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
专干粉刷一行,别的不干。
他假如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单坐着,就赛仙游一样平常美。
最别不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
别不信!
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
倘若没这一本事,他不早饿成干儿了?

但这是传说。
人信也不会全信。
行外的没见过的不信,行内的生气愣说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个徒弟叫曹小三。
当徒弟的开头都是端茶、点烟、跟在屁股后边提东西。
曹小三当然早就听说过师傅那手绝活,一贯半信半疑这回非要亲眼瞧瞧。

那天,头一次跟随师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镇南道给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浆。
到了那儿,刷子李跟随管事的人一谈,才知道师傅派头十足。
照他的规矩一天只刷一间屋子。
这洋楼大小九间屋,得刷九天。
干活前,他把随身带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开,果真一身黑衣黑裤,一双黑布鞋。
穿上这身黑,就赛跟地上一桶白浆较上了劲。

名家名作冯骥才刷子李

一间屋子,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屋顶后刷墙。
顶子尤其难刷,蘸了稀溜溜粉浆的板刷往上一举,谁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
可刷子李一举刷子,就赛没有蘸浆。
但刷子划过屋顶,立时匀匀实实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
有人说这蘸浆的手臂悠然摆来,悠然摆去,好赛伴着鼓点,和着琴音,每一摆刷,那长长的带浆的毛刷便在墙面“啪”的清脆一响,极是好听。
啪啪声里,一道道浆,衔接得天衣无缝,刷过去的墙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开一壁洁白的樊篱。
可是曹小三最关心的还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没有白点?

刷子李干活还有个规矩,每刷完一壁墙,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会儿,抽袋烟,喝一碗茶,再刷下一壁墙。
此刻,曹小三借着给师傅倒水点烟的机会,拿目光仔细搜索刷子李的全身。
每一壁墙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连一个芝麻大小的粉点也没创造。
他真以为这身玄色的衣服有种神圣不可陵犯的威严。

可是,当刷子李刷完末了一壁墙,坐下来,曹小三给他点烟时,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涌现一个白点,黄豆大小。
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
完了!
师傅露馅了,他不是神仙,昔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
但他怕师父尴尬,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妨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小三,你瞧见我裤子上的白点了吧。
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是吧。
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点又涌现,奇了!
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洞!
刚才吸烟时欠妥心烧的。
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千篇一律!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样子容貌,笑道:“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在骗自己。
好好学本事吧!

曹小三学徒头一天,见到听到学到的,恐怕别人一辈子也未准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