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打了个寒战,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
山门里。
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不雅观音禅院。
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屡感菩萨圣恩,未及伸谢。
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样平常,甚好拜谢。
”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
那行者拴了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
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象叩头。
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钟。
三藏俯伏台前,爱慕祷祝。
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性:“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
”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高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行者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

“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
”那些和尚一见了,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
”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

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
”众僧方才星期,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
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丈中奉茶。
”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西纪行 全文 1620章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
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幼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
看他怎生打扮: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
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
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
”三藏躬身施礼欢迎道:“老院主,弟子拜揖。
”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
老僧道:

“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
”三藏道:

“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
”老僧道:“不敢不敢!
”因问:

“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个小徒,一起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
”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
我弟子虚度生平,山门也未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
”三藏又问:“老院主遐龄几何?”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
”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谨言!
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
”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
”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回,只叫献茶。
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锺;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喷鼻香茶。
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喷鼻香。
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
好物件!
真是美食美器!
”那老僧道:“污眼污眼!
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甚么宝贝,借与弟子一不雅观?”三藏道:“可怜!

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迢遥,也不能带得。
”行者在旁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僧衣,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如何?”众僧听说僧衣,一个个冷笑。
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说僧衣是件宝贝,言实可笑。
若说僧衣,似我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
”叫:“拿出来看看。
”那老衲人,也是他一时虚假,便叫道人开库房,沙门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僧衣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不雅观看。
果真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行者逐一不雅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
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
”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
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

行者道:“看见地衣,有何差错?”三藏道:“你未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
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
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
”行者道:“放心放心!
都在老孙身上!
”你看他不由分辨,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僧衣!
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
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
真个好僧衣!
上头有:千般奥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高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衲人见了这般宝贝,果真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
”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
”三藏教:“掌上灯来,让你再看。
”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
”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

“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清偿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
都是你!
”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
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
”那三藏阻当不住,他把僧衣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样还我,不得损污些须。
”老僧喜喜好欢,着幸童将僧衣拿进去,却嘱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歇息;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
师徒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僧衣骗得手,拿在后房灯下,对僧衣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
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
”有两个徒孙,是贰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
”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僧衣,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
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僧衣,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师公差了。
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
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彀了,倒要象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清闲,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僧衣穿穿。
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去世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
”众僧道:“好没正经!
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

我们嫡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旬日,你就穿他旬日便罢了。
何苦这般痛哭?”老僧道:“纵然留他住了半载,也只穿得半载,到底也不得气长。
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随意马虎。
”老僧闻言,就欢畅起来道:“我儿,你有甚么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走路的人,辛劳之甚,如今已睡着了。
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体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那僧衣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老衲人见说,满心欢畅,却才揩了眼泪道:“好!
好!
好!
此计绝妙!
”即便整顿枪刀。
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便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
若要杀他,必要看看动静。
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
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

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动怒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
便是山前山后人家瞥见,只说是他自欠妥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
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去世?又好掩人线人。
僧衣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畅,都道:“强!
强!
强!
此计更妙!
更妙!
”遂教各房头搬柴来。
唉!

这一计,正是弄得个遐龄老僧该尽命,不雅观音禅院化为尘!
原来他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大小有二百余众。
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环绕不通,安排纵火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歇息已定。
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朦胧着醒眼。
忽听得表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响风生,贰心迷惑道:“此时夜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

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鲁跳起,欲要开门出看,又胆怯醒师父。
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蜜蜂儿,真个是:口甜尾毒,腰细身轻。
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喷鼻香似落星。
小小微躯能负重,嚣嚣薄翅会乘风。
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纵火哩。
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师父之言,他症结我们性命,谋我的僧衣,故起这等毒心。
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怜又不禁打,一顿棍都打去世了,师父又怪我行凶。
罢,罢,罢!
与他个顺手牵羊,将计就计,教他住不成罢!
”好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门里,唬得个庞刘苟毕躬身,马赵温关控背,俱道:“不好了!
不好了!
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了!
”行者摇动手道:“列位免礼休惊,我来寻广目天王的。
”说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着行者道:“久阔,久阔。
前闻得不雅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谛等,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闲到此?”行者道:“且休叙阔。
唐僧路遇歹人,纵火烧他,事在万分紧急,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救他一救。
快些拿来使使,即刻返上。
”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纵火,只该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晓得就里。
借水救之,却烧不起来,倒相应了他;只是借此罩,护住了唐僧无伤,别的管他,尽他烧去,快些快些!
此时恐已无及,莫误了我下边干事!
”那天王笑道:“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只顾了自家,就不管别人。

行者道:“快着快着,莫要调嘴,害了大事!
”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将罩儿递与行者。

行者拿了,按着云头,径到禅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与白马、行李,他却去那后面老衲人住的方丈房上头坐,着意保护那僧衣。
看那些人放动怒来,他转捻诀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刮得烘烘乱着。
好火!
好火!
但见:黑烟漠漠,红焰腾腾。
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红焰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
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马。
南方三炁逞英雄,祝融大神施法力。
燥干柴烧烈火性,说甚么燧人钻木;熟油门前飘彩焰,赛过了老祖开炉。
正是那无情火发,怎禁这故意行凶,不去弭灾,反行助虐。
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余高;火趁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
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炮竹;泼泼喇喇,却就如军中炮声。
烧得那当场佛象莫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
胜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
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不雅观音院,处处通红。
你看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叫苦连天。

孙行者护住了后边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禅堂,别的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
这不雅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有座黑风山,山中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见那窗门透亮,只道是天明。
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
这必是不雅观音院里失落了火!
这些和尚好欠妥心!
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
”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果真冲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方灼。
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叫打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
他却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一个青毡包袱。
他解开一看,见是一领锦襕僧衣,乃空门之异宝。
正是财动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僧衣,趁哄打劫,拽回云步,径转东山而去。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方才灭息。
你看那众僧们,赤赤精精,啼呜咽哭,都去那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
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赤壁根头,支锅造饭。
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道:“谢借!
谢借!
”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诚了。
我正愁你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且喜就送来也。
”行者道:“老孙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天王道:“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行者道:“老孙比在前不同,烂板凳高谈阔论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闲。
容叙!
容叙!
”急辞别坠云,又见那太阳星上,径来到禅堂前,摇身一变,变做个蜜蜂儿,飞将进去,现了本象,看时那师父还沉睡哩。
行者叫道:“师父,天亮了,起来罢。
”三藏才醒觉,翻身道:“正是。
”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忽举头只见些倒壁红墙,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道:

“呀!
怎么这殿宇俱无?都是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
今夜走了火的。
”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禅堂,见师父浓睡,未曾惊动。
”三藏道:“你有本事护了禅堂,如何就不救别房之火?”行者笑道:“好西席父得知。
果真依你昨日之言,他爱上我们的僧衣,算计要烧杀我们。
若不是老孙知觉,到如今皆成灰骨矣!
”三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么?”行者道:“不是他是谁?”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这个勾当?”行者道:“老孙是这等惫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的瞥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唬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道:“冤魂索命来了!
”行者喝道:“甚么冤魂索命?快还我僧衣来!
”众僧一齐跪倒叩头道:“爷爷呀!

冤有冤家,债有债主。
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广谋与老衲人定计害你的,莫问我们讨命。
”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你这些该死的牲口!
那个问你讨甚么命!
只拿僧衣来还我走路!
”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尚道:“老爷,你们在禅堂里已烧去世了,如今又来讨僧衣,真个还是人是鬼?”行者笑道:“这伙孽畜!
那里有甚么火来?你去前面看看禅堂,再来说话!
”众僧们爬起来往前不雅观看,那禅堂表面的门窗槅扇,更未曾燎灼了半分。
众人悚惧,才认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护法,一齐上前叩头道:

“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下界!
你的僧衣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哩。
”三藏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太息不已。
只见方丈果真无火,众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
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烧去世,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
趁早拿出僧衣,还他去也。

原来这老衲人寻不见僧衣,又烧了本寺的房屋,正在万分烦恼焦燥之处,一闻此言,怎敢答应?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拽开步,躬着腰,往那墙上其实撞了一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
有诗为证,诗曰: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
欲得僧衣传远世,岂知佛宝非凡同!
但将随意马虎为长久,定是冷落取败功。
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慌得个众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僧衣,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盗藏起也!
都出来!
开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
”那高下房的院主,将本寺和尚、沙门、幸童、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百三十名。
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逐一从头唱名搜检,都要解放衣襟,分明点过,更无僧衣。
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细细寻遍,那里得有踪迹。
三藏心中烦恼,懊恨行者不尽,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
行者扑的跌倒在地,抱着头,十分难禁,只教“莫念!

莫念!
管寻还了僧衣!
”那众僧见了,一个个战兢兢的,上前跪下劝解,三藏才合口不念。
行者一骨鲁跳起来,耳朵里掣出铁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这猴头!
你头痛还不怕,还要无礼?休动手!
且莫伤人!
再与我鞠问一问!
”众僧们磕头星期,哀告三藏道:“老爷饶命!
我等委实的未曾瞥见。
这都是那老去世鬼的不是。
他昨晚看着你的僧衣,只哭到更深时候,看也未曾敢看,斟酌要图长久,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
自火起之候,狂风大作,年夜家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僧衣去向。

行者大怒,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去世鬼尸体抬出,选剥了细看,浑身更无那件宝贝,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也无踪影。
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甚么妖怪成精么?”院主道:

“老爷不问,莫想得知。
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
我这老去世鬼常与他讲道,他便是个妖精。
别无甚物。
”行者道:“那山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看见山头的便是。
”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
”三藏道:“他那厢离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断得是他?”行者道:“你未曾见夜间那火,光腾万里,亮透三天,且休说二十里,便是二百里也照见了!
坐定是他见火光焜耀,趁着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瞥见我们僧衣是件宝贝,一定趁哄掳去也。
等老孙去寻他一寻。
”三藏道:“你去了时,我却何倚?”

行者道:“这个放心,暗中自有神灵保护,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
”即唤众和尚过来道:“汝等着几个去埋那老鬼,着几个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
”众僧领诺。
行者又道:“汝等莫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不来奉承。
看师父的,要怡颜悦色;养白马的,要水草调匀。
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们看看!
”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烧的砖墙扑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
众僧见了,个个骨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决不敢一毫怠慢!
”好行者,急纵筋斗云,径上黑风山,探求这僧衣。
正是那:金禅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
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算夜圣威。
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襕衣。
毕竟此去不知僧衣有无,休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不雅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话说孙行者一筋斗跳将起去,唬得那不雅观音院大小和尚并沙门、幸童、道人等一个个朝天星期道:“爷爷呀!
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
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存心,今日反害了自己!
”三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了。

这去寻着僧衣,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
”众僧闻得此言,一个个心惊肉跳,告天许愿,只要寻得僧衣,各全性命不题。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来到黑风山上。

住了云头,仔细看,果真是座好山。
况正值春光时节,但见:万壑争流,千崖竞秀。
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喷鼻香。
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张。
山草发,野花开,峭壁峭嶂;薛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
不遇幽人,那寻樵子?涧边双鹤饮,石上野猿狂。

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那行者正不雅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
他却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崖之下,偷睛不雅观看。
原来是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
讲的是立鼎安炉,持砂炼汞,白雪黄芽,歪路外道。
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二公可光顾光顾?”白衣秀士道:

年年与大王上寺,今年岂有不来之理?”黑汉道:“我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襕佛衣,诚然是件玩好之物。
我嫡就以他为寿,大开筵宴,约请各山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笑道:“妙!
妙!
妙!
我嫡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

行者闻得佛衣之言,定以为是他宝贝,他就忍不住怒气,跳出石崖,双手举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
你偷了我的僧衣,要做甚么佛衣会!
趁早儿将来还我!
”喝一声“休走!

轮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一棒打去世,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
索性提起来,捽做五七断,径入深山,找寻那个黑汉。
转过尖峰,抹过峻岭,又见那壁陡崖前,耸出一座洞府,但见那:烟霞渺渺,松柏森森。
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绕户。
桥踏枯槎木,峰巅绕薛萝。
鸟衔红蕊来云壑,鹿践芳丛上石台。
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喷鼻香。
临堤绿柳转黄鹂,傍岸夭桃翻粉蝶。
虽然旷野不堪夸,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于门首,又见那两扇石门,关得甚紧,门上有一横石板,明书六个大字,乃“黑风山黑风洞”,即便轮棒,叫声“开门!
”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出来,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行者骂道:“你个作去世的孽畜!
甚么个去处,敢称仙洞!
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教他快送老爷的僧衣出来,饶你一窝性命!
”小妖急急跑到里面,宣布:“大王!

佛衣会做不成了!
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来讨僧衣哩!
”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将来,却才关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暗想道:“这厮不知是那里来的,这般无礼,他敢嚷上我的门来!
”教:“取披挂!
”随结束了,绰一杆黑缨枪,走出门来。
这行者闪在门外,执着铁棒,睁睛不雅观看,只见那怪果生得凶险: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铠甲亮辉煌。
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绦軃穗长。
手执黑缨枪一杆,足踏乌皮靴一双。

眼幌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暗笑道:“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样平常,筑煤的无二!
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那怪厉声高叫道:“你是个甚么和尚,敢在我这里大胆?”行者执铁棒,撞至面前,大咤一声道:“不要闲讲!
快还你老外公的僧衣来!
”那怪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僧衣在那里失落落了,敢来我这里索取?”行者道:“我的僧衣,在直北不雅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
只因那院里失落了火,你这厮,趁哄掳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
若牙迸半个不字,我推倒了黑风山,躧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碾为齑粉!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
原来昨夜那火便是你放的!
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僧衣拿来了,你待怎么!
你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
”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

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
若问老孙的手段,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去世在面前!
”那怪道:“我未曾会你,有甚么手段,说来我听。
”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了!
我: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革逞豪杰。
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循环把命逃。
一点恳切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
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
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纳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
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欲,一乾二净体坚牢。
返老还童随意马虎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羽化体,不同俗辈受煎熬。
十洲三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三百多余岁,不得飞升上九霄。
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
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
显圣真君能变革,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不雅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
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枭。

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
老孙实在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
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
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怪闻说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
偷了僧衣不还,倒伤老爷!
不要走!
看棍!
”那黑汉侧身躲过,绰长枪,劈手来迎。
两家这场好杀:快意棒,黑缨枪,二人洞口逞刚强。
分心劈脸刺,着臂照头伤。
这个横丢阴棍手,那个直拈急三枪。
白虎爬山来探爪,黄龙卧道转身忙。
喷彩雾,吐光线,两个妖仙不可量:一个是改动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
这场山里相争处,只为僧衣各不良。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
逐渐红日当午,那黑汉举枪架住铁棒道:“孙行者,我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来,再与你赌斗。
”行者道:

“你这个孽畜,教做男人?豪杰子,半日儿就要用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余年,也未曾尝些汤水,那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
还我僧衣来,方让你去用饭!
”那怪虚幌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书写请帖,约请各山魔王庆会不题。

却说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回不雅观音院。
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衲人,都在方丈里伏侍唐僧。
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正那里添汤换水,只见行者从空降下,众僧星期,接入方丈,见了三藏。
三藏道:“悟空你来了,僧衣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
早是未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
老孙去暗暗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一个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
也是个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后日是他母难之日,约请诸邪来做生日,夜来得了一件锦襕佛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
是老孙抢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
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秀士打去世,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
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来与他赌斗。
他已承认了,是他拿回。
战彀这半日,不分胜负。
那怪回洞,却要用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
老孙却来回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僧衣的着落,不怕他不还我。
”众僧闻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弥陀佛!
今日寻着着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
”行者道:“你且休喜好畅快,我还未曾得手,师父还未曾出门哩。
只等有了僧衣,丁宁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若稍有些须不料,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
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马?”众僧俱满口答应道:“有!
有!
有!
更未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爷。

三藏道:“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吃过了三次茶汤,两餐斋供了,他俱未曾敢慢我。
但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僧衣回来。

行者道:“莫忙!
既有着落,管情拿住这厮,还你原物。
放心,放心!

正说处,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请孙老爷吃斋。
行者却吃了些须,复驾祥云,又去找寻。
正行间,只见一个小怪,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从大路而来。
行者度他匣内必有甚么柬札,举起棒,来源一下,可怜不禁打,就打得似个肉饼一样平常,却拖在路旁,揭开匣儿不雅观看,果真是一封请帖。
帖上写着:“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
夜不雅观祝融之难,有失落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
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
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
是荷。
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去世得他一毫儿也不亏!
他原来与妖精结党!
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
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甚么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寿。
老孙还记得他的样子容貌,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僧衣放在何处。
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真就象那老衲人一样平常,藏了铁棒,拽开步,径来洞口,叫声开门。
那小妖开了门,见是这般样子容貌,急转身宣布:“大王,金池长老来了。
”那怪大惊道:

“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到那里哩,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未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僧衣的。
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瞥见。
”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喷鼻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
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
”行者暗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
”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于三层门里,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
只见那黑男人,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整顿衣巾,降阶欢迎道:“金池老友,连日欠亲。
请坐,请坐。
”行者以礼相见,见毕而坐,坐定而茶。
茶罢,妖精欠身道:

“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道:

“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
”那怪笑道:“老友差矣。
这僧衣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札,你岂未曾瞥见,反来就我看看?”行者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未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落了家私。
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
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宣布:“大王!
祸事了!

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去世在大路阁下,他绰着经儿变革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
”那怪闻言,暗道:“我说那长老怎么今日就来,又来得迅速,果真是他!
”急纵身,拿过枪来,就刺行者。
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在他那中厅里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唬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家间老幼尽无魂。
这场在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同。
好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
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
僧衣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
小怪寻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
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

棒架长枪声响亮,枪迎铁棒放光辉。
悟空变革人间少,妖怪神通世上稀。
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僧衣肯善归?这番苦战难分离,便是活佛临凡也解不得围。
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砂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
那怪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
今日天晚,不好相持。
你去,你去!
待明早来,与你定个去世活。
”行者叫道:“儿子莫走!
要战便象个战的,不可以天晚相推。
”看他没头没脸的,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又化阵清风,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却无计谋奈何,只得也回不雅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
那三藏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喜;

又见他手里没有僧衣,又惧。
问道:“怎么这番还未曾有僧衣来?”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师父,那怪物与这去世的老剥皮,原是朋友。
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还请他去赴佛衣会。
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去世,变做那老衲人,进他洞去,骗了一钟茶吃,欲问他讨僧衣看看,他不肯拿出。
正坐间,忽被一个甚么巡山的,走了风信,他就与我打将起来。
只斗到这早晚,不分高下。
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
老孙无奈,也暂回来。
”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手平。
”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么?”那院主匆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
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性,常来寺里与我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
”行者道:“这伙和尚没甚妖气,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孙肥胖终年夜些儿,非妖精也。
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罴,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
”三藏道:“我闻得古人云,熊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行者笑道:“老孙是兽类,见做了齐天算夜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羽化。
”三藏又道:

“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僧衣回来?”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处治。

正切磋间,众僧摆上晚斋,请他师徒们吃了。
三藏教掌灯,仍去前面禅堂歇息。
众僧都挨墙倚壁,苫搭窝棚,各各睡下,只把个后方丈让与那高下院主安身。
此时夜静,但见:银河现影,玉宇无尘。
满天星残酷,一水浪收痕。
万籁声宁,千山鸟绝。
溪边渔火息,塔上佛灯昏。
昨夜阇黎钟鼓响,今宵一遍哭声闻。

是夜在禅堂歇宿。
那三藏想着僧衣,那里得稳睡?忽翻身见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寻僧衣去。
”行者一骨鲁跳将起来,早见众僧侍立,供奉汤水,行者道:“你等存心伏侍我师父,老孙去也。
”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想这桩事都是不雅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禅院在此,受了这里人家喷鼻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
我去南海寻他,与他讲一讲,教他亲来问妖精讨僧衣还我。
”三藏道:“你这去,几时回来?”行者道:“时少只在饭罢,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
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孙去也。
”说声去,早已无踪。
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不雅观看,但见那:汪洋海远,水势连天。
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
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日间。
水飞四野,浪滚周遭。
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
休言水势,且看中间。
五色朦胧宝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
才见不雅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
好去处!
山峰高耸,顶透虚空。
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
风摇宝树,日映金莲。
不雅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
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
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这行者不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
早有诸天欢迎道:“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甚是鼓吹。
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烦为通报。
”诸天遂来洞口报知。
菩萨唤入,行者遵法而行,珍宝莲台下拜了。
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喷鼻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僧衣,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
”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
既是熊精偷了你的僧衣,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虚假,拿与小人瞥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
”行者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事,匆忙星期道:“菩萨,乞恕弟子之罪,果是这般这等。
但恨那怪物不肯与我僧衣,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不得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
望菩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进也。
”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
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
”行者闻言,谢恩再拜。
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云头,依路找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盘内安着两粒妙药,往前正走,被行者撞个满怀,掣出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腔中血进撺。
菩萨大惊道:

“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
他又未曾偷你僧衣,又不与你相识,又无甚痛恨,你怎么就将他打去世?”行者道:“菩萨,你认他不得。
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
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讲。
后日是黑精的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
今日他先来拜寿,嫡来庆佛衣会,以是我认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
”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
”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来看,却是一只苍狼。
阁下那个盘儿底下却有字,刻道:凌虚子制。
行者见了,笑道:“造化!
造化!
”老孙也是便益,菩萨也是省力。
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
”菩萨说道:

“悟空,这教怎么说?”行者道:“菩萨,我悟空有一句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菩萨道:“你说。
”行者说道:

“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妙药,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贽见;

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制,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
菩萨若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兵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涌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相送,唐三藏只当落空。
”菩萨笑道:“这猴熟嘴!
”行者道:“不敢,倒是一个计较。

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行者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想这道人就叫做凌虚子。
菩萨,你要依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变上一粒,略大些儿。
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颗妙药,去与那妖上寿,把这丸大些的让与那妖。
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献出佛衣,老孙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

菩萨没法,只得也点点头儿。
行者笑道:“如何?”尔时菩萨乃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融会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鹤氅仙风飒,飘飖欲步虚。
苍颜松柏老,秀色古今无。
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
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
行者看道:“妙啊!
妙啊!
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
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做一粒妙药:走盘无不定,圆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铄黄金焰,牟尼日间光。
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
行者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
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璃盘儿,径到妖洞门口看时,果真是: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
崖深岫险,果是妖邪出没人烟少;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
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
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无边怜爱悯。
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岩穴,却是也有些道分。
”因此心中已是有个慈悲。

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
”一边传报,一边接引。
那妖早已迎出二门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
”菩萨道:“小道敬献一粒妙药,敢称千寿。
”他二人拜毕,方才坐定,又叙起他昨日之事。
菩萨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
”觑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愿大王千寿!
”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愿与凌虚子同之。
”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贯滚下。
现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地。
菩萨现相,问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从鼻孔中出去。
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一个箍儿,丢在那妖头上。
那妖起来,提枪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菩萨将真言念起。
那怪依旧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
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平地下滚坏个黑熊怪。
菩萨道:“孽畜!
你如今可皈依么?”那怪满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饶命!
”行者恐耽搁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哩。
”行者道:“这样怪物,不打去世他,反留他在何处用哩?”菩萨道:“我那落伽山后,无人扼守,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
”行者笑道:

“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
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
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教他了帐!
”却说那怪清醒多时,公道难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饶性命,愿皈正果!
”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顶受戒,教他执了长枪,跟随旁边。
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
菩萨嘱咐道:“悟空,你回去罢。
好生伏侍唐僧,往后再休懈惰生事。

行者道:“深感菩萨远来,弟子还当回送回送。
”菩萨道:“免送。
”行者才捧着僧衣,叩头而别。
菩萨亦带了熊罴,径回大海。

有诗为证,诗曰:祥光霭霭凝金象,万道缤纷实可夸。
普济众人怜爱恤,遍不雅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

降怪成真归大海,空门复得锦僧衣。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不雅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僧衣挂在喷鼻香楠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
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涌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了。
行者一发行凶,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僧衣,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甚迷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叫道:“师父,僧衣来了。
”三藏大喜,众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
好了!
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
”三藏接了僧衣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如何此时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革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言,遂设喷鼻香案,朝南星期罢,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整顿包裹去也。
”行者道:“莫忙,莫忙。
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嫡早行。
”众僧们一齐跪下道:

“孙老爷说得是。
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安然,有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
”行者道:“正是,正是。
”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烧了些安然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
当晚事毕。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
众僧远送方回。
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
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喷鼻香蛱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看见一村落人家。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附近,我们去告宿一宵,嫡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休咎,再作区处。
”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不雅观看,真个是:竹篱密密,茅屋重重。
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
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喷鼻香馥馥。
此时那落日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
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落年夜大好人家,正可借宿。
”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
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裩扎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步。
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甚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复书?”行者陪着笑道:“檀越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
”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
蹭蹬!
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秃顶,受他的清气!
”行者道:“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
”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拑住一样平常,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
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
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
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便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
”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
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
你放了我去罢。
”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
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真个所干何事,我才放你。
”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见告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
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未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
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半子,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
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
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
我这些时未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羽士,降不得那妖精。
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
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
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以是说此实情。
你放我走罢。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
你也不须远行,莫要化费了银子。
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羽士,实在有些手段,惯会拿妖。
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
”高才道:“你莫误了我。
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
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
”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转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小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
”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期待。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
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牲口,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
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去。
我再三未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逐一说与他知。
他却十分欢畅,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
”高老道:“是那里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
”太公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
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现在门外期待。
”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欢迎,叫声“长老”。
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
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
”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
那老者见他容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
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

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半子丁宁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
若专以容貌取人,干净错了。
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半子,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容貌为言!
”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
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
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
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阁下。
那高老道:

“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
”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总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
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嫡早行。
”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
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
还吃得有多少哩!
只这一个妖怪半子,已彀他磨慌了!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
”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
只是老朽不幸,未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喷鼻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
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半子,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半子,撑门抵户,做活当差。
不期三年前,有一个男人,样子容貌儿倒也精细,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半子。
我老朽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
一进门时,倒也勤谨:种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
昏去明来,实在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
”行者道:“怎么变么?”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样子容貌。
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
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朽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
”三藏道:“只因他做得,以是吃得。
”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
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未曾见面,更不知去世活如何。
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
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
”行者道:“随意马虎,随意马虎!
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畅,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
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
”行者道:“兵器我自有。
”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幌了一幌,便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
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
”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
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
”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
”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
”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
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
”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
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
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
”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
”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暮气沉沉的应了一声道:

“爹爹,我在这里哩。
”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样子容貌?但见那: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
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
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
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瞥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
行者道:“且莫哭!
且莫哭”!
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
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如斯雾雾,往回不知何所。
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
”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逐步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
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
”那老高欢欢畅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样平常,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
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
好风: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
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
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落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
举棹舵手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地皮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
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真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
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
”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喷喷的不绝。
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
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
”纵然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
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
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
不怪!
”那妖道:

“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清闲,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
你可脱了衣服睡是。
”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
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
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
”行者道:

“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
”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未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种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
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季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
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
”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

“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半子,全没些儿礼体。

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真个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以是烦恼。
”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
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乐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提及这话!
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
我以容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
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诚笃,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
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
”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
”那怪笑道:“睡着!
睡着!
莫睬他!
我有天罡数的变革,九齿的钉钯,怕甚么法师、和尚、羽士?便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
”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算夜圣,要来拿你哩。
”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
”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样子容貌。
”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
你举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瞥见行者咨牙俫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便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
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
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
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
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
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去世狱!
”咦!
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宝塔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跟。
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
行者喝一声道:“泼怪!
你是那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甚么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命!

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
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听:

我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

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
逞雄撞入广寒宫,风骚仙子来相接。
见他边幅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
全无高下失落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允从,东躲西藏心不悦。
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
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
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亲言说。
改刑重责二千锤,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
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
”那怪道声:哏!
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
不要无礼,吃我一钯!
”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
他两个在那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
好杀: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
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彤霞。
气吐彤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
金箍棒,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
那个因失落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
钯去好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
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
这个道你强奸幼女正该拿!
闲言语,乱喧哗,每每来来棒架钯。
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斗到东方发白。
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
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斟酌:“恐师父期待,且回去见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
”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
正想行者不来,只见天井里,忽然站下行者。
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

“师父,我来了。
”慌得那诸老一齐下拜。
谢道:“多劳!
多劳!

三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里?”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世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
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象一个野猪样子容貌,实在性灵尚存。

他说以相为姓,唤名猪刚鬣。
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
被老孙着风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径转他那本岩穴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与老孙战了一夜。
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
老孙还要打开那门,与他见个好歹,恐师父在此疑虑愿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说罢,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后复来,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
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谢:将这家财田地,凭众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
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了我高门清德。
”行者笑道:

“你这老儿不知分限。
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
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
他未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祛他怎的。
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
想这等一个半子,也门当户对,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
”老高道:“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

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半子!
这句话儿教人怎当?”三藏道:“悟空,你既是与他做了一场,一发与他做个竭绝,才见始终。
”行者道:“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闷。
”叫:“老高,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口里骂道:“那馕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么!
”那怪王喘嘘嘘的睡在洞里,听见打得门响,又听见骂馕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其实惫

此是磨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
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自添炭屑。
五方五帝存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
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季依八节。
短长高下定乾坤,旁边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为上宝沁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永生客。
勅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钯为御节。
举起炎火并光线,落下猛风飘瑞雪。
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那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
随身变革可心怀,任意翻滚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
日食三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他朝帝阙。

皆因仗酒却行凶,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来世尽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这钯下海掀翻龙鼍窝,上山抓碎虎狼穴。
诸般兵刃且休题,惟有吾当钯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
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说嘴!
老孙把这头伸在那里,你且筑一下儿,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钯,出力量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钯的火光焰焰,更未曾筑动一些儿头皮。
唬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
好头!
”行者道:“你是也不知。
老孙由于闹天宫,偷了妙药,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未曾损动分毫。
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磨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
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有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道:“你丈人未曾去请我。
因是老孙痛改前非,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途经高庄借宿,那高老儿因话提及,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馕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见。
”行者道:

“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不雅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
教我等他,这几年不闻。
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软我,欲为脱身之计。
果真是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起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
”那怪扑的跪下,望空似捣碓的一样平常,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贴心贴腹,还教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
”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
”那怪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象个破瓦窑,对行者道:我今已无挂碍了,你却引我去罢。
”行者道:“你把钉钯与我拿着。
”那怪就把钯递与行者。
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
”即变做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
那怪真个倒背动手,凭他怎么捆绑。
却又揪着耳朵,拉着他,叫:“快走!
快走!
”那怪道:“轻着些儿!
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
”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
常言道,善猪恶拿。
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至心,方才放你。
”他两个半云半雾的,径转高家庄来。
有诗为证: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
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脾气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
行者拑着他的钯,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厅堂上端坐的是谁?乃吾师也。
”那高氏诸亲友与老高,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一个个欣然迎到天井中,道声“长老!
长老!
他正是我家的半子!
”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背动手对三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落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钯柄儿打着,喝道:“呆子!
你说么!
”那怪把菩萨劝善事情,细陈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喷鼻香案用用。
”老高即忙抬出喷鼻香案。

三藏净了手焚喷鼻香,望南星期道:“多蒙菩萨圣恩!
”那几个老儿也一齐添喷鼻香星期。
拜罢,三藏上厅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绳。

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解。
那怪重新星期三藏,愿随西去。
又与行者拜了,以前辈者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
三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我与你起个法名,早晚好呼唤。
”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
”三藏笑道:“好!
好!
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实在是我法门中的宗派。
”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未曾动荤。
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
”三藏道:“不可!
不可!
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
”那呆子欢欢畅喜道:“谨遵师命。
”因此又叫做猪八戒。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唐僧。
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你既入了梵衲,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题起那拙荆的话说。
世间只有个火居羽士,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及早儿往西天走路。
”高老儿摆了桌席,请三藏上坐,行者与八戒,坐于旁边两旁,诸亲下坐。
高老把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后奉与三藏。
三藏道:“不瞒太公说,贫僧是胎里素,自幼儿不吃荤。
”老高道:“因知老师清素,未曾敢动荤。
此酒也是素的,请一杯不妨。
”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
”悟能慌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未曾断酒。
”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坛把,却也未曾断酒。
”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事。
”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锺。
年夜家俱照样坐下,摆下素斋,说不尽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三位长老为途中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
三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逢处求斋,怎敢受金银财帛?”行者近前,轮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权作带领钱,拿了去买草鞋穿。
往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
”高才接了,叩头谢赏。
老高又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
”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
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做干粮足矣。
”八戒在阁下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半子,便是挂脚粮也该三石哩。
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僧衣,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
”高老闻言,不敢不与,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
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
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内助,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样与你做半子过活。
”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
”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说,只恐一韶光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三藏道:“少题闲话,我们及早儿去来。
”遂此整顿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

背了白马,三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
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
有诗为证,诗曰: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
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三众进西路途,有个月平稳。
行过了乌斯藏界,猛举头见一座高山。
三藏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仔细,仔细。
”八戒道:“没事。
这山唤做宝塔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
”三藏道:“他有些甚么勾当?”

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
他曾劝我跟他修行,我未曾去罢了。
”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
好山!
但见那: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
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
喷鼻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
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
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那师父在立时遥不雅观,见喷鼻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
左边有麋鹿衔花,右边有山猴献果。
树梢头,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
八戒指道:“那不是乌巢禅师!
”三藏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
三藏下马奉拜,那禅师用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落迎,失落迎。
”八戒道:“老禅师,作揖了。
”禅师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猪刚鬣,怎么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不雅观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
”禅师大喜道:“好,好,好!
”又指定行者,问道:

“此位是谁?”行者笑道:“这老禅怎么认得他,倒不认得我?”禅师道:“因少识耳。
”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
”禅师陪笑道:“欠礼,欠礼。
”三藏再拜,叨教西天算夜雷音寺还在那里。

禅师道:“远哩!
远哩!
只是路多虎豹难行。
”三藏殷勤存问,再回:“路途果有多远?”禅师道:“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
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
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侵害。
”三藏拜伏于地哀求,那禅师遂口诵传之。
经云《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雅观清闲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统统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喷鼻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去世,亦无老去世尽。
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胆怯。
阔别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统统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
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此时唐朝法师本有根源,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影象,至今传世。
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那禅师传了经文,踏云光,要上乌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真个。
那禅师笑云:“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嘱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胆怯。
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
多年迈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
”三藏还不解其意,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
长老往上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捣,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
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着乌巢一缕藤。
三藏见了,扯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行者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
”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行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迈石猴,是骂的老孙。
你怎么解得此意?”八戒道:“师兄息怒。
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
”行者见莲花祥雾,近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
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
毕竟不知出路真个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偈曰:“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
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
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
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
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秋月一样平常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但见那: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
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涌现。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阁下,有一村落舍。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
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嫡再走。
”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
”行者道:“这个恋家鬼!
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
”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
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
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
他有些赃埋人。
我未曾报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
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
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宁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
”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去世心塌地,随着前来。
早到了路旁人家门首,三藏下马,行者接了缰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下。
三藏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年夜氅,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
三藏不敢高言,逐步的叫一声:“檀越,问讯了。
”那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落迎。
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诏书上雷音寺拜佛求经。
适珍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
”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
要取经,往东天去罢。
”三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腼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行者索性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
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唬我。
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
”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病妖怪,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迈之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
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
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
”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姑息看得过。
”老者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
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算夜圣。
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
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梵衲,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
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

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
倘若府上有甚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
”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

“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尚。
”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
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劳,还

三藏道:“多蒙老檀越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
”老者道:“那一众在那里?”行者指着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

老儿果真眼花,忽举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
关门!
妖怪来了!
”行者遇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
”老者战兢兢的道:“好!
好!
好!
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
”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容貌取人,干净差了。
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
他瞥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甚么的?”八戒调过分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
慌得那三藏满口呼唤道:“莫怕!
莫怕!
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
”那老儿才出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骇。
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面恶人善。
带男女们家去。
”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去。
三藏却坐在他们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容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
”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
若象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
”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整顿起些。
”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
容貌是天生的,你教他怎么整顿?”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便是整顿了。
”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旁边。
行者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
茶罢,又嘱咐办斋。
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众凉处坐下。
三藏方问道:“老檀越,高姓?”老者道:“不才姓王。
”“有几位令嗣?”

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
”三藏道:“恭喜,恭喜。
”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
”行者道:“好!
好!
好!
花甲相逢矣。
”三藏复问道:“老檀越,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
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
故言难取者,此也。
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

行者道:“不妨!
不妨!
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甚么妖怪,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
”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
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
行者道:“这个馕糠!
好道撞着饿鬼了!
”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其实饿了,快添饭来。
”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举头,持续就吃有十数碗。
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呆子不住,便还吃哩。

老王道:“仓卒无肴,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筋。
”三藏、行者俱道:

“彀了。
”八戒道:“老儿滴答甚么,谁和你发课,说甚么五爻六爻!
有饭只管添将来便是。
”呆子一顿,把他一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
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板铺睡下。

越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些点心汤水管待,三众方致谢告行。
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料,是必还来茅舍。
”行者道:“老儿,莫说哈话。
我们出家人,不走转头路。
”遂此策马挑担西行。
噫!
这一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
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提及来,十分险要。
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镫不雅观看,果真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
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
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
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
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
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
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律律行。
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民气趷蹬蹬惊。
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
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那师父缓匆匆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缓步。
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立时心惊道:“悟空,风起了!
”行者道:“风却怕他怎的!
此乃天家四季之气,有何惧哉!
”三藏道:“此风其恶,比那天风不同。
”行者道:“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
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
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
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
途半征夫迷失落路,山中樵子担难挑。
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
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
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
我们且躲一躲儿干净。
”行者笑道:“兄弟不济!

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未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
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
”行者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
”八戒笑道:“师兄又扯空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便是抓得来,使也钻了去了。
”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
”好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有些腥气,道:“果真不是好风!
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蹊跷。

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稳雕鞍,翻根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旁,真个是魂飞魄散。
八戒丢了行李,掣钉钯,不让行者走上前,大喝一声道:“孽畜!
那里走!
”赶将去,来源就筑。
那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唿剌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
你看他怎生凶相!
咦,那样子容貌: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姢姢的弯环腿足。
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直竖。
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

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
喊道:“慢来!
慢来!

吾党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
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
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
你是认不得我!

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
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
若似前专横獗,钯举处,却不留情!
”那妖精那容分辨,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
这八戒忙闪过,轮钯就筑。
那怪手无兵器,下头就走,八戒随后赶来。
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丛中,取出两口赤铜刀,急轮起转身来迎。
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
那里孙行者搀起唐僧道:

“师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
”三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不题。
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拿了!
”此时八戒抖擞精神,那怪败下阵去。
行者道:“莫饶他!
务要遇上!
”他两个轮钉钯,举铁棒,赶下山来。
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
行者与八戒那里肯舍,赶着那虎,定要除根。
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
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
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行难。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
”那洞主传令,教:“拿进来。
”那虎先锋,腰撇着两口赤铜刀,双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鄙人,蒙钧令差往山上巡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
”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后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取经的神僧,他部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强。
你怎么能彀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使一柄九齿钉钯,他生得嘴长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
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大王,聊表一餐之敬。
”洞主道:“且莫吃他着。
”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
”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一则图他身子干净,二来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逐步的清闲受用不迟。
”先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
”教:“小的们,拿了去。
”阁下拥上七八个捆绑手,将唐僧拿去,好便似鹰拿燕雀,索绑绳缠。
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罹难神僧想悟能,道声:“徒弟啊!
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降妖,我却被魔头拿来,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啊!
你们若早些儿来,还救得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
”一边太息,一边泪落如雨。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尽力一打,转震得自己手疼。
八戒复筑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原来是一张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
行者大惊道:“不好了!
不好了!
中了他计也!
”八戒道:“中他甚计?”

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苫在此,他却走了。

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
”两个急急转来,早已不见了三藏。
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
师父已被他擒去了。
”八戒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道:“天哪!
天哪!
却往那里找寻!
”行者抬着头跳道:“莫哭!
莫哭!
一哭就挫了锐气。
横竖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果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彀多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
两人定步不雅观瞻,果真凶险,但见那:迭障尖峰,回峦古道。
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
崖前有怪石双双,林内有幽禽对对。
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
野云片片,瑶草芊芊。
妖狐狡兔乱撺梭,角鹿喷鼻香獐齐斗勇。
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柏。
奕奕巍巍欺华岳,落花啼鸟赛晒台。
行者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匹,不要出头。
等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
”八戒道:“不消嘱咐,请快去。
”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上有六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丁字脚站定,执着棒,高叫道:“妖怪!
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躧平了你住处!
”那小怪闻言,一个个害怕,战兢兢的,跑入里面宣布:“大王!
祸事了!
”那黄风怪正坐间,问:“有何事?”小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大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
”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先锋道:“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
小将鄙人,愿带领五十个小妖校出去,把那甚么孙行者拿来凑吃。
”洞主道:“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
只要拿住那行者,我们才自清闲在吃那和尚一块肉,宁愿与你拜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
”虎怪道:“放心!
放心!
等我去来。
”果真点起五十名精壮小妖,擂鼓摇旗,缠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骂道:

“你这个剥皮的牲口!
你弄甚么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了,倒转问我做甚!
趁早好好送我师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
”虎怪道:“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
你识起倒回去罢!
不然,拿住你一齐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行者闻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钢牙错啮;滴流流,火眼睁圆。
掣铁棒喝道:“你多大欺心,敢说这等大话!
休走!
看棍!
”那先锋急持刀按住。
这一场果真不善,他两个各显威能。
好杀:那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
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
鸟鹊怎与凤凰争?鹁鸽敢和鹰鹞敌?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
来往不禁三五回,先锋腰软全无力。
转身败了要逃生,却被悟空抵去世逼。

那虎怪撑持不住,转头就走。
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不敢回洞,径往山坡上逃生。
行者那里肯放,执着棒,只情赶来,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赶到那藏风山凹之间。
正举头,见八戒在那里放马。
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转头不雅观看,乃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着头一筑。
可怜那先锋,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
有诗为证,诗曰:三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
恳切要保唐三藏,初秉梵衲立此功。
那呆子一脚躧住他的脊背,两手轮钯又筑。
行者见了,大喜道:

“兄弟,正是这等!
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来这里寻去世。
亏你接着;不然,又走了。
”八戒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正是,正是。
”八戒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着落么?”行者道:“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甚么鸟大王做下饭。
是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里来,却着你送了性命。
兄弟啊,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把这去世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战。
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
”八戒道:“哥哥说得有理。
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
”好行者,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拖着去世虎,径至他洞口。

正是: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
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