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或非真,然可笑却是有的,捧腹之余,能反躬自省的人大概没有几个。近人王国维词云:“偶开天眼觑尘凡。可怜身是眼中人。”人但能烛照他人,却极难能够认清自己。人虽不至于会忧虑天塌地陷,但是总有各种各样的忧虑,并且永久不能肃清。庄子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古诗亦云:“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世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高低贵贱,活着时则各有各的忧惧烦恼,恐怕唯有身去世之时,才得熄灭。
凡人如此,贤人亦不能免。能不为忧虑所渐染者,岂唯婴儿乎?故老子知之,曰:“能如婴儿乎?”谓婴儿是人生难以企及的最高境界。孟子亦知之,曰:“求其放心而已”。谓人生平学习,终极目的便是找回婴儿时失落去的初心。
贤人知之,也不能达到,何况庸庸愚蠢之众。故至圣如孔子,曰:“君子不忧不惧。”然其生之时,则忧周德之衰,伤麒麟之获,生平奔忙,实行仁义,然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不立足于天下。生平之中,不知遭受多少忧惧。“凤兮,凤兮”,几人来归?故陶渊明之高可称,张季鹰之达足贵。
人之多忧,缘于多欲。无欲无求,人间所无。人无小无大,各有所求,正如白居易诗云:“中人爱富贵,高士慕神仙。”苏轼云:“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人生不快意事常八九”,哪得常遂人意。而人情又无厌,“既得陇,又望蜀”。“腰缠万贯,骑鹤下扬州”,哪里能够?求之不得,得而不敷,故而多惶惧,多忧闷。
至若齐景公牛山君臣对泣,秦始皇、汉武帝访仙、入海求永生之谬。虽万乘之尊,人主之贵,富有天下,也不能不忧于去世。更有社稷之忧,亦有其他琐琐之忧,无有穷时,亦不能免于劳形怵心。其与托钵人之忧三餐,虽然所忧有高下,而心中之情迫,实在并无二致。
至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古之仁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天下固多忧,生平不能免。奈何而为仁人也?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生来就不愿他们快乐吗?没有,绝对没有。上天给人类一个俏丽的星球,并予以供应赖以生存的各种丰富资源。人自可从中获取无穷无尽的快乐,奈何人偏要自寻忧闷烦恼,上天看了也摇头,惟是不能干预。
若以孔子所言:“君子不忧不惧。”则一个人虽然为高尚的奇迹忧虑,譬如忧国忧民,忧江山社稷,不顾自身得失落,全球誉之,然而也不敷称道。若以不忧为高而言,则李煜一江春水之愁,绝不及刘禅之乐不思蜀。天子之尊,遽降而为囚徒,能知足而乐者,岂唯无心无肺之人乎?
生而为人,求福求乐,人之情也。固不若上古之世,击壤之趣,康衢之歌,其乐虽微,怡然自得。古人今人,处兹扰扰之天下,“能者劳,而智者忧”,物质多矣,身既富矣,又有很多保障,然凡人固不能免忧,贤人亦不能去愁。虽筑“安乐窝”,也不能不被波及。奈何,奈何,人自作之,人之当之,无可奈何!
杞人固可笑,大家知而不自见,亦殊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