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些句子: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包括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包括曹植《善哉行》: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好。
都是明白如话,不多润色。
但是炼字炼句上,出了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于是情形变了。
钟嵘认为曹植“起调多工”(“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精心炼字(“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对句工致(“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腔调谐协(“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结语深远(“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曹植是故意识在润色,以是钟嵘要说曹植的涌现,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
但后来的时期,却有点返朴归真,以为陶渊明这样少润色的好。
山气早晚佳,飞鸟相与还。
比如清朝王夫之就认为,从返朴归真的角度,曹丕的《燕歌行》极好,但钟嵘却认为曹丕“率皆鄙质如偶语”,太粗鄙啦,不好。
说以上这些,只是想证明:
好的诗歌,意蕴之美和辞藻丰富度,未必成正比。比如《古诗十九首》,比如陶渊明,比如曹丕《燕歌行》,都是朴实而故意蕴的好诗。所谓辞藻和意蕴成正比,讲究词采华茂,是钟嵘期间的意见,后来就不盛行了。
以是,大口语也是可以意蕴美好的。
问题在于,怎么美好呢?
苏州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句只是大略勾勒情景,但是画面感、声音和情境都有了。
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同样是情境描述,如画。
都很朴实,其意蕴好在哪儿呢?
画面感,通感。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天净沙》马致远
虽然是元曲,但这便是范例。明白如画。看手段:没有阐述,没有评论,十一个名词的物象陈设,就勾勒出来了。
中国古诗里,向来有此传统:物象陈设,勾勒画境。
王维的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由于他善于这么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没有多余阐述和评论,精确描述景象。
这是中国诗歌的主要手腕:
少议论,少抽象,多用具象名词,把能够作为符号的意象,大量陈设。
不信,看温庭筠最著名的这首《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闪动,鬓云欲度喷鼻香腮雪。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从头到尾,都是绵密的意象陈设,颜色和图案的交叠。利用形容词时,着重色彩、质感、其他可以诉诸感想熏染的事物。
小结下:
中国诗歌这种符号美学、意象排列、制造画面感而提升意蕴的手腕,中国人自己身处个中,可能会不敏感,但对西方人很有启迪。
埃兹拉-庞德就喜好翻译中国诗。而他著名的《地铁站台》,实在便是利用中国古诗手腕: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
也是阐述画面、渲染画面感,如此而已。
以是中国诗字画不分家,便是这个道理。中国诗歌本身便是美学教诲,其意蕴每每来自画面和唤起的感想熏染,以是大家很喜好谈论以情入景之类的,是体验,是感想熏染,而与辞藻没有一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