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罗书字邀王母,共宴红楼最深处。

犹疑王母不相许,垂露娃鬟更传语。

宋本是“垂露娃鬟”,但万历癸丑的刊本却作“垂雾妖鬟”,“娃”字作“妖”,二者都是美的意思,意义出入不大,而“露”字作“雾”,意义便不同,垂露或许是在哭泣,垂雾则是在写她们云鬓的俏丽,王琦和姚文燮都认为该作“垂雾”,垂雾便是垂云,垂云是垂发,作垂露则高下文义不通,王母的近侍何必垂泪?而李贺的春怀诗“宝枕垂云选春梦”,这垂云便是神仙曲的垂雾,都在写她们的美发。

又如王维的《送别》诗:

古诗词的字句若何辩证真伪与考据经由进程对案例剖析提高鉴赏水平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这“明年”二字,唐诗品汇本、顾元纬本、顾可久本、凌初本钱俱作“年年”,实在作“明年”的话,想到明年春草再绿,便有定期,而此去的王孙,明年是否能归来?却难一定。
这样以“定期”与“不定”相比拟,显得人的自由还不如草,人对未来的预见也不如草那样可以预期,个中有许多感慨,比“年年绿”的意思会好一些,而且“明年绿”的“定期”中,还含有急迫的关心,比较有情。

又若王维的《相思》诗: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秋”字有些版本作“春”字,便牵扯到红豆结实的时令了,红豆到秋日,会开白色或碧紫色的蝶形花,果实是长椭圆形的荚果,里面藏有三到六粒赤色上有大黑点的种子,俗称“鸡母珠”,藤本,有羽毛状的复叶,若说红豆春来发几枝就有问题了。

而《万首唐人绝句》却作:“红杏生南国,春来发故枝。
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变成了红杏,原是红杏在春来时花发故枝,以是有些版本会作“春”字,而“休采撷”与“多采撷”一字不同,竟至于相反!

再者,凌初本钱“劝”字作“赠”字,而且题目作“江上赠李龟年”,原来在《云溪友议》中记载李龟年曾经在湘中采访使的筵席上唱过这首诗,劝字正作赠字,凌本和它相应,题目也就和李龟年干系。

现在坊本采取《万首唐人绝句》的题目作“相思”,而个中的字句却又和《万首唐人绝句》不同。
大家朗朗上口的是“春来发几枝”的红豆,而不是红杏,春来根本没有红豆可采呀!
春来只萌芽未着花,采下芽来也不可能最相思的。

清人俞大球所见唐诗已被改作“春来”,他写《红豆花》诗道:“芳树迢迢忆岭南,春来花萼几枝含。
”(见《桐华仙馆诗别钞》)花萼勉强含而未放,哪里长了红豆?我们若全然不明白这些差异的地方,大概传诵的诗与原作有很大的间隔,那样的欣赏,能不教古人呼冤吗?当然,订正未必都能明断它的是非,但不订正,便不能创造问题,变成盲目、盲从了。

又如王维《送梓州李使君》诗: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一夜雨”三字,宋代的《文苑精髓》作“一半雨”,钱牧斋笃信当作“一半雨”,他说:“作一半雨尤佳,盖送行之诗,言其风土,深山冥晦,晴雨相半,故曰一半雨。
”然而高步瀛推敲诸家的见地,以为仍应作“一夜雨”,他说:“一半雨着力,且不佳,盖后人妄改,钱说断不可从。
”着力是指费力雕琢,不自然了。

“一夜雨”三字又有作“一丈雨”的,王阮亭在《夫于亭杂录》里以作“一丈雨”是后人妄改的,他说:“右丞诗: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兴来神来,天然妙,不可凑泊。
而《诗林振秀》改为“山中一丈雨',此何异点金成铁,故古人诗一字不可妄改。
”王氏的话很对,改窜后的诗,纵然不计较它的利害,至少它已不能视同原作了。

徐世溥在《榆溪诗话》中对“一夜雨”与全诗的关系作鉴赏道:“于参天之杪,想百重泉,于百重泉,知一夜雨,则所谓千山杜鹃者,正响于夜雨之后,百重泉之间耳,妙处岂复画师所能到?”可见“一夜雨”断不可改作“一半雨”“一丈雨”。

至于此诗的上一句“千山响杜鹃”,《潼川志》作“春声响杜鹃”,《方舆胜览》作“乡音响杜鹃”,也都是出于后人的妄改,其妄改的缘故原由,或许是嫌一诗之中,山字重出,实在本诗中,山字树字的重出,反有一气直下、轻妙浑成的效果,读来没有繁复的觉得,若据改写的来欣赏,势必诬屈古人了。

又如杜甫的句子“雨脚泥滑滑”,而钱牧斋所定杜集《九日寄岑参》诗,从宋本旧刻作“两脚泥滑滑”,未曾提正,只在句下注云:“陈本作雨”,这是非常可笑的。
而今俗本也有作“两脚”的,《冷斋夜话》以为必不可通(拜会《书林清话》卷六),由于“雨脚”“日脚”是方言中常见的,“雨脚泥滑滑”很雅,“两脚泥滑滑”还像诗吗?作两脚,是未曾订正;订正后只说“陈本作雨”,是不懂订正。
订正不仅是校其异同,紧张还是要定其是非。

又如元微之《连昌宫》词:

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

《全唐诗》本“成”字下有“一作前”之注,盖《唐诗纪事》卷二十七作“玄武楼前花萼废”,成字或前字,句义相差甚大。
陈寅恪据《唐六典》卷七,及宋敏求《长安志》、徐松《唐两京城坊考》,以为:“玄武楼在大明宫之北面,兴庆宫远在大明宫之东南,而花萼楼又在兴庆宫之西南隅,则花萼楼准诸地望,决无在玄武楼前之理。

又说:“花萼楼建于玄宗之世,为帝王友爱之嘉话,武楼造于德宗之时,成神策宿卫之禁域。
一成一废,对举并陈。
而今昔盛衰之感,不明着一字,即已在个中。
若非文学之天才,焉能如是?此微之以是得称元才子而无愧者邪?”(《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照陈氏的考证,这一个字,不仅关系着宫室城坊的位置,还关系着“元才子”的天才清誉呢!

以上所说皆为句字的校雠,至于作者的真讹,与作品的鉴赏,也有很大的关系,如《赤壁》诗“折戟沉沙铁未销”一首,冯班《玉溪生诗评》以为“赤壁诗北宋本不载,南宋本始有之”。
据此则南宋时以为这首诗是李义山所作,而北宋时却未曾在义山的诗集中涌现。

程午桥说:“诗归之杜牧为是,杜与李各自成家,李沉着,杜豪迈。
”程氏单以风格来辨别作者,不很可靠。
冯浩则检点杜牧集,见本诗载在个中,而北宋本义山诗集又不载,以是定为杜牧作,以本集载不载,作为订正辨伪的第一步,本集不载,自然可疑,这是校雠方法的精确利用。

作者真讹还可举河洛版《中国文学作家小传》里说李白揶揄杜甫的诗: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

这首诗也流传良久了。
但并不见于李白诗集,伪作的身分高,根本不可信。
清代恒仁在《月山诗话》中竟据此诗作出如下的判断:“少陵倾倒于太白至矣,而不免太瘦生之讥,是李之于杜,不能无相忌也。
二公之利害正在此。

他误以为这诗是真的,寓意在讥笑讽刺,竟推断为“忌刻心”在作祟,还凭此判论李白杜甫心术的利害。
可见鉴赏者如果建立理论在伪诗上,差以毫厘,失落之千里,多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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