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译了好多故事,也因此熟习讲故事的好多套路,却不知何故,从未讲过故事,至少没讲过像样的故事。
不会讲,讲不出。
我之以是一贯想写小说而迄今未写成,缘故原由想必也在这里。
本日我要破例讲个故事。
严格说来,大概也不能算是故事。
一来实有其事,实有其人——较之故事,更是一段往事。
二来呢,纵然是故事,也是别人讲给我的,我只是转述罢了。
不过诚笃说,风景描写的细部是我加的,毕竟我太熟习了,比讲给我的人熟习得多。

韶光大幅退却撤退。
1975年,吉林省九台县,一位姓韩的小伙子从县青年干部培训班卒业了。
卒业之际,班上哀求每位学员做一项社会调查:下乡拜访村落民家庭(时称“贫下中农”)。
派给小伙子的拜访工具,是距县城二十公里外土门岭公社(镇)马鞍山大队(村落)一个自然村落的五六十户人家。

一个晴朗的秋日,小伙子背起挎包早早出发,挨门挨户访贫问苦。
薄暮时分,只剩下五户人家。
五户人家住的地方叫小北沟,坐北朝南,三面环山。
东山坡一家,北山脚两家,西山坡一家,正中一家,都是草房
小伙子走下尚未硬化的公路,穿过平行铁道的道口,沿着有牛车辙和羊粪蛋的土路前行。

市价初秋,路右侧几垄秋白菜稀稀拉拉尚未覆垄,仿佛诉说着成长的困难;左侧密密麻麻一大片玉米,腰间玉米棒已蹿出了红缨。
玉米田再往前,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矮株高粱地。
一条很短的波折巷子从地头往西伸去,尽头是一棵很熟年头的歪脖子槐树,树下一条宽些的沙石坡路同小道呈直角往上通向一座草房。
草房地基显然是由山坡沙土垫平的,东南两侧明显赶过园子,西面紧贴切削出来的山坡剖面。
四周环立好多树。
东山墙外一排山里红和海棠,西山墙土崖上长着护坡的家榆,几棵杏树枝从房后探出肩脊,房前离开些的壕沟边上是几棵李子树、一棵梨树。
树和南墙门窗之间便是院子了,院子足够大,五六只鸡低头觅食。
傍晚的阳光从西山坡松树梢间

绿树,斜阳,光影斑驳。
小伙子一边打量着常见而又彷佛不常见的山村落民居风景,一边放慢脚步走进院子。
一位四十岁光景的妇女恰好开门出来,赶紧把陌生的客人迎进屋子。

抄写在墙上的古诗引出一段四十载的人生奇缘

四间屋子的西屋,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和摆设,迎窗是一铺炕,裸地皮板。
唯一的电器便是房梁上垂下的电灯泡。
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和他拜访的多数田舍不同的是,四壁都贴着报纸:公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和光明日报……尤其引起这位喜好文学的小伙子把稳的是,报纸上居然有羊毫缮写的古诗。
正值“文革”期间,古诗大多不受待见,因而十分奇异。
于是小伙子问面前墙上的诗是谁缮写的。

“我大儿子。
”女主人回答。

小伙子又问,你大儿子是做什么的呢?

“上大学去了。

小伙子吃了一惊:大学?哪儿的大学?

“长春,吉林大学。

上世纪70年代不好比今,休说十里八乡,即便全体县城也找不出几个大学生。
小伙子这才细看面前这位农妇: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皱纹明显,但眉目清秀。
衣着极为普通,乃至打了补丁,但相称整洁。
忧郁的神色透出几分类似执着和坚毅的什么,而正是这“什么”使得她和一样平常农妇多少有所不同。

告辞的时候,女主人留他用饭:“天晚了,吃了饭再走吧!
”小伙子说还有几家没去,下次吧!
说完又看了几眼墙上的诗,转身出门。

可以断言,拜访过的五六十户田舍,只有抄在墙上的古诗印在了他的脑海,那有可能是他卒业社会调查的唯一“成果”。

卒业后,小伙子被分配到县组织部当干事。
后来到一个公社(乡)当干部,副布告、布告。
也是由于他喜好文学,笔头好,口才也好,加之有情怀、有能力,一起不断升迁,成了韩县长、韩市长、韩布告,末了在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任上退休。
难得的是,多少年来他始终未能忘却当年在土门岭马鞍山那座小山村落草房墙上有时见得的手抄古诗。

当市委布告期间的一次茶话会上,他对身旁的市计生委主任提起此事。
也巧,计生委主任说她丈夫便是土门岭人,“缮写古诗和上大学的是我丈夫的亲侄子,林少华!
”于是,韩布告记住了这三个字。

光阴荏苒,又有十年过去。

四十三年后的2018年夏天,两人终于相见了。
契机是韩布告几个月前在他自费订阅多年的上海《文申报请示》上读得我写的关于翻译村落上春树长篇《刺杀骑士团长》的文章,随即打电话给也已退休的计生委主任要我的联系办法,而我当时正巧在土门岭乡下度假,得以顺利相见。

不用说,四十三年前我们都那么年轻,一个在省城大学就读,一个在县城青干班培训。
四十三年后,我们都已两鬓斑白,不复当年样子容貌。
酒桌把盏,一时不胜感慨。
感谢墙上的古诗?感谢无形的命运?感谢有时的机会?

事后韩布告发来短文记其经纬,结尾一句为:“岂非奇缘哉!
”同时附以他新写的七律古体诗:

知人卌载赖诗笺,

却喜相逢在晚年。

前辈名流谁俊彦,

后昆才俊数君先。

杏林桃李心尤赤,

故里云烟景最妍。

记取边台河边柳,

马鞍山下话奇缘。

署名“韩国荣”。
诗中“边台”为“九台”的别称。
九台始为长春市属县,而后变为九台市,前年变为长春市九台区。

或有读者想知道墙上缮写的古诗是什么诗。
诚笃说,毕竟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影象早已扑朔迷离。
这里只能大略交待一下背景及可能性。

我父亲先后担当公社(乡、镇)的团委布告和党委宣扬委员,时常把《中国青年报》《公民日报》等报刊带回家里看,因此我从小就有机会与之打仗。
而且父亲有剪报和抄录报刊警句的习气,他不在家时我常常翻看他的剪报簿和条记本,内容紧张是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文史随笔短章和谚语、格言之类。
例如李白的“仰天算夜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便是从中记得的,只读到月朔即因“文革”而还乡务农的我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勉励,让我心中时时时涌起崛起蓬蒿的豪情壮志。
因此我推断墙上所抄古诗中该当有这两句。

遗憾的是,那座草房十年前就已消逝了,被附近的采石场压在了高耸的石渣山下。
母亲也在十二年前永久拜别了。

我之以是在这个故事中增加干系的细节描写,也是由于故事让我更多地想起母亲,想起那座老屋,怀念、忧伤、惋惜、寂寥,久久萦绕心头。

纵然在这个意义上,我也要感谢家乡的韩布告,感谢韩布告耐久记得的这段“奇缘”!

(壹点号 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