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文豪福楼拜有一句名言:“呈现艺术,隐蔽艺术家。
”十九首正是如此。
何必有一个某某某,给后世迷信履历表的人去牵强附会?我是那说话与讲述之人,除此无他。
无名何尝不是一个更普遍的人?无人何尝不是一个更实质的人?

清代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价十九首:“大家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脾气之物。
而同有之情,大家各俱,则大家本自有诗也。

本期读诗,我们选取“青青河边草”、“迢迢牵牛星”、“孟冬寒气至”三首,感想熏染如何像拍电影一样读诗,如何重新定义星星的间隔,并试着成为爱得更多的那个人。

撰文 | 三书

古诗十九首用诗从新定义星星的距离|周末读诗

01

读诗就像拍电影

/ /

青青河边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 /

想象你在拍电影,把诗的每一句、每个字都以画面传达出来。
这是一个可以快速调动我们感官的不二法门。
放下“理解”的焦虑,但以直觉去感想熏染,读诗就会和看电影一样有趣,你心里也将不期然而有所得。

“青青河边草”,这是一个空镜远景,由于有河,而草在河边绵延。
这是我们都能想到的,但怎么拍出诗里的或你自己独特的觉得呢?取决于我们对诗意的敏感。
所谓景语皆情语,空镜并不空,否则便是多余的。

单独一句诗很难准确把握其感情。
通读全诗之后,我们至少知道画面上草色青青,呈现出春天的勃勃活气。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青草在河边绵延,会不会像疯长的思念?河流从远方来,本身又像韶光的流逝,是不是有点忧伤的意思?而青草的活气与韶光的忧伤之间,是不是还构成某种张力?不要被这些问题吓到,我们并不是真的拍电影,只因此这种办法唤醒并调动感想熏染而已。

第二句是个中景,将我们的视线由河边移至花园。
“郁郁园中柳”,“郁郁”形容柳的意态,杨柳堆烟春意盎然。
春天在步步逼近,已经烂漫到窗前。
很自然地,我们觉得主人公就要涌现,实际上河边草和园中柳,我们已经在用她的眼睛不雅观看。
郁郁、青青,难道没有利用她心情的滤镜?

“盈盈楼上女”涌现,这个近景十分惊艳。
“盈盈”是体态,镜头还在趋近,至“皎皎当窗牖”。
有没有觉得被她照亮?“皎皎”便是光彩照人。
宋玉在《神女赋》中写巫山神女曰:“其始来也,耀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稍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当窗牖”,很有冲击感,她年轻的美色彷佛把春天都照亮了。

镜头再拉至特写。
“娥娥红粉妆”,我们看清楼上女边幅的姣美,以及她的红粉妆。
这是个很主要的信息。
古代人讲“女为悦己者容”,嫁作人妇之后,此悦己者则默认为你的丈夫。
如果丈夫在外远行,妇人彷佛应该无心梳洗,不应该精心打扮,否则将有不守妇德的嫌疑。
但这位女子却不,她被春天呼唤着,化了妆,上了楼,而且当窗牖。

不止这些,她还“纤纤出素手”。
出素手的动作颇值得玩味。
一个导演,一个演员,能否把这个动作拍好、演好,功力高下立见。
这个彷佛无意识的动作想说什么?恐怕很难说清楚,不妨再往下看。

接着两句像一个画外音,或者闪回,以回顾的画面呈现出她的生理活动。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哦,原来如此,我们知道了她的身份:曾经是演艺圈的歌儿舞女,后来嫁给了一个荡子。
“荡子”并非我们本日所说的品行不端,而是指常年游荡在外的男子,可以是游宦或做生意。

这里很随意马虎让人想起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那也曾是倡家女而嫁作贩子妇,但要把稳,她们的处境有实质的不同。
琵琶女是“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而盈盈楼上女并没熟年长色衰,她还很光彩照人。
处境不同,心态当然也会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末了两句“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道学家读到这里,大约总要颦眉而切齿了。
但此诗没有因道德审判而偃旗息鼓,相反由于诗歌本身的艺术以及它巨大的想象空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这两句的奇妙心情,应该由“出素手”的动作去表示,她伸出窗外的手在渴望什么,在困惑什么,想捉住什么……

此诗历来被浓墨圈点的地方,还在于开头六句连用六个叠字。
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除了叠字本身的读音美感,一平一仄一浊一清交错相映,制造出天籁般的和鸣。

至于空床有没有独守,要不要独守,都和诗歌毫无关系。
如果有谁对此感兴趣,尽可自己续写一个故事。
我们读诗的激情亲切在于措辞笔墨的审美,在于感想熏染他人道命的处境,那些处境可能是喜悦的,可能是困惑的,可能是疼痛的,更可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交集。
而诗中的“他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和我,是我们所有人。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二)

02

请以万有引力打算间隔

/ /

迢迢牵牛星,皎皎天河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心裁。

终日不成章,泣涕泣如雨。

天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 /

牛郎织女的传说版本浩瀚,但故本家儿题听说是感天动地的爱情。
儿时懵懂读之,既不明爱情,亦未被冲动。
心中倒是疑问丛生,比如为什么王母那么狠心?为什么说这是个俏丽的故事,一年才能见一次,不是很悲惨吗?这些疑问伴随着个人发展,逐步地显示入迷话的力量。

牵牛、织女为二十八星宿中的两个星宿,属于北方玄武七宿。
星宿是一组星星,数量不等,上古人经由长期不雅观察,根据星星之间排列的形状,为星宿逐一命名,并以星宿涌现或方位的变革,判断方向或时辰的早晚。

《诗经》中例如“三星在天”、“明星煌煌”,“七月流火”、“月离于毕”等等,都是关于星宿。
牛女二宿首次涌如今诗歌中,是《诗经•小雅•大东》的句子:“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可以看出,这是由牵牛、织女的名称而来的隐喻式遐想。
到了汉代,牵牛织女的故事已在民间广为流传。

诗歌措辞就像古老故事的残片,重新创造关于天下的神话。
当我们仰望星空,韶光急速变得浩瀚,我们的想象开始插上翅膀。
此诗中“迢迢牵牛星,皎皎天河女”,一个迢遥,一个通亮,彷佛相思的两个人。
接下来四句写织女的哀伤,不管她织的是布还是天上的彩霞,那札札声都是压在她身上的劳作,都是将她囚禁的命运。

末了四句写牛郎织女的间隔。
“天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天河看上去清且浅,可是不知有多远,一水之隔,却只能脉脉无语。
传说中王母用金钗划了一条河,牛郎便追不过去了。
很多民间传说中都有河,比如用剑划一条河,就把追赶的人或鬼挡在对岸。
河产生的不仅是地理的间隔,更有生理的、不同天下之间的间隔。
《诗经·河广》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与此类似,都在哀叹河虽不广,然而难得相见。

本日有人以科学回嘴这首诗,称天文学家已测知牛女二星宿相距足足16.4光年,远得不可能知道彼此的存在。
这个回嘴大煞风景,但不怪科学,只能说这些人没有用心感想熏染诗意而已。
科学与诗意并非方枘圆凿,科学的极致便是诗意,诗意也每每给科学灵感。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这是科学,也是诗意。
古人不知道星星可能是早已陨灭的天体在亿万年前发出的光,而我们本日知道了,诗意并没有变少而是变多了,变得不一样了。

这首诗的高妙其实在于,墨客说的是一种不可超过的间隔。
它在古代传说中有时是仙凡之隔,有时则是星空的秩序,星宿各有其位置和义务,这便更具悲剧色彩。
不论人、仙、星宿,都得遵守宇宙法则,这才是不可超过的间隔。

然而,神话与诗的力量正表示在与之对抗,多少光年并不能表示间隔是非,由于墨客听见星星在说,请以万有引力打算我们之间的间隔。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六)

03

爱得更多的那人

/ /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不雅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函。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去。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齐心专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 /

读这首诗,让我们把焦点放在韶光,体验诗中的韶光如何变幻、倒流并折叠。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诗从孟冬写起,但离去不是这时才开始,而是孟冬的寒气像一道鞭子,打在诗中的人身上。
北风惨栗,她的天下又被吹出末日的滋味。

“愁多知夜长”,这一句的韶光过得很慢,有碾压的觉得。
“仰不雅观众星列”,看星星彷佛是浪漫的,这里却是无助无奈。
众星是宇宙的韶光,在寒冷的夜里,在那样的高度,很难给人以安慰。

接下来的“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像电影镜头的叠化,不仅让人觉得到韶光流逝,而且有等待的漫长和心伤。
玉轮圆了,缺了,又圆,又缺……望月的人变老了。

“客从远方来”,这句很跳跃,有点突兀。
客从远方带回一封信,来自她昼夜盼归的人。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没有说归期,但这些表白仍是甜蜜的,至少没有坏。
在茫无际涯的等待之海,这封信仿佛一根救命稻草。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此时我们像坐了过山车,信竟是三年前收到的。
再想想客从远方来,作为回顾并不突兀。
这封信不知被读了多少遍,字虽不灭,那些言语却日渐暗淡了吧?

回顾也在回顾中虚化变形,以是有末了的“齐心专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信虽然每天带在身上,但那人却像断线的鹞子去向不明,爱情逐渐成为齐心专心抱区区的坚持。
此时,对付这坚持,对方若能识察,便是她末了的奢望了。

爱常常不能对等,或不同时,或不同质,总之充满遗憾。
那么还要不要年夜胆去爱?想起一首很动听的诗,美国墨客W.H.奥登的《爱得更多的那人》,在此节选前两节以赠大家:

仰望星辰,我很清楚

为了它们的眷顾,我可以下地狱。

但在这冷漠的世上,

我们不得不对人或兽怀着恐怖。

我们怎能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以一种无以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可能对等,

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
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正:李项玲。
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