘《红楼梦》既无代价,胡师长西席为什么要考证它的作者呢?’胡师长西席回答说:我只是对考证发生兴趣,对《红楼梦》本身不感兴趣。
’”  

我朋友中有做教授的,总有一点为五斗米不得不读书的苦相,从前为做官读书的也是说“十年寒窗苦”。
学术何时能成“闲术”,知识也就规复平实貌了。
我看这李辰冬师长西席最初也是兴趣,由“统计”(不是归纳,李辰冬特殊指出归纳会偏差,由于不懂或认为无用的部分就有可能不去归纳)来试一下“诗”字,就像买了一把快刀,随手削削木头,不料削出轩然大波。
我本来收有中国中原几个地区的乡下剪纸千数张,闲时按十五国风所言的动植物及礼俗配置,以证西周的遗传,现在看来是将牛头对马嘴,待往后什么时候再说罢。

(选自《阿城文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