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阴郁天空下,苍黄的大地,弥漫冬日的哀伤。

金陵,建康,秦淮区,龙蟠路,钟山,碑亭巷……

我在一个个地名中寻觅,遐想六朝往事,前尘梦影依稀。
面前高楼林立,车流似水,满街都是本日的尘世。
南京不是金陵,乃至也不是南京。

秦淮河,我也去看过,到了还以为没到。
河上悠然行过一只船,一只环卫作业的铁皮船,舟子身披橙色背心,朝我很熟习地一笑,就在那时,秦淮河的面影一闪而过。

李清照感月吟风若干事如今老去无成丨周末读诗

撰文丨三书

昔年谁是折花人

清,王翚《不雅观梅图》(局部)。

《赠范晔》

(南北朝)陆凯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抵达南京的那天傍晚,闲步时途经一家超市,门口街边摆摊卖凉菜。
豆干末子拌马兰头,我指名要了一份,打包在塑料餐盒里。
摊主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皮肤白皙,普通话口音呢哝软语,她见告我这些凉菜都是她自己做的,我细看了一遍,至少有十余种,荤的素的,一盒盒排列整洁,递给我餐盒时,她的笑颜温暖得彷佛我母亲。
回到酒店,打开餐盒,马兰头在灯下格外青翠,吃在口里,喷鼻香味清冷,朴实谦善,仿佛尝到了早春的泥土气息。

冬至阳生,小寒梅开。
不知不觉,春天又要回来了,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通亮。
“只要想起生平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落梅树下宜歌舞,张枣的梅花飘落,未必尽是伤悲,他也爱落梅之美。
我没有什么后悔的事,但常常想起这句诗,而说到梅花,又不能不想到“聊赠一枝春”。

熟习的诗句,隔些时日,再读时会蓦然生出新意。
以前读这首诗,流连在末了一句,反复回味一枝春,以为“聊赠”二字,不过是谦与礼,这回却发觉另有深意。

为什么说“江南无所有”?江南人杰地灵,山水佳胜,就像唐代墨客韦庄在《菩萨蛮》中所叹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是景美,又“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此是人美,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总想回籍,回籍去做什么呢,江南这么好的地方!
韦庄后来到底回籍了,再后来也后悔了,知道岁月无法转头,才痛惜空誓:“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首《赠范晔》,世传作者是陆凯,据南朝宋盛弘之的《荆州记》记载,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兼赠诗。
我们知道,陆凯是北魏臣子,鲜卑人,范晔是南朝官员,汉人,唐代汝谔在《古诗解》中辨称,这首诗应是范晔寄给陆凯的。
范晔博涉经史,善为文章,又精通音律,擅弹琵琶,编纂《后汉书》,其属词丽密,综缉辞采,错比文华,极秀士之能事,这首名诗很有可能是他所作。
但究竟谁寄给谁,我们无从考证,乃暂从旧说。

当时南北朝对立,两个跨政权、跨民族的心腹,通过驿使通报了一封书信,信中无杂言,只有一枝梅,并附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如此背景下,再读这首诗,就有了更多感怀。

比如春天,春天是没有国籍的,也不分民族,在梅花树下,没有人是异域人。
大概,这便是他为什么折梅相赠,寄一枝春,给他乡的心腹。

若是陆凯寄给范晔,那么他即借梅花慰其乡思,如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故乡事有万万万,摩诘只问了梅花,是啊,只要梅花还开,故乡就还在。
人事无常,时序有常,岁月从来安稳,山川依旧无恙,且天时愈有信,梅花愈贞静,人间的纷争就愈显得荒诞。

听说陆凯是在率兵南征,途经大庾岭时,正值岭梅怒放,他勒马梅花丛中,回顾北望,遥想好友范晔,恰逢驿使北去,便折梅赋诗,聊慰相思。
“江南无所有”,大概是他的感喟之辞,除了梅花,还有什么更能通报故乡的?

她把梅花喜好过了

明,沈周《瓶中蜡梅图》。

《临江仙》

(宋)李清照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

柳梢梅萼渐分明。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谁怜干瘪更凋零。
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不同历史期间,南京有过火歧的名字:金陵、秣陵、建康、江宁。
每一次改名,皆为内忧外祸的时局所牵动,每个名字都承载一段历史。
但是走在南京街头,我心里却没有多少兴亡之感,由于面前的闾巷人家都是现世。

至于名胜古迹,钟山我此前去过,上到一半,游人如织,望望前面也没什么可看,旋即折返,宁肯远不雅观,只要它在着那里就好。
去城墙上走走倒是惬意,但也不过如此,我爱慕那砖块的青灰,为日月所照,脱略古今,无毁无成,看得民气里寂静。

不知易安当日详细是何感触,从前明诚在建康时,据南宋周辉的《清波杂志》卷八记载,易安每值天算夜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太多证据表明,赵明诚不是一个墨客,也算不得易安的神仙眷侣,我们就不要一厢宁愿地过度美化那段婚姻了。

写这首词时,易安意气消沉,国破家亡,独身只身飘零,世上再无一件故意思的事,就连踏雪寻梅也提不起心情。
春天准期而至,柳梢梅萼渐分明,她害怕春天毫无情由的绽放,于是紧闭门窗,庭院深深,由于横向兼纵向的抵挡。
云窗雾阁,词人老去,她把自己悬在空中。

她曾是春天的情人,梅是信使,“雪里已知春信至”,“探着南枝开遍未”,春天曾令她心动,给她欣喜。
感月吟风多少事,都变得全无意义,记得中洲盛日,闺门多暇,元宵灯节,人与月与灯,皆成风景,如今她却连风景都不敢触碰。

旧俗农历正月十五夜张灯,以祈丰稔,提前张灯预赏谓之试灯。
人间的好风景,须人间的好情怀才堪受用,易安此时心绪索寞,“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试灯踏雪,曾经那么喜好做的事,也变得毫无兴致。

池边梅花早开了

清,任伯年《梅雀图》。

《醉花间》

(南唐)冯延巳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李商隐《忆梅》有句:“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此诗写于百花时,故题曰“忆梅”,梅花早秀先凋,不及春天来到,即已谢幕,义山借梅伤己,意绪颓唐。
但是梅花,正因凌寒独放,以是才是梅花。

冯延巳这首春词,大约写于小寒之际,晴雪未消,梅花自早。
虽嫩寒尤甚,字里行间,已满是春的喜气。
晴日小园,春草全无,腊雪犹余踪迹,池边梅花喷鼻香自坼,冷艳奇芳堪惊。
词人眼中的梅,茁绽少年精神,不似义山的悲凄,悲凄不是梅的意思。

古代农业社会,人与自然休戚与共,节气物候,就像一个个古老的约定。
小寒节物,梅花之外,另有三候: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
此时大雁开始北飞,树上处处可见喜鹊,它们本能地感知到阳气发动,开始衔草在高树上筑巢。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这两句有唐诗的功力和境界,颇得王国维师长西席称许,且谓韦应物的“流茧渡高阁”、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天放晴了,斜月照小园,草上残雪斑斑,在月光下晶莹明澈。

冯延巳身为南唐宰相,国势日下,纵酒酣歌之余,他每每无法排解心中的悲哀。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这不是伤感,而是悲哀,是在历史天河的广度下,瞥见人生的飘忽与虚无。
山川风景长好,金陵古道长在,一个人从那里走过,看了看风景,转眼就消逝不见。

汉乐府诗:“今日相乐,皆当喜好。
”年华易逝,良会难得,何况又是春来到,既然相逢,没有情由不感激而欢畅。

末了我想说说那些树。
南京城区很多大树,长江路的法桐,树身光洁,枝干俊朗,如巨臂舞空,诡谲奇恣。
太平北路的水杉,端直特立,红褐细叶密如云雾,冬日阳光下,有一种高耸人间的恍惚。
还有这里那里萧疏的老柳,冷绿的喷鼻香樟,朴实的桐树、槐树,等等。
这些树颇有古意,但它们不是历史,只是让我冥想这片地皮,老人们在河边钓鱼,神色暮色般武断。

夜里下起了雨,雨落在城市上空,落进被水泥封印的旧梦。
雨水点滴答答,敲打在楼窗口的棚顶上,湿漉漉的夜晚,像一朵春天的白百合,在雨声中闪动,在阴郁中芬芳。
不知为什么,对面人家阳台的灯,通宵亮着,一贯发呆到天明。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安也

校正/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