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位读书人无法参与主流文学天下的活动,却又不放弃文学创作,他将面临若何的田地?如果他还必须与一样平常不识字或粗识字的民众打交道,他是选择与民众打成一片,加入民众的“杂字天下”,还是连续保持他精英文人的姿态,从事“笔墨下乡”(费孝通语)的事情?

在明清期间,许多地方的知县便是这样的读书人。
他们的笔墨无法进入主流的诗文天下,然而诗文已经融入他们的血脉,他们只能连续对边缘地带的山水发出墨客的咏叹。
身处繁忙的公函天下中,他们也试图改造周围的环境,让基层的笔墨天下的群体更为扩大。
从笔墨推广的角度而言,他们的笔墨活动,有些类似于“笔墨下乡”。
不过就他们本身的动机来说,这些活动不过是文人身份的自然流露,是他们的表达欲和职责驱动的结果。

晚清基层官员周长森的日记,就反响了这样一位读书人在笔墨天下中的挣扎。
周长森(字莲叔,号甘菊轩主人)是江苏六合人,生动在清代咸丰、同治、光绪年间。
其所著《六合纪事》根据日记编成,记载咸丰年间江苏六合地区太平天国的战事活动,久为学界所把稳。
近年周长森撰写的其余两部日记《北上日记》《莅官日记》也已陆续出版。
《北上日记》收入《蟫庐日记(外五种)》(卢康华整理,凤凰出版社,2016年)中,原为佚名抄本,据李军《抄本〈北上日记〉的作者及其史学代价》可知作者即周长森。
该日记记载同治六年(1867)三月至八月周长森解饷至京师的经历。
《莅官日记》,稿本四册,原藏都城图书馆,中华书局2010年印行《姚锡光江鄂日记(外二种)》收入整理本。
《莅官日记》记载了周长森同治八年(1869)十一月至同治十年(1871)五月监护任江西崇义县知县任内事。
此外,周长森尚有《甘菊簃诗集》等诗文集存世。
本文紧张以同治年间周长森两部日记《北上日记》《莅官日记》为工具,谈论晚清知县的阅读和写作情形。

周长森《北上日记》收入卢康华整理《蟫庐日记(外五种)》(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

日记探微︱一位晚清知县的文字世界

一、舟中读与县署读

对基层官吏而言,读书并非他们紧张的职业,因而在不同环境的影响下,读书的种类、读书的状态可能呈现十分不同的面貌。
《北上日记》《莅官日记》这两部日记就光鲜反响周长森人生过程中差别很大的两种阅读状态。
以所处的环境划分,《北上日记》呈现的状态为舟中读,《莅官日记》反响的读书状态则是县署读。
只管在这两段韶光中,周长森都是差中读书,但其间的阅读旨趣却有较大差异。
前者所反响的阅读状态呈现的是消遣和放松为主,而后者则带有光鲜的功用性目的。

同治六年(1867),周长森押解军饷从江西南昌北赴京师,一起上较为顺畅。
对周长森而言,漫长的旅途须要一些遣闷的办法,读书自然成为他消遣的最佳办法。
此期他所阅读的书本,紧张是小说。
明清期间的读书人对付读小说解闷早有心得,他们常打趣这是“适趣解闷”的良方,这表明他们已经自觉认识到阅读小说是一种轻松的休闲办法。
由于轻松,故而这种阅读紧张受公事繁忙与否的影响。
当公事清简时,他们每每有大量韶光阅读;反之,公事繁忙,他们读书韶光和所读书种类也大幅低落。
《北上日记》清楚地反响了周长森的阅读曲线。

这年三月份,周长森押解的饷船主要在江西和长江中游航行,事务较少,他也进入小说阅读的“迸发期”。
根据日记可知,三月十三日,周长森翻阅《说唐野史》全部,“漏下四下,始就枕”。
三月二十一日,“日长无可遣闷,得野史《说岳》一部,翻阅至漏三下”。
三月二十七日,“日内得野史《五虎平西》、《平南》等传,荒诞可笑,藉以遣闷。
至漏四下。
”短短半个月韶光,周长森已经读完四五部长篇小说。
由此可见,这一期间周长森的船只较为平顺,应酬也少,因而有大量韶光阅读,而他本人对讲史的章回小说彷佛情有独钟,且颇为沉迷夜读,每每读至凌晨方才作罢。

全体三月份,在舟中不敷20天韶光中,周长森统共读完8种书,分别为《说唐野史》《都门纪略》《坚匏集》《说岳》《西厢传奇》《五虎平西》《平南》《粉妆楼》,全都是小说。
可见对周长森这样的基层官吏而言,阅读的目的紧张在消遣,而小说便是上佳的消遣读物。
例如三月二十八日日记记载,“阴雨继至,与殷都戎小饮,畅叙历年运事。
复出野史《粉妆楼》一部,俚鄙无可采者,然其剖别贤奸,取义惩劝,亦作者之志也,惟不经之谈为可哂耳。
”阴雨天无事,周长森和同行的殷姓军吏对饮,评论辩论往年运饷事情。
估计兴致颇浓,周长森又拿出小说《粉妆楼》翻阅。
《粉妆楼》为《说岳后传》的续书,嘉道年间“竹溪隐士”所作。
可惜周长森读后,评价不高,认为小说的可取处不过在立意醇正而已。
然可想见的是,对周长森来说,雨天读小说,和雨天对饮闲谈并无多大差异。
日记中这个剪影,也反响了底层读书人的真实阅读兴趣。

当周长森一行顺江而下经由南京,到达江苏境内大运河沿线后,行程较为顺遂,而事务也逐渐增多。
四月二十六日,周长森一行从清江浦北上之后走陆路,此后日记中竟没有与读书干系的直接记载。
仅仅五月十九日将抵河北清河时,周长森阅读了《清河县志》。
此后两天,他还阅读了《白喷鼻香山诗集》。
六月抵达北京交代军饷后,周长森才前往琉璃厂寻觅《瀛寰志略》。
七月下旬,周长森乘船抵上海,再返回江西。
此行结束,日记也随之作结。
从周长森这趟行程看来,相较于陆路车行,舟中似是较为空想的阅读场所,而海运的火轮船由于很快到达目的地,反倒不是空想的阅读环境。

《姚锡光江鄂日记(外二种)》目录

当周长森于同治八年底抵达江西崇义县任知县时,他所拥有的阅读条件和所处的阅读环境已经发生较大变革。
大部分情形下,周长森都在县署读书,偶尔下乡访察时,也能身处较好的阅读环境。
由于时地的差异,此期他阅读的数量、种类均有别于同治六年《北上日记》所示。

与几年前的舟中读书比较,作为知县的周长森,阅读书本的门类极大丰富,诗词、小说、史籍、律令等书本均席卷个中,而紧张包括法规类、官场教材类、文史类等三部分(完颜绍元《日记里的县长读书》,见氏著《说官衙门道》,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第130-132页)。
只管他仍旧阅读《聊斋志异》等小说作为消遣,但这一期间周长森的阅读呈现一个极其光鲜的特点,即他的大部分阅读都带有明确的功利与实用目的,而作为纯粹文人的自由阅读韶光则十分罕有。

同治八年底,刚刚上任崇义县知县的周长森,显然还没有完备做好当一名知县的准备事情。
在这个月的许多韶光里,他都慌不迭地看各种法规书本。
从日记记载来看,多数时候,周长森都是碰到类似案件,才匆匆翻阅法规书本。
看来,周长森的阅读颇有些临时抱佛脚的味道。
例犹如治八年十仲春十一日,“灯下阅读《法规便览》,终二卷 ”。
当天的日记还记载了民众募修官道事,日记又云:“沿山石脚一律铲平,宽必五尺,违者议罚。
”显然,《法规便览》影响到他的施政。
此后一个月韶光内,周长森迫在眉睫地阅读了大量钱谷刑名等方面书本,由于,年底正是完粮纳税之时,他迫切须要制订应对民众拖税抗税的办法。
十仲春十三日,周长森在“灯下阅钱谷册籍”。
十四日,又在“灯下阅《福惠全书·钱谷部》”。
第二天,周长森即“谕各乡书办勒限完粮”。
从这里不难创造,周长森这一期间的阅读基本上是现学现卖。
有时这些阅读活动发生在施政日期以前,这些阅读便是施政的准备;有时,干系阅读活动发生在行政活动之后,这些阅读活动看起来是便是在为一些行政不当做补救。
例如十仲春二旬日,白天,周长森“签催各里欠粮。
晚阅《处罚则例》”。
这条记载表明,周长森为无法完成完粮纳税既定目标而焦虑,试图从书中找出一些答案。

这种急就章式的阅读,在周长森而言,也是没奈何的事。
清代的行政体系并没有培训上岗再担当知县的环节。
周长森匆忙担当知县,处理这些繁芜情形,撤除周咨师爷外,只能通过阅读与实践不断摸索。
同治十年正月二十五日日记记载,“隆平劣生以催科时书差需索,欲乘此挟制官长,布散揭帖。
爰翻阅《学校全书》,嘱两学训饬。
改期于二十七日”。
从中可见,《学校全书》一类书本直接给周长森的施政供应了方案。
由于这些刑律书本一方面给他审理案件供应参考,另一方面也有助于他的施政规避风险。
无怪乎他如此倚重书本。
从这方面看,周长森管理崇义县不妨称为“书本治县”。

官员的身份决定了周长森的阅读总是不由自主,无法进入纯粹自由的阅读天下,他的许多阅读不得不随着公事的转移而发生变革。
譬犹如治九年三月月朔日,周长森抵达江西南康,开始翻阅《南康府志》,创造府志“载王文成《茶寮碑》。
而本县《志》不载,疏漏甚矣”。
于是赶紧抄录。
这又是在为崇义县修志做准备。
八月二十三日,周长森“校阅阅兵县旧《志》,抄录王文成《茶寮碑》及《盐法疏略》各种……”《莅官日记》所载周长森阅读方志事,多数是为了编纂新县志而做查缺补漏事情。
看来,对周长森而言,每每是有什么事情读什么书,而他在日记中记载读什么书,也每每表明他正在或预备办理一件新的差事。

在为了公务而阅读的宗尚之外,可怜的周长森毕竟没有忘却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和许多清代文人一样,他为自己制订了一些自由阅读的日课。
这些日课包括阅读《史记》《纲鉴易知录》《三国志》《全唐诗》等大部头著作。
同治九年七八月间,周长森紧张阅读《史记》,且逐日标记所读卷次。
不过,他彷佛并不关心《史记》的文法,偶尔作论,也以人物批驳为主。
如七月二十五日日记云,“午后读《史记》,至《陆贾、叔孙通列传》,此二君为汉朝最高级人物,其智识赶过绛、灌万倍,古今文人尚以此为法,所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也”。
这种喜好评点历史人物的做法,或许是区分读书人纯粹与否的一块界标。
对周长森这样边缘性的文人来说,阅读带来切己的体验,可能才是他持续不断阅读的紧张动力。
乃至,阅读对周长森来说,有时候还具有治疗身心的功效。
同治九年十仲春初七日,周长森“阅《史鉴》,至‘唐太宗诛建成、元吉’,为之意境顿释。
夫骨肉变乱,尚且如此,况其他乎?”。
周长森之以是发出如此感慨,缘故原由在于,这些天里,周长森遭遇学生上门索债闹哄的事情。
在周长森看来,骨肉兄弟由于争权夺利尚且可以相互残杀,他与学生的轇轕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总体而言,无论舟中读还是县署读,周长森的阅读难称广博。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周长森从本县谭姓训导手中得到《学政全书》赐教,赶紧阅读一过。
读“至‘搜访遗书’,知我朝文教昌明,度越千古,惜《四库书目》无从购买,而三阁珍藏久为煨烬矣,为之一叹”。
通过《学政全书》,周长森才发觉清朝的文教昌盛,可惜,他连《四库全书总目》也无法买到。

延昌《事宜须知》所载履新的“备带书目”

周长森的阅读情形在晚清并非个案,而是具有相称的代表性。
光绪五年(1879),满人延昌补授江西浔州府知府,他将自己携带的书本逐一抄录,包括《皇朝经世文编》《四库全书目录》《大清法规》《佩文韵府》《大清会典》《纲鉴易知录》《康熙字典》《渔洋精华录》《雍正上谕》《朱批谕旨》《啸亭杂录》等等。

这份书单至少包括50种书,此外丛书、经卷尚有不少,数量不可谓不少。
这是由于延昌认为江西浔州地方偏僻,书不易得到,故而携带较多。
此外,这份书单还记载了一些考试运用书本如《钦定四书文》等等。
延昌后来将此列入他所编的官箴书本《事宜须知》中。
《事宜须知》在晚清发行量很大,许多外放府县官员都以这书作为上任的指南,而这份晚清官员履新时通畅的行箧书目,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书单中的《法规便览》《纲鉴易知录》《学政全书》《圣谕广训》《聊斋志异》等书,也是周长森常常性的读物。
看来,周长森的阅读可大致反响晚清一样平常基层官员的读书情形。

二、诗文输出与困难的“文学下乡”

周长森的阅读带有强烈的功用目的,不仅表示于他的阅读紧张做事于日常施政,也在于他的阅读明确地指向了写作这一目的。
对周长森而言,阅读是写作最好的催化剂。
无论做文章,还是写诗,周长森都十分自觉地先读再写。
在这个过程中,诗文典范不仅是阅读的工具,也是写作的导火索。
读物作为周长森写作的指南,留下了确定性的证据和痕迹。
《莅官日记》中包含许多周长森创作诗文的记载,展示了他试图将个人的文学创作融入地方社会之中的努力。
可惜,对一个偏僻的地方而言,这种“文学下乡”的举动面临许多困难。
日记记载周长森连续文学活动的诸多不利成分,反响了坚持文学空想的不易。
而这些诗文也成为他在偏僻地方连续文学奇迹的写照。

周长森并非专门的古文家,但须要写作时,他常常能通过即时性的阅读,完成高效转化,终极构造成文。
例如,在同治九年六月十四日、十八日两天的日记中,周长森都提到曾经阅读《古文汇纂》。
周长森这两次阅读古文并非为了消遣,而带着极强的写作目的。
此后十九日、二旬日、二十一日、二十三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周长森分别作了五篇文章《重修文塔记》《重修兵刑工三科房记》《重订书院章程记》《禁斗狮说》《上堡李盈浩再建石桥记》《重修署西厅屋易名金粟堂记》。
周长森在崇义县任知县,正值太平天国战乱之后,百废待兴。
战后的重修包括一系列土木工程,须要许多文章润色。
周长森的许多文章也都是出身在这样的重修奇迹之中。
六月十九日,在撰写《重修署西厅屋易名金粟堂记》当天,周长森还在日记中写道:“雨中读古文铭传,各作清韵,琅琅与芭蕉点滴声相和。
”点明了他为文运思的场景,透露了他对付政事和文章均感满意的得意心态。
在这场雨声中,周长森体会到政事与文事相和,故他自己也颇感怡然自得。
遗憾的是,周长森这些仓促写就的文章代价不大。
然而,在周长森而言,这些文章本便是政务催生的结果,做事于面前的详细行政事务才是这些文章创作的紧张目的。
在地方性文献尤其是方志中,类似周长森创作的此类“记”文大量涌现。
这也提醒我们把稳:晚清许多的文章是出身于这样的写作氛围。

周长森对文章也有自己的追求,可是过于频繁和大量的公函写作,让他来不及细细思考文章笔法。
他对文章的感悟和体会也每每以一种粗线条的姿态呈现。
试看周长森的日常评文,犹如治九年正月十四日,“阅《南安府志》。
新修者手笔太弱,‘列传’全用原稿,不加剪裁;其刻极讹舛,指不胜屈”。
这些出自日记的散漫评点话语多为印象式的,表明对周长森而言,批评文章以直不雅观的印象对付足矣,而不必细与论文。
周长森之以是如此评文,可能由于韶光仓促,也有可能由于日记本就随意写作。
不过如果考虑到日记中详细记载大量诗歌,那么,背后的缘故原由应该在于,对周长森来说,诗歌比起文章而言,更为主要。
当然,文章的运用范围丝毫不比诗歌窄。
在短短一年多的崇义县知县任上,周长森花费大量韶光修纂地方志。
尤其是同治九年十月尾,周长森的笔墨输出即紧张在写作县志物产、风尚、赋役、职官志、艺文志等等。
可惜,可能由于这些文章篇幅太长,周长森并没有在日记中一字一句抄录这些文章。
不过这却再度表明,就晚清读书人而言,诗歌因其篇幅短小和措辞精髓精辟的上风,仍是最为主要的文学文体。

同治六年《崇义县志》(汪宝树等人纂修),国家图书馆藏

与文章不同,诗歌有着更为私人的属性,是表达个体脾气更为自由和方便的文学文体。
对周长森这样的清代基层官员而言,人生始终在路上,行旅是生活的常态。
对周长森这样到处奔走的基层官员文人而言,他的相称一部分诗歌也是“在路上”出身的。
以《北上日记》为例,在不适宜读书的陆路行程中,周长森创作了不少诗歌,个中尤以题壁诗较为突出。
同治六年五月三日,周长森抵达李家庄,读到旅店壁间某女史诗,以为“清婉有致”,于是赶紧抄录下来。
个中江都汪子仪的诗歌勾起来他的回顾,于是赶紧在壁上题诗一首,末联云“为问丁吟诸女伴,挥毫亲见有谁曾?”第二天,周长森行抵半城旅舍,吃了麦饵瓜蔬。
又不禁题壁云:“蒲喷鼻香谁泛酒,食饱又长征。
佳节中天届,劳人触热行。
狂风迷日色,崩石走雷声。
问询入山路,波折第一程。
”他把一起的行旅概况描摹而出。
就这点来看,诗歌源于旅途,诗歌创作在路途上,而诗歌终极也呈现于旅途中旅舍的墙壁上,最多在行旅日记留下一份副本。
对清代最高级的墨客,或者想在诗坛努力奋斗的墨客来说,他们在此可能面临极其困难的写作困境,即“选取日常题材来写作是无可选择的选择。
可写作一旦沉溺于日常生活的庸常,便是自我超越的绝对障碍,这时,如何抵抗日常履历对诗歌的风蚀就成为摆在墨客面前的紧张问题”。
(蒋寅《生活在别处——清诗的写作困境及其应对策略》)但对周长森这样的文人而言,他从来不把这种生活化的诗歌写作视作难题,由于他从不反思这种写作有什么问题。
对周长森来说,诗歌从旅途而来,诗歌也回归旅途。
他在写这些诗歌时,一点也不担心过于沉溺于庸常的生活,而仿佛有些享受地沉浸个中。

对周长森而言,诗歌写作是一项孤独的奇迹。
他在崇义的诗歌,大半都在路上创作。
便是在这种状况下,在崇义任知县时,他的诗歌遍布崇义大大小小的地方。
例犹如治八年十仲春二十三日前往尚德里查验命案等,度过五爪岭等地,即有《途中偶成》《雨中度五爪岭》等诗。
个中《途中偶成》诗第三联云:“村落农夹路看官长,野店逢墟闹里邻。
”颇为纪实。
这些诗作多出身于办理公务路上,以艺术造诣而论,固然不佳。
但就周长森个人而言,诗歌却虔诚记录个人的行踪,也一并记载了施政的举措。
犹如治九年正月十二日日记云,“课僮插芙蓉十余枝于河侧;园东修竹,为荆棘缠蔓,芟之;移桃树种于庭南,补地之隙”。
此时周长森修葺县署园圃,日记即载有四首《即事》诗,记录此事。
个中第三首诗云:“呼僮剪竹插桃枝,位置园林四面宜。
别有扶良锄恶意,删除荆棘莫教迟。
”周长森所作的诗歌与日记均记载此事,可以视作经营园林的两种文体。
这一事宜既用日记的闲笔端记载,也一并通过诗歌写出,可见,在周长森心目中,诗歌与日记一样,同样这天常笔墨输出不可或缺的渠道。
于是,周长森的笔墨输出的两项日课就摆在面前,一这天志,一是诗歌。
他的日常笔墨输入,便是那源源不断的阅读。
环绕笔墨,周长森不断输入,不断输出,努力坚持日常笔墨天下的一种平衡。

在很少有机会和人互换诗歌、文章的崇义县,周长森勤学不辍地从事笔墨事情,一方面写作私密的日记作为备案,另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坚持自己的文学天下。
从日记记载来看,周长森的诗文创作在当地没有激起任何反响,在文学史上,更无法霸占什么地位。
无论他在日记中如何得意于自己的诗文,都只是个人的独白。
对周长森这样的基层官员文人而言,他前往崇义县本身可视作一次“文学下乡”,可惜并不算成功。
离开崇义县之后,周长森的文学交游彷佛重新规复。
例如,同治十一年辞官往后,他曾给浙江石门人吴朔的《得秋山馆诗抄》作序。

三、联语作为“皇权下县”的文治手段

崇义县位于江西西南边陲,明正德年间始析上犹、南康、大庾等地置县,从属于南安府。
散落于这座崇山峻岭之间的崇义县文风并不盛,故而在这样的县城实行文治,所谓的“文学下乡”很难行得通。
通不雅观周长森《莅官日记》,其与当地士绅诗文往来甚少,诗文在熏陶脾气方面的浸染多止于自身。
不过,这部日记却保留了大量的联语,这些联语完全地参与了周长森在崇义县的施政,并成功地嵌入了崇义的山水之中。
作为一种相对边缘的文学样式,联语由此承担政教渗透基层的功能,无形中也起到“笔墨下乡”的浸染,也不妨视作“皇权下县”的笔墨反响。

《崇义县志》所载舆图可见崇义县的丘陵地貌

清代是中国对联发展的壮盛期,无论创作还是对联的研究都取得丰硕成果。
许多著名文人均参与到对联创作中,并编撰联语集、联话集。
清代对联风行的背后,古人认为有三方面紧张缘故原由,分别为:“元明以来小说的盛行带动了对联的传播”、对仗启蒙读物“推动了对联的发展”、“对子摊的盛行”。
清代的联语也呈现出四个新的特点为:“越写越长”“越写越巧”“利用越来越普遍”,以及对联独特的整套声律规则发展得愈发完善。
(余德泉《中国对联通论》)前辈学者已经把稳到清代对联写作日常化的新趋势,并将背后的缘故原由归结为元明以来普通读物的盛行、文化行业(如对子摊),实则已经把稳到明清普通文化的盛行对对联兴盛的主要影响。
但这种剖析紧张考虑对联的阅读和利用者,并未集中关注对联的创作主体。
在明清对联的消费者一端,是随着识字率提升而日趋广大的能识字的民众;在明清对联的创作者一端,则是上册及中下层广大文人的创作,个中尤以基层官员文人的创作最为关键。
如果打消掉文人出于笔墨游戏所作的大量对联外,如周长森这样的基层官员文人,创为难刁难联就紧张是为了适应基层管理体系。

周长森上任之后的主要举措是重修书院。
在方案书院复建过程中,为书院各处场所拟对联,也成为他的分内之事。
同治八年十仲春二十三日,周长森不才乡察看事情的肩舆中,周长森拟好了书院对联。
对周长森来说,对联每每应工程而生,工程落成前,联语早已预先准备。
周长森在任内重修崇义县署,个中西花厅十三日动工,定于十九日寅刻上梁。
三月十八日日记中记载:“署前丹桂一株,婆娑数百载,拟工竣名之曰‘金粟堂’。
作楹联云:‘丹桂四季荣,生粟生金,是天地养民根本;青山千古在,谁宾谁主,借烟霞遣我吟怀。
’亦见余之作达矣。
”这种为难刁难联的行为,也每每能衍生出诗歌创作,有时乃至可以为作诗起兴。
在金粟堂中,三月十九日,周长森在署前清坐,即得诗一首,个中一句云“作吏此生难免俗,入山非隐竟能深。
”所抒发的感情显然是昨日感情的延伸。
在此,联语不仅在体式上成为诗歌的前导,在情绪宣泄上也为诗歌作了铺垫。
当然,有时候,对联也可能是诗歌创作往后诗思余绪的产物。
同治九年十月十三日,李少文请周长森题《庾岭探梅》《芝草重生》二图。
周长森题诗往后,意犹未尽,“复作楹联赠之,曰‘青莲老去饶吟兴;红豆春来系远思。
’”联语在此就成为诗歌的尾巴。

同治年间崇义县署的基本格局

比对联和诗句更为轻松的创作,是题写横额,或一字,或俩字,或三四字不等。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金粟堂’额成,长联亦至,空斋默坐,觉‘山静似邃古,日长如小年’二语,确切此境”则表明,联匾的经营是物质培植,所带来的成效却是一种精神享受。
以联匾等命名之后,这方空间就属于作者。
无论记事或是作文,这一方天地从此都有了明确的标记。
周长森命名心范斋、金粟堂等之后,日记中即有“静坐心范斋”(八月十四日)、“金粟堂桂花盛开,喷鼻香气喷射”(八月十七日)等记载。
通过联匾命名,这些景不雅观也因名而买卖,终极成为吟咏的工具和媒介。
如玄月二十四日日记,周长森即作诗《夜坐心范斋书怀》。

《莅官日记》中之以是记载大量的联语,撤除上述所载周长森个人喜好作联,联语具有丰富的意涵之外,还与联语在清代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人际往来和社会关系中霸占不可或缺的位置有关。

和诗歌一样,对联也是相称主要的社交媒介,清人日记中关于往来赠予对联的记载极为频繁。
在周长森《莅官日记》中,犹如治九年玄月十一日 ,“午后,宴幕客于心范斋。
作各处楹联”。
对联在此是作为一种礼物,在社交圈内传播。
对联的赠予,因而也成为周长森故意识地经营地方人际关系的主要手段。
同治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周长森连写四副楹联,个中两副赠予给书院刘山长,一则祝刘山长八十诞辰,另一联则在赞赏刘山长之余论及二人关系为“蓉江诗为旧交吟”。
此外两联,一是赠予给桶冈监生朱涌泉,另一副对联则赠予铅厂处士罗二桐。
个中有的是祝寿,有的则纯是勖勉。
这表明,对更为基层的读书人而言,对联是坚持关系的有效媒介。

对周长森而言,许多对联是被动的产物,其余一些对联却是故意为之的结果。
以过年时所需的对联为例,一方面这是传统年俗的规定性内容,另一方面,周长森也借此推广春联。
同治九年十仲春二十四日日记云,“课家僮书春联,各拟新语”。
十仲春二十七日,“制春联,命家僮书之,粘于内外楹。
命各庙及科房皆张灯庆贺,以地方僻陋,稍化以文明,为升平景象也”。
周长森日记提及“化以文明”,未知详细所指,可能隐含的意思是,崇义县城偏僻,一些地方乃至没有贴春联的习气;另一层意思则是他意在通过春联内容宣示教养。
当然,与春联合营发挥文明教养浸染的,还有衙署各房张灯庆祝,共同营造出的其乐融融的升平气候。

周长森所作大多数联语的教养功能都是较为隐晦的,希望在潜移默化中发挥浸染。
不过,另有一些联语则与地方事务密切干系。

对周长森这样的地方官员来说,创为难刁难联不仅是为了制造礼物,而且也是一种行政事务。
有相称多的对联即来自崇义县民众的拜托,民众在完成地方培植工程(修庙立学、修桥铺路等等)之后,为了给这些工程寻求官方庇佑,每每请其办理。
同治十年三月二十八日,周长森住在万寿宫,“寺下又真君庙,土人醵钱修辑,廓而大之,以匾联为请;余诺之,且允作记刊碑”。
一个多月往后,周长森果真遵守诺言,为许真君庙题写联匾。
同治九年五月初六日,周长森接连作了五副联语,包括名流杨仁琛修路建“镇崱楼”,地方人士建筑许真君庙,地方名胜通安阁、青莲庵等。
联语由此成为表彰地方名流参与地方管理的主要手段,也成为地方培植工程所不可获取的文化符号。

在成功处理地方事务之余,联语还成为周长森记载这些事务的主要标记。
同治十年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周长森处理了崇义秀罗村落的一桩同族恶性讼案。
事情的起因是秀罗村落王氏为村落中巨族,后代分为三支。
个中上村落一支有南宋期间的古坟,坟旁有大树被风吹折,于是砍伐树木。
下村落的王氏则认为树旁的地方是他们的“社”基,武断不肯让步。
下村落村落民还在王槐珠带领下,携带军器威胁上村落。
于是上村落人前来县衙控诉,周长森原拟调度,不料下村落也来控诉。
于是,周长森奔赴两村落,对着数百人当堂断案。
终极通过谱牒文献查明“坟无碑,社无界”,于是断令上村落霸占地基,但不存在“社”;上村落可以祭拜古坟,但不可再葬,树木砍伐后不能再种。
两村落百姓对此心悦诚服。
这场持续数十年的争斗也就此画上句号。
定案往后,周长森“命两造各立一旁,族证举觞为礼。
饮毕,赠以联句,云‘木本水源,三族联为一气;上和下睦,片言永定千秋。
’跋云:‘同治十年三月下浣,余以公事抵秀罗。
适王氏族众以小嫌涉讼,为之冰释。
爰举鄙谚,成二十字赠之。
俾三族各制一联,悬诸祠宇,庶几世世子孙,毋负主座之厚望也。
’”此时周长森制订的对联,无意中承担了三项功能,第一,承担了官方案件调度书的浸染;第二,在王姓三族内起到左券文书的浸染;第三,成为秀罗村落王氏三族集体影象的元素。

与诗文所呈现的周长森的孤独的文学天下比较,对联在周长森执政崇义县的过程中,显然扮演了一个更为丰富多彩的角色。
对联不仅帮助周长森经营与地方名流的关系,也深度参与他在崇义的各项行政事情。
这些对联显著地展示在地方主要的遗迹和其他景不雅观中,成为周长森宣请愿望,实行教养的手段。
而民众从简明扼要的对联阅读中,也能部分感知行政的趋向。
即便他们仅仅只能“不雅观看”对联,也将从对联在场所中的主要位置生发尊敬之情。
对联由此成为基层官员与民众为数不多的笔墨沟通管道,也因而镶嵌在基层日常行政运作中,参与了政教的宣扬教养活动。

四、处于文学边缘的知县阅读的意义

同治年间,就文学天下而言,周长森无疑是一位边缘人物;就政治天下而言,周长森在崇义县却是当仁不让的中央。
政治领域内的中央与边缘视角,用于研究周长森的日记,很有可能走向一个历史学的问题。
若从文学角度稽核周长森的日记,则这位文学边缘的知县的文学活动却又乏善可陈。
然而,如果将这位文学边缘的知县的文学活动置于他全体的“笔墨天下”之中,则可能见出对历史和文学研究均有启示的题目。

首先,周长森的笔墨天下既能反响主流文学天下与“杂字天下”的互换状况,也有助于看清它们之间的隔阂。
这就为重新思考明清识字率问题,供应了一条新的可能出路。

一样平常民众的识字率问题是明清研究长久不衰的话题。
研究者可能普遍估量这样一种态度,笔墨不仅是庙堂的,也是属于民间的。
于是,一道光鲜的阶层分边界就轻而易举地划分而出,那些参与科举考试的人,显而易见地被划入识字的群体,被列入识字群体的统计数字之中。
这种划分简明扼要,却也让科考路上的读书人被之后的研究搁置一边。
人们转而关注“不识字”的民众,从杂字、日用书等角度,稽核科考以外百姓的笔墨天下,即人们更乐意关注费孝通所言的“笔墨下乡”问题。
如果以传统的庙堂和江湖来划分这种研究的分界,彷佛科考路上的群体属于笔墨天下的庙堂阶层,而科考以外的一样平常民众是笔墨天下的江湖人士。
在一种研究眼力普遍“向下”的时期,此类方向无可非议。
可惜,在识字率问题上被边缘化的读书人群体,同样有他们的关于笔墨的问题。
这些读书人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纳入文学研究的范畴,而更为广大的读书人群体,同样从事许多笔墨事情。
他们也写诗,也作文,然而所作诗文看起来是在文学天下的边缘,而终极的输出工具又正好是一样平常所谓不识字的民众。
这就授予这部分人的笔墨以独特的代价。
这部分人可能是知县、衙役等等,他们的笔墨贡献,既不属于主流的文学天下,也不属于民众的杂字天下,却又游走二者之间。
这种边缘属性,令知县等人(如周长森)的笔墨天下别有魅力。
就主流文学天下而言,这些笔墨是可以视作“文学下乡”活动的产物,是主流文学天下在基层的展演;就民众的杂字天下而言,这些笔墨又是“笔墨出乡”的反响,即这些笔墨能够部分折射民众的基本生活面貌。

其次,周长森的诗文天下反响了文学史中被遮蔽的一些情形。
周长森的诗文创作为解读县级以下地方的诗文创作、诗文流利供应了光鲜的材料。
就周长森而言,这些诗文渗入地方相称困难,大多数的诗歌因而沦为个人的自娱自乐。
就日记所见的材料看,无论图写山川,还是鼓吹政教,周长森的诗文并未在崇义县引起什么反响。
这表明,文学史所呈现的清帝国文学天下,在偏僻地区很难下沉。
在文学领域,我们或容许以说,清代存在“文学不下县”的状况。
类似周长森这样的知县,便是主流文学天下流利的末了末梢。
因而,这些文学边缘人也有可能成为探测文学中央动向最敏感的部分。

如此一来,利用周长森的阅读书单,也可能寻衅一些传统文学史知识。
由于文学史普遍关注主流文学天下的变迁,故论及乾嘉往后的诗坛,人们多以“性灵派”“肌理派”等大的诗学流派统摄,至于晚清,则是宗宋诗风和“同光体”波澜不已。
然而,在文学史关涉的主流诗文天下之外,中下层读书人诗文好尚可能大不一样。
例如,周长森即特殊喜好性灵派墨客的作品,个中尤以蒋士铨(1725-1785)、张问陶(1764-1814)两家为甚。
同治九年正月二十七日,“午后,翻《忠雅堂集》”。
此后的三四月份,周长森均在阅读张问陶的诗集。
四月初旬日,“读《船山诗卷》”。
四月十四日,“读《船山诗集》。
船山师长西席生于乾隆甲申,前予六十年,其宦迹终于莱州知府”。
四月十六日 ,“阅《船山诗集》”。
四月十九日,“读船山《药庵退守诗编》”。
当然,周长森对袁枚诗集也比较喜好。
同治九年闰十月十五日日记云,“灯下检得《随园诗集》,阅七、八两卷”。
可见,袁枚诗集久已在他行囊。
如周长森这样的中低层文人的诗文宗尚,表明性灵派诗歌的影响在袁枚等人之后,仍有强大的影响力,晚清诗坛并非完备是宗宋诗风和“同光体”的天下。

再次,周长森“笔墨天下”里的联语输出,为研究晚清地方文治供应了一扇窗口,同时也为联语在古代文学研究中霸占位置供应了证据。
联语在清代特殊繁盛,就外部成分而言,可能与清代社会管理日趋完善有关,各种物质培植和社会事务的处理终极可能都离不开联语收束;就内部成分而言,联语和诗歌在体式和传情达意上存在诸多相通之处,清诗的繁荣可能带动了联语的兴盛。
更为主要的缘故原由可能在于:联语位于“文学天下”与“杂字天下”的交互地带,为精英文人和普罗大众之间建立笔墨联结供应了主要的通道。
正如程艾蓝(Anne Cheng)在《中国思想史》绪言所说,“汉语文本便是一块布匹,须要读者适应个中反复涌现的纹路。
它如一把梭子在同一块经纱上穿来复去,给人不断重复传统论调的印象。
我们需留神它一点点描绘出来的图案,由于这正是其幽深之处。
”在明清文化语境中,联语可能便是这样一块分外的布匹。
精英文人大量利用联语,普通民众也参与联语的不雅观看与写作之列,证明联语是清代“普化凡庶”的有益工具,联语的这项主要功能可能为许多文人把握到了。

将日记这种特定文献视作理解天下的普遍根本,固然不对,毕竟,日记并非解码万物的万能钥匙。
然而,如果在文学边缘穷究周长森《北上日记》《莅官日记》的意义,则它的确反响了晚清一类官员文人独特的“笔墨天下”。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近代日记文献叙录、整理与研究”(18ZDA259)阶段性成果,由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首发。
作者单位为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任务编辑:彭珊珊

校正: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