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文
江南盆地，一到四月正值黄梅节气，五月六月便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行道的人汗如雨下，晒的头额焦枯，纵然待在家中，也热得气喘，无处存身。上等的富贵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清闲；次等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树荫之下，才能安然度过；那些等闲的百姓无计可施，便在仲春中旬找来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将棚子固定。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这样造的凉亭反而更透气凉爽。周边街坊邻居，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放张椅子，或铺条凉席，坐卧躺依在豆棚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亲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讲故事的。
人群中一个少年忽然大声喝道：“真是一个奇女子，众人驰名誉去，那少年手捧书卷，看得忘乎以是才失落声大喝的。少年近前一人问道:“小哥，看得什么书？讲给我等听听？”少年说道:“这是《浣纱记》，说的是西施家居苎萝村落山下(今浙江省诸暨市苎萝村落)范大夫前访后访，并夸奖她说:‘我越国高下，全依赖她，是她才使得越国复兴’。可见越国规复霸业，那些文官武将没什么功劳，西施倒是第一个元勋。后来有人看到她同范大夫两个泛舟西湖而去，世间传闻都说他二人成了神仙。这真是才色俱备、功成名就、又有了好的结果啊。”阁下一老者接道：“戏文虽然是这样说的，可写戏文之人却另有一个意思。世间多少功成名就的人遇着猜忌之主，不肯见机而去，如文种大夫，终极还是为勾践所杀。以是假说他羽化，不过是要打动天地间有富贵功名的人，处在得意之时，要懂得急流勇退，那里有真什么改动羽化的道理？我在一本野史上瞥见的却又不同。”众人听闻，不禁兴趣盎然，都道：“老伯，快快讲来。”
老者言道: “ 话说这西施家住若耶溪畔(今浙江省绍兴市若耶山附近的一条小溪)，是一个村落女。范蠡一日山行嬉戏，溪边溜达偶遇正在浣纱的西施，便上前扳话。那范大夫平常见的大多都是富贵官宦人家的女子，装扮无非是调脂弄粉，高髻宫妆，久而久之不免生了审美疲倦，委实看得厌烦了。忽然遇着衣着淡雅朴素，不施粉黛的西施，宛如一股清流涌出，就以为十分标致。实在这西施也只是平常。只因乡间多是粗俗鄙夷的村落妇，且小门深巷，更有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围聚旁边，只有她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雅，略懂得几分礼数，能说几句上得台面的言辞，有鹤立鸡群之感，不免让范大夫另眼相看。那西施看得面前男人衣着富丽，容貌俊雅，谈吐不俗，非一样平常乡野粗俗村落夫可比，心内不免生出几分好感，便依着他的腔调从容对答。
二人说得投契，临别时西施将一缕所浣之纱赠于范蠡作为信物。这次偶遇竟让西施对范大夫心生情愫，芳心暗许。不觉间一别三年，这范大夫原来是高官达贵，见多了环肥燕瘦的佳人，早把这乡野村落女在丢在脑后多时了，可那西施以为这男人收了她赠的信物，一定也是钟情于她，便苦等三年，等着那范大夫来娶她，邻舍与她说亲也不理会，只是认定了那范大夫一定会来寻她，久等不来，心里便害了一个痴心痛，这便是西子捧心典故的由来。未曾想，二人相逢时，却是吴王夫差挥师南下，一起势如破竹，直占了越国的都城邑稽，越国国势颓废，大厦将倾。范蠡、文种二人定下破吴七策，个中一策是美人计，用人之际，范大夫便想到了西施，于是乎再次到若耶溪畔寻到了西施，西施望眼欲穿盼的人终于来了，她也不问缘由，便痴痴的随范蠡着走了。
一起行来，这二人也是男欢女爱，鸾颠凤倒，到了会稽。范蠡让人教授了些吹弹欲舞，哄骗男人的手段给西施，随即西施便被送入吴邦。吴王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旁边许多帮闲门客，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直将那西施说是千古绝色，美艳绝伦。况且伯嚭私下得了越国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腔？吴王本便是个没主张的人，听见西施被众人赞得万里无一，自己就晕头转向了，自然一见西施就留了心，如得珍宝。古话说得好:士为心腹者去世，女为悦己者容。夫差那对西施是千依百顺，万般宠爱啊。
想那西施，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典，只该从中调解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一壁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便真是千载奇女子。为何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赠送品，送与吴王。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嫡采莲，费了百姓资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怨。越兵一攻入吴国，这西施便找了个机会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心腹抛在东洋大海。你说这良心如何能安？回到越国后，范蠡将西施收入府中，做了闺阁，也算是不负了西施，却未曾想西子仗着半老的丰姿，还要恃宠而骄，更要凌驾于越国夫人之上。这范大夫心中暗自嘀咕:这破吴之策，纯粹是侥幸成功。万一夫差是个风雅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子胥的好语，也不见得计谋能得逞。这些暗中的图谋，若是被吴王看破，勾践一朝命短，被吴王杀了，我这便是催命之计，也不会得逞。况且这破吴七策尽是阴谋诡秘，有些是不可告人，根本不能见光。吴国亡国之后，西子返国后不太循分，假如又玩起在吴国旧日套路，万一断送了越国，自己没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后，猛然想起平日见不得人的勾当，很不只彩，被人笑话，说不定会拿我灭口。况且我出身，是吴江县地方，原是苏州属县。本是吴国百姓却为越国臣子，还替越国算计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越王在流落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君臣的分寸，向来是明白在心里的。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不放在心上，可这几个替他算计吴国的臣子，各怀着鬼胎，又遇上勾践是个猜忌之主，万一哪天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深究，不免害了自己的性命。以是猛然间萌生了个动机，于是寻了一条船，隐居世外，泛舟五湖嬉戏去了。
范蠡看越王长得长颈乌喙，鹰视狼步，这种面相凶险恶毒，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这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清廉，可平日做官的时节，却处处贿下些金银珠宝，到后来改名换姓叫陶朱公，陶朱是，“逃”其“诛”的意思。范大夫说是隐居，实则是在做生意，不几年间，就积累了许多家资。做生意须要本钱，这范蠡哪里来这么多的本钱？难道他有甚么点石为金法术么？实在全是在任职期间暗自敛下的不义之财，这些事比较隐秘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手握着的范蠡短柄，免不了有时侯虚张声势，摆出一派吴国娘娘旧时的姿态，范大夫短处被西子握着，不敢违逆也只好收买着她。但此时的范大夫心肠却又与昔日不同了，心中暗道：与其日后透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如使出先前算计吴国的手段，将这贱人撤除。一天夜晚，正派圆月当空，便约请西子一同赏月。西子化罢晚妆，出得舱门，正想要来举杯邀月，与范大夫畅饮一番；不料范大夫出其不虞，当胸一推，扑通一声，这西子坠入湖中，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沉鱼，沉鱼，末了被沉入湖底喂了鱼，沉鱼这个外号很是不吉，是沉湖饲鱼的之意。
听到这里那少年道：“老伯说的不对罢！
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你可曾亲眼见得？有谁作证？”老者道：“我虽然没有亲见，却也不算诬蔑他。《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都是见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喷鼻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这都不是见证吗？她要不是去世在水里，当时范大夫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还有一名，叫做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有一篇文章《离娄章句下》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便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
” 有一人性：“大伯这话荒诞！
从古到今赞颂西施的，把天地间妙绝美景的杭州西湖比做她。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合适。’难道是东坡居士的见识不如你吗？”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美好，没法讴歌，有时用个古代美艳的妇人做比方，实在不是讴歌西子。个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储蓄万山之水，处处年年，成长出许多食品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附近的贫穷百姓靠它活着。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端；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不雅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楼台榭，比邻相接；画船萧鼓，昼夜无休。无论外地来的客商、官宦，到此处定要消费些钱财来喝花酒，那些本地不务本业的纨绔浪子，在那里吃喝嫖赌，不知花费了多少银钱。一个杭州看其表面，如花似锦，实在家家都是空虚的。究其缘故原由，都是西湖附近郡城，每天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有哪一个不消费几贯钱钞的？古人将西湖比西施，实在是说西湖无益于杭城，与西施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的人只是重了东坡的才名，爱看了西湖景致，还没有参悟到这一点，以是曾有一个推官胡来朝，在湖心寺柱上题了一副对联，说穿了这层意思：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有关西湖的诗词，歌赋，对联很多，都是往光降时短居的游客所题，他们对本地风土人情不熟习，以是才写下形容西湖佳妙的，而且都还要嫌憎那胡推官不长眼，放着西湖的一派美景不去夸奖，偏偏要揭短，去写那些个煞风景的景象。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地有个青年男子，为求官出游经由越地，特地买舟选马，一天到了薴萝山边。瞥见山明水秀，美不胜收，便哼哼唧唧的做起诗来，把个西子赞到了天上，还要寻个媒人选聘此地女子，说是要娶个沾些西子风情的女子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本地分乡亲，说得极好：“你还以为西子是个国色天喷鼻香，实在当初不过是本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有时成了浮名。如果真绝色奇姿，怎么会送到你下路受用！
”那男子讨一个没趣，即刻起身走了。周围的几个后生适值听到，急速拍手笑道：“这乡亲有志气，抢先了一步揶揄了这厮，要不往后都找不到讥笑苏州人的机会了。”
老者讲罢，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还想让老者在讲一则故事，却听见天空一声霹雳，只见天上乌云密布，山雨欲来，于是纷纭起身拱手，拜别而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