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生本是唐安参军,刚罢了官,白身候补。

无官一身轻,想不闲也不可能。

独身只身一人在蜀中漫游,身上洒脱,心里忐忑。

身似沙鸥飘无定,心如竹篮打水空。

宁靖广记志怪故事赤水神

朗月行天,清辉各处,照在水中,一江碎银。

袁生贪看山景,错过了宿头。

月色溶溶,江边一点渔火,有人凭水夜钓。

赶过去问路,船高下来个老翁。

青箬笠,绿蓑衣,颤巍巍地端下来一个铜盆,盆里一只螃蟹,一个河蚌,一条青鱼。

老头儿伸手,遥遥一指:

“出息……莫卜啊,出息莫卜……”

袁生问:

“大爷,文盲吧?

我就知道有个“出息未卜”,怎么叫“莫卜”啊?”

老头儿说:

“你呀……统统随心,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子,别求神,别问卜。

鸡毛野店,无茶有酒。

客房逼仄,袁生心里也堵得慌,端了村落酿,到店后的荒园,对月……解渴。

四野阒静,只有虫声,当空一个大玉轮,照得他形影相吊。

一声清嗽,竹篱后转出一个白衣人。

四十高下年纪,文章儒士打扮,丰神俊朗,谈吐不俗。

天涯羁旅,同是异域异客;二人文宗一脉,伯仲齐心,说到了一块,喝到了一起。

酒喝了不少,话忘了说啥。

话是越说越亲近,酒倒越喝越精神。

饮酒喝到小腹坠胀,袁生大叫一声:

“老板,你家酿得好水啊,掺了多少酒?”

二人相视一笑,相携到竹篱外放水。

圆月当空,像隔了几层油纸的太阳,照得荒郊野岭一片晕白,二人脚下飞琼溅玉。

白衣人说:

“不瞒您,我……不是人。

月光光,心慌慌。

袁生只以为浑身一紧,闸门硬生生的被关上,意犹未尽,说不出得难熬痛苦。

白衣人笑:

“兄台你先别抖,先别抖呢,我也不是鬼……我乃是这赤水河的神祗。

袁生表示不信,再喝二斤也不信。

白衣人说:

“我这可不是醉话。

把袁生拖回酒桌上,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出了袁生的生辰八字和三代族亲,又历数了他的仕途履历和人事任免。

袁生说,这也不可信,可能是我喝多了自己浪给你的呢?

白衣人说:

“那你……延误了人家姑娘的青春、始乱终弃;不得已背井离乡、游宦在外,这种露不得脸的糗事,总不会也拿出来晾晒吧?”

袁生血管里的一丁点酒精,也变成了冷汗,出……其不虞。

面前是尊神,这尊神刚刚与他同登五谷循环之所。

袁生手足无措,尴尴尬尬作势欲拜,想问出路。

水神说:

“算了算了,虚礼最特么没用。

我到这儿来,陪你饮酒打屁,也是有求于你。

原来,赤水神庙喷鼻香烟零落,年久失落修,遍生荆杞。

水神想求袁生帮忙修缮,延续喷鼻香火。

袁生说:

“小弟我仕途不明、出路未卜,白身之人,无钱无势,何德何能啊?”

水神一笑:

“我保你做成新明县令

袁生一抖动:

“那你我……义同金兰!

水神说:

“情托死活。

转眼半年,诰敕下来了。

袁水果真官授新明县令,刻期履新。

下车伊始,先履新,再访旧。

赤水河边,荒烟蔓草;水神宫里,断壁残垣。

袁县令蹑手蹑脚,在瓦砾间拣路前行,一脚踩上块木板……断了。

拂去秽土,露出几个脱漆的泥金大字,“赤水神庙”。

待进了正殿,更是令民气惊。

金童无面,玉女蒙尘,灵官失落位,夜叉断腿……狐兔墙上钻穴,蝠鼠梁上安家。

劈面神龛里空空如也,一尊神像歪在尘埃里,满面蜘蛛网,一身燕子屎。

袁县令喃喃自语:

“这……这从何修起啊?”

正犹豫间,有人从后面大笑着迎出来:

“哈哈,袁兄,恭候多时了啊!

一身白衣,正是赤水神本尊。

风采依旧,只是……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一人一神,互道契阔,水神引着县令往内殿里走。

转瞬之间,别有洞天。

翠柏苍松,芝兰玉树,亭台楼阁,宫阙俨然。

袁县令目不暇给:

“嚯……嚯嚯嚯嚯嚯嚯嚯……”

水神苦笑:

“袁兄拜访,小神不能免俗,装装幌子,装装幌子哈……”

排开宴席,水陆珍奇,四季喷鼻香卉,玉液琼浆,牙箸鸾刀。

袁生看仙桃挺大、红润可爱,兴冲冲摸过一个……轻飘飘得像纸;轻微一捏,手指穿桃而过。

袁生大惊,水神尴尬:

“袁兄你也看到了,小庙的喷鼻香火已经断了多年了。

人间神祇,靠喷鼻香烟供奉,信众越多,神力越盛。

比来小庙频遭诋毁,已经成了鼠兔之窟,哪还有人来?

残余一念,识君于逆旅之中,散尽神力,只求与君一晤,不为别的,求你救命啊!

之后又耗费灯油,以神念挪移搬运,为兄台谋划之我县为官,不止挖空心思,实则自尽活气。

如今所剩,一息尚存而已。

袁生把个烂桃子从手指上撸下来,指着满屋的琳琅锦绣:

“这……这……这……”

金杯玉盏明闪动灭,绣罗锦帐亮亮暗暗,就连水神自己的面貌,都有些模糊了:

“没错,袁兄。

小神死活,命悬一线。

总望兄台不负所托,以信义为重,帮我重塑金身,再整寺院。

袁生心下慄慄,敷衍而出。

水神送客,绮罗宫殿,随走随灭。

途经耳房,里面有人呻吟。

袁县令诧异,水神一笑,脸上朝气难平:

“三年之前,来了个道成和尚,在县东置地,率领僧众,兴土木,建寺庙,聚拢信徒,抢走我大半的喷鼻香火。

这还不算,道成和尚又诋毁我是外道邪魔,致使我喷鼻香烟零落,又说我是民间淫祀,致使我寺院被毁,成了人间笑柄。

我争不过他,只好运些神力,锁来他的生魂,拘在这里,每天吊打。

也有一年多了。

实指望他能心有所感,不增强迫,各自相安;又或者他缠绵病榻、染疾而退。

现在看来,这和尚是真够能熬得啊,我怕是熬不过他了哈!

再有个十天,我的神力也就束缚不了他了。

好在袁兄你还来得及帮我,重整旗鼓,再做打算。

袁生偷眼一看,两条铜链,锁着个胖大和尚,闭着眼正在喊疼,心说:

“有了。

告辞之前,又问水神:

“和尚还有几日刑罚?”

水神苦笑:

“最多十天,我力已竭。

说完,神隐了,只剩一堆瓦砾。

水神有水神的安排,县令有县令的打算。

重修水神庙,靡费何止千金。

自己这小家底儿,费从何出?

与其四处“化缘”,不如一处“吃斋”,那个道成和尚,倒像是个得当的“金主”。

七天之后,轻车简从,拜访县东兰若。

十一

山门绿柳成阵列,宛如执戟仪仗;绕寺碧水清如许,翻成护城之河。

庭院深深,巍峨几重佛殿;梵呗声声,肃立三班僧兵。

祈福树上,老鸦

扫地不伤蝼蚁,云丝为帚;罩灯爱惜飞蛾,琉璃做屏。

县令大人过访,知客僧山门外恭候,一贯引进方丈里。

蹙金的幔帐,靠墙叠着一摞蒲团,上面倚着个老僧,勉强披件僧衣,奄奄欲去世。

身材肥大,依稀正是水神宫里的道成和尚。

听客人到了,只能撩撩眼皮致礼,终是做声不得。

阁下有徒弟帮着阐明:

“……禀大人,老师父已经病了三年了,神智都清楚,便是不能动,不可说。

十二

袁县令说,我正为此事而来:

“本官夜宿赤水河边,偶发幽梦。

见邀于赤水神宫,觥筹之余,偶见尊师在彼披枷受难。

是我不忍,力谏于水神,放还尊师生魂。

三日之后,道成师傅,必将康复如初。

大小和尚,一齐高兴。

病人免罪,生人免役,万千的好事啊。

道成老衲人,眼皮也一个劲儿的打颤,止不住的激动。

众僧感谢,不知何以为报,有许金银的,有许万民伞的,还有要给县令立生祠养活的。

袁县令说,打住:

“我也是无心之旅,举手之劳。

我也不求什么金银,也不要什么清誉……

只是,我从水神处讨来的人情,需得你等还回去:

三天之后,道成大师病愈,你等须帮我张罗木石、工匠,重修“赤水神庙”,怎么样?”

众僧都看师父,道成大师浑身疼得动弹不得,强自点头。

袁县令高兴,这事儿成了。

然而,事做拙了。

十三

三天之后,道成和尚大病得愈,如梦初醒。

众僧纷纭道贺,喜庆之余,谈到袁县令的玉成之功,又提到对赤水神的许诺。

不料道成刚刚有了活气,就又起了杀机。

率领徒子徒孙,倾寺而出,直奔“赤水神庙”的遗址,搞了个二次强拆,鸡犬不留。

袁县令得到,赶到现场,已经晚了。

木料匾额,劈成了烧柴;砖瓦石材,砌做了猪圈。

庙里的几尊塑像,全都砸碎了,碾成粉,撒进了赤水河里。

神庙旧址上,几十个和尚,推着十几个大石碾子,正吆吆喝喝的赛脚力呢!

赤水神的宅基地,被碾得开阔如砥。

袁县令又惊又气,噤若寒蝉。

道成僧好整以暇,稳如老狗。

十四

袁县令浑身颤动,手挥五弦:

“和尚,你你你你你……”

道成坐在蒲团上,旁边两个徒弟胁侍:

“大人明鉴。

天有天神,地有地祇,以护佑天下苍生、一方黎庶。

人们拜神,所为者何?

无非祈福、消灾、祛病、祷丰收,旱了求雨,涝了望晴。

赤水邪神,大水泛滥他不管,天旱祈雨他不应,求财者无财,求子者少子……甚至断了喷鼻香烟供奉。

又不躬身自省,反倒归罪于我梵衲,明争不过,便使暗箭伤我。

这等神明,神则神矣,明则不明;所作所为,几近妖邪,一味绥靖,永为祸患,不如一举而竟全功,断了他这道邪念,从此玉宇澄清!

如今可好,泥胎已成齑粉,散在水中;神识飘荡无依,刻期而亡!

十五

袁县令工于弄巧,反而成拙,心下涕然。

竟日望空祈祷,向赤水神告罪,但天地茫茫,河水滔滔,踪迹不见。

神迹虽不见,阴魂倒未散。

咆风哮月,抛转打瓦,就在县令旁边缠定。

袁诞辰间神思不宁,晚上久不成寐。

好不容易打个盹,进到梦里便是一片血红,白衣水神浴血而出,追打索命。

袁生心也惊、神也愧,魂不守舍,到底错判了一个案子,闹出人命官司,被命令革职查办。

十六

袁生忧思成病。

独身只身在外,也没有家人照顾,缺医少食,逐渐病入沉疴。

一点青灯,四壁昏黄。

窗外风声呜咽,帐边怪影幢幢。

袁生奄奄欲去世,一点离魂,满腔怨恨,直接跑到道成和尚那儿讨说法。

袁生魂魄,入了道成的梦,你纠我缠,拉拉扯扯,直出了屋脊,升上半空。

随风飘荡,旁边无依,直飘到赤水河边。

十七

天蓝无月,满目寒星。

四野黢黑如墨,水边一盏渔火,照得一方水面油亮油亮。

袁生和道成的魂,在水面上争执,无声地叫唤。

从水底又升起一点荧光,在水上铺陈开,明闪动灭,正是赤水神的残识,也加入战团。

三个神魄,你言我语,你争我夺,你怨我怒,你嘶我喊。

船头的渔翁,摇摇头,收起鱼竿,回船舱端出来一只铜盆。

半盆水,里面一只螃蟹,一个河蚌,一条青鱼。

十八

渔翁把盆往河里一倾,三只水族入水,一河星影散乱:

“鱼游水,蚌入泥,螃蟹腿不齐……”

渔翁随口乱咒,一蟹一蚌一鱼,又回到盆中,水面上争斗的三个神魂,不见了。

铜盆里,鱼咬住蚌肉,蚌夹住蟹脚,蟹钳住鱼尾……

十九

渔翁嘿嘿一笑:

“一个泥塑木偶,为人崇信,竟成野神。
神明、神灵,不明不灵,哪有信众?信众一散,神气也散,终有一天,没人记得你了,你这个“神”也就完了。

“一个外来和尚,积少成多,劝人向善,本是好事。
结果你弃了本真,集腋成裘,以信徒养活本钱身之衣食,骄奢淫逸。

说什么别道是邪崇?信他的,干你何事?信你的,又干他何事?

他摄你元神,你毁他寺院,唉!

“一个失落德儒生,远涉他乡避祸,本该自省其身,以养己德。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孑身独行,不谋暗室,事无不可对人言,身无不可对人现。

大太阳明晃晃,如果不是怕中暑,连阴凉地方都不去,为什么?就求一个身正。

身正,无欲无求,阴邪不可入体。

你心心念仕途上的高低位置,难免会落入蝇营狗苟的阴邪窠臼。

我都跟你说了,出息莫卜,出息莫卜。

生杀予夺,能给你多少,就能取走多少。

人无信不立,失落小信丧德,失落大信亡身。

你当是说着玩的吗?呵呵……”

二十

老头儿数落完了,挖了块河泥,粗粗捏成个人偶,螺蛳做眼,鱼鳞做牙,水藻做须发。

几块卵石围成个神龛,将泥偶供在个中:

“你们三个,各回各家,各说各话。

做和尚的,别总想着一家独大;

做吏官的,别总想着取巧豪拿;

做野神的嘛,我给你做了个法身,你凑合用着,日月积累威德,自然能够光大。

铜盆向水里一倾,鱼在水中游,蚌向河底沉,蟹朝岸上爬。

(本篇所有插图,均为陈少梅师长西席字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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