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专栏,我已经快两个月没动笔更新了。
缘故原由无他,七月初的意外摔伤让我的左手手腕粉碎性骨折。

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十天里,我要想写东西,只能靠右手的食指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戳。
戳个两三百字的短文,指尖便有麻木感,遑论写成两三千字的长文呢?

虽说这一伤耽搁了不少功夫,但我也因此得着些意外的好处。
那便是思考的韶光变充裕了。

诗经葛藟激发的深度思虑中国古代干亲文化来源在哪里

于是,下面这首小诗里的蹊跷,我才能细细地把它揣摩明白: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

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

终远兄弟,谓他人母。

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

终远兄弟,谓他人昆。

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诗·王风·葛藟》

这首诗里最惹眼的句子是——“谓他人父”。
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朱子在《诗集传》里阐明说:

世衰民散,有去其家族,而流落失落所者,作此诗以自叹。
言绵绵葛藟,则在河之浒矣。
今乃终远兄弟,而谓他人为己父。
己虽谓彼为父,而彼亦不我故,则其穷也甚矣。

——《诗集传》

一个背井离乡、外出逃难的人,为了找寻新的依赖,不得已认人做父。
但即便这样低声下气,也换不来人家温情的回报。
“谓他人父”即是认人做父,朱子是这样理解的。

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假如他没说错的话,《葛藟》不便是中国古代“干亲文化”的源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仅凭朱子这一番话,毕竟定不了案。

关于干爹义子之类认干亲的风尚究竟起源于哪个时期,我还希望能再找到一点别的旁证。
于是我以《四库全书》的收录为限进行了一番检索,找到了与此干系的三条记载: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
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

——《史记·项羽本纪》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

——《史记·游侠列传》

陈余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余非庸人也。
余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存亡之交。

——《史记·张耳陈余列传》

不算《葛藟》的话,太史公笔录的“刘、项约为兄弟”、“田仲父事朱家”、“陈余父事张耳”该当是中国古代有关于“干亲文化”的最早的明确记载。

但也便是这几段记载,让我开始疑惑,朱子会不会把《葛藟》的“谓他人父”一句解偏了呢?

司马迁记载的几位历史人物——项羽、刘邦、朱家、田仲、张耳和陈余都生动于秦汉之际。
朱家和田仲两位的社会身份,司马迁已有明确界定,是——“游侠”。

而随意马虎被人忽略的是,项羽和刘邦两位气吞山河的大人物,发迹之前,身上也有浓郁的游侠气息。

项羽从前和他的叔叔项梁一起蛰伏江东,大批地招揽来宾门人,乃至还暗中以兵法来组织和演习这些徒众。

用古人的话说,这是“以权力挟辅人也”(《汉书·季布传》颜师古注),是范例的游侠手段;用本日的话说,是项梁、项羽叔侄秘密建立了一个黑社会势力集团;而他们两位正是个中的大佬人物。

至于刘邦,《张耳陈余列传》记载说,他青年时期曾经屡次从沛县北上外黄,以来宾的身份去结交张耳。
去一次,每每盘桓数月之久。

张耳这个人背景很深。
当他年少之时,有幸遇上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无忌仍未谢世,于是被无忌收录门墻,做了来宾。
而战国四公子正是司马迁和班固口中中国古代游侠的开山鼻祖!
(拜会《史记·游侠列传序》和《汉书·游侠传序》)。

信陵君去世后,张耳寻其故辙,荣誉日隆,终于成为故魏国最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大游侠。
刘邦正是通过张耳这个桥梁,间接得到了信陵君的真传。

后来高慢实足的韩信说,刘邦“不能将兵,而善将将”。
这“将将”的手段很可能就继续自傲陵君的家法。

刘、项二位既然都是游侠本色,他们最初的结交也就自然而然地要照江湖上的规矩来。

所谓“约为兄弟”,普通地说,便是拜把子、换庚帖。
行走江湖的人,要拉个朋友圈,这种伎俩是惯用的。

《史记》里边这三个认干亲的故事都指向了同一个社会群体,便是游侠。
这不禁让我产生一种推测:会不会,认干亲便是游侠的“发明”呢?

所谓干亲,本色上是要在陌生的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类似于血亲的联系。

这种联系该当被视为一种替代物,替代一个人的血亲家族带给他的依托和庇护。
倘若这个人本就没有分开自己的血亲家族,他也就没必要认干亲了。

在中国古代,分开家族乃至背井离乡的流浪者常被称为游民。
而游侠便是从游民中脱颖而出的豪首。

游民的大量产生好比严重的水土流失落——水土流失落是由于植物的根系萎缩,锁不住土壤;而游民的涌现,则意味着被视为王朝根基的宗法制度涌现了松动乃至崩溃的迹象。

这种松动乃至崩溃要迟至战国时期才会发生(这也是为什么《史记》和《汉书》追溯游侠的原初历史时,将战国四公子认为游侠鼻祖的缘故原由),至于《诗》三百篇出身的春秋及其以前的时期,宗法制度仍旧比较健全,足以遏阻游民。

在那样一个游民与游侠都还没有出身的年代里,认干亲的事儿恐怕不会有的吧?

就拿《左传》来说,个中也记录了不少春秋时期的人口迁徙,比如我们常说的“楚才晋用”便是此类。

但是这些人口迁徙的案例中,都不见有“认人做父”的征象发生。
朱子将“谓他人父”阐明为“认人做父”,恐怕不免以今度古的嫌疑。

我看东汉郑玄为《毛诗传》做笺注的时候,以为他阐明“谓他人父”一句就比朱子要谨慎得多。
郑玄说:

兄弟,犹言族亲也。
王寡于恩施,今已远弃族亲矣,是我谓他人为己父。
族人尚亲亲之辞。

——《毛诗正义》

郑玄的这番话说得很故意思。
他彷佛在故意回避对“谓他人父”一句进行正面阐明,由于做正面阐明的话,“谓他人父”从字面上讲,最随意马虎被理解为“认人做父”。
郑玄不像朱子,他没把“认人做父”四个字说出来,而只是反过来说,“谓他人父”是被抛弃的结果。

我相信郑玄对这个逻辑是心知肚明的,那便是被亲生父亲抛弃并不即是一定要认别人做父亲。

但郑玄却说“今已远弃族亲矣,是我谓他人为己父”,生生把被抛弃和认人做父这两件不能划等号的事情牵扯在了一起。

这彷佛暗示了郑玄解诗的困境:他既不能违背历史知识,将“谓他人父”理解为“认人为父”;又不能另辟路子,对“谓他人父”一句做出别的更合理的阐明,于是被迫选择了兜圈子。

要在“认人做父”之外,对“谓他人父”做出别一种理解,是否有可能呢?我想,要谈论这种可能性,我们还得从《葛覃》一篇的主旨提及。
《左传·文公七年传》说:

夏四月,宋成公卒。
于是公子成爲右师,公孙友爲左师,乐豫爲司马,鳞矔爲司徒,公子荡爲司城,华御事爲司寇。
昭公将去羣公子,乐豫曰:“不可。

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荫庇矣。
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爲比,况国君乎?

此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
必不可。
君其图之!
亲之以德,皆股肱也,谁敢携贰?若之何去之?”

——《左传·文公七年传》

学者们普遍承认,“绵绵葛藟,在河之浒”所兴起的便是乐豫所说的公室与公族之间同荣共辱的关系。

作为公室支裔的公族,既是藩屏公室的主要力量,反过来也得依赖公室的支持才能长久存续。

这就好比作为附生性植物的葛藟同它的寄主相互依存,是一个道理。

“绵绵”,《毛传》说是长而不绝的样子。
水边的葛藟之以是能这样茂盛地成长,是由于它有寄主可以依傍。
由此推论,公族要想长盛不衰,就必须同公室休戚与共。

古文是没有标点的,因而难以确定墨客说话的语气。
如果我们换一种标点办法来读《葛藟》,它的意思就会很不一样: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

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在这种标点下,“谓他人父”不再是对事实的陈述,而变成了一种假设:倘若有一天真的同血亲破碎,难道要认他人做父吗?就算我肯这么低三下四,别人也不会要我的!

言下之意,兄弟不可离,族亲不可弃。
舍此之外,更无出路。
而这,或许才是主人翁看到“绵绵葛藟”的时候产生的真实想法吧?

— THE END —

笔墨|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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