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奭,现供职临海市博物馆。少好艺文,入台州金石名宿冯质彬师长西席门墙。近年出版个人文集《簏中的散叶》《问边集》,编撰出版《钱王铁券摹册》,主编《冰清玉润》画册,策划并主持编辑《笔底湖山——临海》《笔底湖山——临海(诗歌卷)》《阿拉尔丛书》(5卷本),参编《临海揽要》与《临海丛书》之《临海概览》《诗文撷英》《府城史话》,策划编辑《中华经典诗文读本》,参纂《历代台州知府传略》等。
临海东湖
家山诗话见犹亲——王士性述写临海七律二首释读
陈引奭
王士性是著名的旅行家,他曾宦游于河南、四川、广西、云南等地,足迹踏遍五岳,旁及峨眉、太和、白岳、点苍、鸡足诸名山。并著有《五岳游草》《广志绎》《广游志》等。因其诗文所记述的,多为当地山水人文特色,如其《广志绎》自序中所提到的:“足版所到,奚囊所余,星野山川之较,昆虫草木之微,皇宬国策、里语方言之赜,意得则书,
王士性是临海人水洋人(今沿江镇),王宗沐的侄儿。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临海王氏家族出了一门五进士、父子三巡抚,这不但在临海,在全国也是少见的。当时在浙东,王阳明学派影响很大,王宗沐父子与金贲亨父子都是阳明理学的传人。青少年期间,王士性即在当时的台州郡城——临海受学于他们。临海城池在山水之间,自东晋凿堑、唐初置州筑城,吴越国以为后方经略,社会经济文化逐步繁荣。而宋室南渡之后,大批中原士族搬家于此,使其地人文大兴,故而有“小邹鲁”之誉。
在王士性的诗文中,不乏记述家乡的内容,如《五岳游草》中的《台中山水可游者记》。《广志绎》之《江南诸省》记:“十一郡城池唯吾台最据险。西、南二面临大江,西北巉岩篸箾插天,虽鸟道亦无……”等。
在其《五岳游草》卷九之“越游下”中,则有两首七言律诗,状写家乡临海湖山之间景物,颇值得一读,故而赘述其下,以为磋商学习。
其一《过樵夫亭》
鼎湖龙去未应还,敢谓乌号尚可攀。
抱石有心甘楚泽,采薇无路觅商山。
一言大义明霄汉,万去世余生直草菅。
姓字不传尘迹在,至今俎豆出人间。
樵夫亭是临海东湖里面的一座小亭,其得名是由于纪念明代初年“靖难之变”时,于忧愤中投水而去世的东湖樵夫而作,以是在诗题旁注有“樵夫去世拔除难”。《明史·东湖樵夫传》记载:台州有樵夫,日负薪入市,口不二价。闻燕王即帝位,恸哭投东湖去世。而温州乐清亦有樵夫,闻京师陷,其村落夫卓侍郎敬去世,号恸投于水。二樵皆逸其名。《东湖志》载《台郡文献补》记有:东湖樵夫,洪佥事若皋《南沙集》断为牛主事景先,然牛自号东湖樵夫,未必预知为去世所也。近樵夫降乩于郡东之开石,自称高太常逊志。考太常去世处,《拔除遗事》《吾学编》并云无考……。
明代临海人何宽所撰《东湖樵夫祠碑记》记载,隆庆六年壬申(1572)仲春,巡按谢廷杰、知府张廷臣、县令周侯即是东湖亭以为敬拜。至四月,樵夫祠落成。
据这些史料推测,王士性这首《过樵夫亭》的创作韶光应在樵夫祠落成之前。此时王士性年纪在25岁,尚未进士及第。但品味其诗,却磊落老成、慨然高兴,幽深沉着处,不象是出自这个年纪人之手。《三台诗录》记“太初以诗自大,尝语王元美,吾于前辈所推挹三四公未尝不高,信阳之才与迪功之调而惜其短;北地之莽莽,历下之矫矫,其犹超乘乎。惜生也晚,不获从事于櫜鞬鞭弥之末也。邢子愿论太初诗,如甄城、平原、李白、王维,大抵其诗以气为主而奇拔灵矫,亦有得于山水之助”。在这段记载中,信阳、迪功、北地是明代文坛“前七子”中的主要墨客何景明、徐祯卿、李梦阳,而历下李攀龙则是“后七子”之首。在这里,王士性虽然尊重前辈文人的造诣,但对其短长仍旧有清晰的判断,这也反过来解释了王士性自身诗作出众的境界。以是他的朋友,能诗善书且有“晚明四大书法家”之称的邢子愿邢侗就曾将王士性的诗比之曹植(以曾封甄城王故名)、颜真卿、李白、王维,说其诗以气为主。在这首诗中,其诗理起伏、气脉流动,跌宕自然,虽多处用典,却毫无晦涩之感,读之胸中气机纵横,淋漓高兴。
诗中,首联“鼎湖龙去未应还,敢谓乌号尚可攀”典出《史记》。据载;轩辕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成,有龙垂其胡髯来迎,黄帝与其群臣后宫等七十余人驾之上天。其他子臣百姓上之不得,故紧握龙髯甚至拔脱而坠地,黄帝的宝弓也因之落地。百姓仰望着黄帝上天,只能抱着这弓与龙髯跪地哀号。后人因此将这地方名为鼎湖,而将黄帝之弓名为乌号。这里以黄帝仙游作了神话式的隐喻,大概也借指了上古期间的殉葬制度。王士性在诗中用此典故也是将“鼎湖龙去”暗喻为“靖难之变”时建文天子朱允文于宫中自焚身死的传说。然而,其“未应还”这一疑问,虽说为诗家之语,为诗中留下空缺与想像。但也是应合了某种传言,说是建文天子当时在宫中自焚身死的是他的替人,他本人循隧道而远走。这是明代初年的一桩疑案。朱棣后来派郑和七下泰西,也有说是为了寻访建文帝的踪迹。这桩疑案后来为许多野史所记录。王士性诗中这般说道,或许便是由于这传言。而其下句“敢谓乌号尚可攀”则暗喻了樵夫殉难这段故事。
颔联承接首联,“抱石有心甘楚泽,采薇无路觅商山”,连续用了屈原自沉汨罗江与叔齐、伯夷宁去世不食周粟,于商山采薇以食直至饿去世的两个典故,将东湖樵夫之去世比之这些历史上忠节去世难的仁人志士,且毫无逊色处。颈联“一言大义明霄汉,万去世余生直草菅”。则为作者冲动与感慨之辞,正所谓大道之行,垂之宇宙,大义之生,烛之天地。台州人重节义,轻死活,如靖难之变中的正学师长西席方孝儒,既便朱棣篡位为帝,以灭其九族威胁,命其起草登基诏书,方孝儒大义凛然,谓“便十族奈我何”谢绝草诏,年夜方赴去世。其家人及其门放学生873人皆从其去世难。以是作者此联既是对颔联内容深入一步的思考,也是对东湖樵夫,或者还包括无惧灭了十族的方孝儒等这样一些舍身殉难的忠节义士之行为作出肯定的判断。
尾联“姓字不传尘迹在,至今俎豆出人间”又写回到樵夫亭。俎与豆都是古代敬拜时的用具,在这里代指敬拜。作者在此感叹东湖樵夫连姓名都未留传的同时,也为历代台郡官绅百姓保存遗迹,且以俎豆相祀而感到欣慰。
就此诗写作以不雅观,王士性的这首七律是首句平起平收式,用十五珊韵。全诗起承转合,借古比今,毫无挂碍。颔联与颈联则对仗极为工致。而其用典似为信手拈来,却又畅快停当妥善,如自然生发而成一样平常。古人自小谙熟格律音韵,对读书人而言,诗词每每是他们的基本能力,用以写心记事,抒发情怀,以及交往互换。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古人写诗就象现在的哼哼小调一样,看似可为可不为,但又是未可或缺。当然这也是士夫一族表示风雅的一种基本办法,以是历来为人所重。因此,在诗词写作技艺上,如王士性这般的名手,他们所考虑的,每每更多的是其内心的表达与气格的高下。他们所写的一定是心有所动,有所欲言的,而并非为了作诗而强为且言之无物。
读王士性《过樵夫亭》,我想许多人会如我一样平常,胸臆间一定会生发起一股凛然之气,沛沛乎,浩浩乎!
雨中巾山
其二《两登巾山雨憩景高亭》
梦里怀人若有神,断碑荒草一时新。
孤亭地拥双峰起,绝壑天开万井春。
棹倚浪花来曲岸,槛迴烟树落平津。
江风江雨应无限,为洒徐卿壁上尘。
《巾子山志》记载,景高亭在玉辉堂之侧,为郡守周公所建。与王士性同期间的金立敬有《景高亭》诗:“汉治称良牧,藉藉传青史。吾郡有周侯,锄强民所恃。岁远泽不磨,名留后人企。梦寐作高亭,双帻连云起。明月摇澄波,清波来素里。岂谓谐同声,所重景行止。
《慈园条记》记载:“巾子山三元宫其西有楼五楹,初名玉辉堂。”
就以上记载剖析,景高亭位于今三元宫边上,是当时的台州郡守周公所建。查台州府志,嘉靖十七年(1537)台州知府为周志伟,《名宦传》记其“大兴学校,上疏建闸、平息大姓杨某之累岁争讼”,以是景高亭有可能便是此周志伟所建。而金立敬为其同时人,故作《景高亭》诗为记周公之德治。
王士性生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这也可推知在王士性当年,景高亭是为巾山上一处著名的景点。
从此诗剖析,其诗题“两登巾山雨憩景高亭”,可知王士性当时有过数次登临巾山的经由,并且几次都碰着下雨,而到景高亭安歇的经由。但其诗却是从景高亭的故事入手,首联“梦里怀人若有神,断碑荒草一时新。”大概与前面金立敬所写的有契合点,一是梦里有高亭,一是梦里怀念到某人,而巾山上却由于雨过之后,断碑荒草由于雨水冲刷而清爽有加,以是他用了一个“新”字,把雨后青山的那种干干净净的觉得展现出来。
而之后这两联紧张是写山中所见之景,颔联“孤亭地拥双峰起,绝壑天开万井春。”描述的巾山之上,孤亭兀立,双峰高耸,且山崖绝壁有如天开,其下一片苍翠葱茏中千家万户沐浴于春雨中的景象。这一联,是把春雨之中巾山那种耸立于市廛之侧,崖高山绿,雨滋山润的那种泼墨泼彩的画面感绘写得似在面前一样平常。颈联“棹倚浪花来曲岸,槛迴烟树落平津。”描述了山外灵江江上,曲岸连绵,船帆片片,浪拍棹舷。而倚栏杆处,历历烟树,渺渺绵绵,远接天涯,一望而收。这样的山川雨景,当然可以让墨客生出许多思绪。
以是在此诗结句中,王士性感慨到“江风江雨应无限”,而后笔锋一转,那无限的江风江雨奏乐过来,这是否是吹散了徐卿的壁上之尘。
这里所说的徐卿,大约是用了后汉书中徐稚的典故,这和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徐孺下陈蕃之榻”说的是同一个典故。说是南昌徐稚(字童子)虽然家贫,但独立耕稼,恭俭义让,具有良好的风致与操行,以是当时的太守陈蕃很看重他,要徐稚担当功曹之职,徐稚推却不掉,只好就任,但不久就谢辞了,之后陈蕃便在衙署中专为徐稚设了一张椅榻,徐稚不在便将这榻悬挂在壁上,别人不得利用。徐孺后来多次被举荐,皆辞而不就。王士性在此诗的结尾用这典故,期望着无限的江风江雨,能够时时吹洒积垢已久的壁上尘土,应有其深意所在。他的内心中,或许有着许多期许,这期许既包括对他自己,也包括对当时的社会环境与人才思况。
通过解读王士性这两首叙写故乡景致的七律,如果从作诗的技巧上看,王士性在诗的措辞利用上确实是非常高明,比如“一言大义明霄汉”,一句话七个字,就从时空两个方面,把中国几千年的“忠义”二字的分量感与崇高感表示得淋漓尽致。而即便在一些过度的诗句中,他也有许多出彩之处,比如“江风江雨应无限”则用了两个连续的词语,一步步到达无限的境界,在诗句中营造了逐步推进的空间感。
而在内容上,可以读出王士性作诗,他并不仅仅就诗而诗、就景而景,而是要纳景入诗,纳物入诗,同时在诗中表达他的情怀与思考,表示他的气质与格调。在有关记载中,称王士性端亮有雅度、立朝矜尚名节,为士类所称,这在他的诗中,是有所表示的。他的诗,可以让人感想熏染到有种力量在煽惑,同时有股气息在流转。他的这两首七律诗该当是有杜工部沉郁独拔的遗韵所在。以是对付我们现在学诗之人,这些,可能也是一种启迪。当然,作诗还是该当多读古人诗,多领会古人之意味,然后才可以酒瓶装新酒,但酒好不好,还是要看质量、纯度、喷鼻香味。
当然从这两首诗中,我个人以为应是作于其前期。而这描述家山景致的诗句,对付生于此长于此的临海人而言,可能会有更多的亲切感。
作者| 陈引奭 编辑 | 章雪芳 审核 | 小楼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