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律”是初唐以来逐渐形成的。由于墨客们对音调、音节、对偶的逐渐深入研究,律也从宽疏发展到周详。杜甫回到四川往后,作了大量的五、七言律诗。他从丰富的实践中,节制了律诗的各类条件和变革。他自己说过:“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个“细”字便是周详的意思。他自许晚年的诗,音律极为周详。他又曾写一首诗称颂他的小儿子宗武,有一联道:“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宗武生日》)这是说宗武比来作诗,已司理解律法。为了磨炼律法周详的诗句,就得放开满床的书去找诗料。杜甫给律诗开辟了新的境界。他的律诗里涌现了许多新颖的字法和句法,使唐代的律诗,无论在字句构造和思想感情的表现两方面,都达到高度的发展。只管高仲武当时还不很重视七言诗,但在中唐后期,杜甫的七言律诗已起了很大的影响。
现在选两首杜甫的七言律诗,都是在大历元、二年旅居夔州(今四川奉节)时所作。同时他还写了《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极有名的七言律诗。但这些都是组诗,最好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如果抽取一二首来讲,只是窥豹一斑,不能见到杜甫对同一题目的各种变革处理。现在选讲的两首,从思想内容的角度来评价,未必是杜甫的代表作。我之以是选这两首,企图从一些浅近易懂的作品中找一个“诗律细”的范例。由于诗的内容浅近易懂,可以不必多作字句的阐明,而侧重于谈谈律诗的律。
返照
楚王宫北正薄暮,白帝城西过雨痕。
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落山村落。
衰年肺病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
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
这首诗第一联是把一个景致分两句写。楚王宫北,正是薄暮时候;自帝城西,还可见下过雨的痕迹。楚王宫和白帝城。都是夔州的古迹,墨客用来代表夔州。两句诗止是说夔州雨后斜阳的时候。第二联说斜阳返照到江水上,好象山壁都翻倒在江中,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云遮蔽了树林,使山下的村落落都看不见了。第三联写自己年迈病肺,止有高枕而卧,况且身在这迢遥的边塞,感伤时势的心情,也只好早早闭门,意思是说:没有不雅观赏晚景的心情。夔州是川东的门户,故称绝塞。“愁时”和“肺病”为难刁难,应讲作“哀时”,哀伤时世,不能讲作忧闷的时候。末了一联说:夔州时局不稳,即将有豺虎作乱,这个地方不可久留,齐心专心想回北方去而未能成行。
“豺虎乱”是用王粲的《七哀》诗句“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杜甫有《夔府书怀四十韵》长诗一首,个中阐述了当时夔州公民的困苦和军人的跋扈。到大历三年,果真不出墨客所料,发生了杨子琳杀去世夔州别驾张忠,据城夺权的乱事。末句意义比较隐晦,旧注以为此句“言在此屡遭寇乱,旅魂已将惊散也”(见《杜诗洋注》)。这是臆解,没有扣上原句字面。“未招魂”不能讲作“旅魂惊散”。而且,“南方”二字也没有着落。“实”字是杜甫的分外字法,有几处用得出人意外。《秋兴》第二首有一句“听猿实下三声泪”,和这里的“实有未招魂”,从来都是含胡读过,没有人讲出作者本意。
我以为,要理解这两个“实”字,都必须揣摩作者的思想根本。屈原被流放在江南,形容干瘪。他的学生宋玉写了一篇《招魂》以振作他老师的精神。个中有一句“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杜甫想到了这一句,用来比喻自己,以是说南方确实还有一个未招归的旅魂,用以表达自己想回北方去的意志。读杜甫此句,如果不遐想到宋玉的《招魂》,就无法体会这个“实”字的来历。杜甫还有一首《归梦》诗云:“梦魂归未得,不用楚辞招”,可以作为此句的笺证。吴昌祺释此句云:“南方非久居之地,何无人招我魂而去此土也。”(《删订唐诗解》)沈德潜注云:“己之惊魂,不能招之北归。”(《唐诗别裁》)这两个注都是仅仅阐发诗意,而没有联系《楚辞·招魂》,因而没有打仗到“实有”二字的浸染。
《水经注》在描写长江巫峡风景的一段中记录了两句渔民的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思想上呈现这个歌谣,以是说:听了巫峡的猿啼,真要掉下眼泪。“三声泪”是摘用原句中三个字。实在“三声”是猿啼三声,“泪”是行人乘客听了猿啼而下泪。如果杜甫思想上没有这两句歌谣为依据,“三声泪”本来不能成为一个词语。杜甫诗集中已注明了这首渔民歌谣,故读者随意马虎理解这个“实”字。但是,除了《唐诗解》以外,都没有注出《招魂》二句,故“南方”与“实有”都使人不易理解。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羽觞。
这首诗的构造和《返照》一样,第一联也是用两句来概括面远景致:渚清沙白,风急天高;猿啼悲哀,飞鸟回翔。第二联分别描写两种印象最深的事物:无穷的落叶和不尽的长江。这两句虽然是登高即景,但也是化用了屈原《九歌》的两句:“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不过把洞庭改为长江。登高是玄月九日重阳节日的民俗,故登高所见都是秋天景色;第三联才点明题目:阔别家乡的人,常常在客中感到悲秋的感情,生平多病的人本日又独自登高台,度佳节。按照思想逻辑来体会,这两句的次序应该倒过来。因“百年多病独登台”而感慨到“万里悲秋常作客”。这种情形,律诗中常见,由于要凑平仄与韵脚的方便。“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一句的思想逻辑是“万里作客常悲秋”。杜甫作此联,肯定是先有下句而后凑配上句的。由于下句是与散文句法相同的自然句子,上句却是构思之后琢磨出来的句子。做律诗的对句,艺术手腕的过程大概如此。先捉住一个思想观点,定下一个自然平整的句子。然后找一句为难刁难,这就要用功夫了。在觅取对句的过程中,也须要把先得的句子改动几个字或词语,使平仄或词性对得更工稳贴切。“万里”止是用来代替一个“远”字。“百年”,杜甫常常用来代替“生平”。此处如果用“生平多病”也可以和“万里悲秋”为难刁难,但墨客选用“百年”,就比“生平”好得多。由于他把一个实词改用虚词,便是把逻辑思维改为形象思维。
第四联以倾吐自己忧郁的情怀作结束,完成了登高悲秋的主题。“困难”是指乱离的时世。在这困苦困难的时世中,愈以为怨恨自己的满头白发。“潦倒”是指自已的遭遇。在流浪不定的生活中又因病肺而停滞了饮酒。
杜甫的晚年生活,真是穷愁潦倒。这一期间的诗,都是哀音满纸,使读者悱恻无欢。但是他从广德元年(公元七六三年)夏季,离成都东游,在渝州(重庆)、忠州(忠县)、夔州住了一个期间,又南下到沅、湘而末了去世在耒阳,这六七年间写的诗却最多。大概无聊之极,止有每天吟诗,才能稍稍发泄他的忧郁悲愤的感情。这时他的诗律愈细,艺术上达到了高度精妙,真可以说是“穷而后工”了。
现在我们来比较一下这两首诗的全篇构造,或者说篇法。第一首诗的前三联都是对句,尾联不对。第二首则四联都是对句。律诗的哀求,本来只要中间两联是对句,首尾两联不须要对偶。但是,从初唐以来,有些墨客却喜好增加对句。前三联是对句而尾联不对的,已见于王维、常建的诗。首联不对而后三联全对的,已见于杨炯的《从军行》。但这一形式的七律,后人作的极少。四联八句全对的,恐怕创始于杜甫。沈德潜评《登高》云:“八句皆对,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唐诗别裁》)这个评语,止有一半没错。八句皆对,是杜甫的“奇变”,而首联起句用韵,并不是始于杜甫。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第一联“城阙辅三秦,风烟隔五津”早已是既对而又用韵了。
不论是律诗或古诗,末了几句总得点明主题思想。律诗尾联如果用对句,必须有很高明的艺术手腕才能完成这一任务。《登高》的尾联,好象仍旧和第三联平列,阐述自己的老病感情,而不象全诗主题思想的结束语。它不如《返照》的尾联,不为难刁难句,而意旨明白。沈德潜也有一个评语云:“结句意尽语竭,不必曲为之讳。”(《杜诗偶评》)意思是说:此诗末了二句没有结束上文,表达新的意旨。勉强凑上一联,实际是话已说完。这是一个缺陷,不必硬要替作者辩解。这个评语,我以为是精确的。杜甫的五律及七律,八句全对的很多,其尾联对句,每每迷失落了主题思想。七律中止有《宿府》一首的尾联云:“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可以说是既对偶,又明白,又雄浑的结句。
两首诗的第一句第七字,都用平声字,都是韵。但两首诗的音调不同。“风急天高”句是仄起平收;“楚王宫北”句是平起平收。所谓起,是指第二个字;所谓收,是指末端一字。一首律诗的第一句第二字,决定了第四、六字的平仄,也决定了全诗各句的平仄。现在把这两首诗每句第二、四、六字的平仄对照如下:
返照登高
[句一]王(平)北(仄)黄(平)急(仄)高(平)啸(仄)
[句二]帝(仄)西(平)雨(仄)清(平)白(仄)飞(平)
[句三]照(仄)江(平)石(仄)边(平)木(仄)萧(平)
[句四]云(平)树(仄)山(平)尽(仄)江(平)滚(仄)
[句五]年(平)病(仄)高(平)里(仄)秋(平)作(仄)
[句六]塞(仄)时(平)闭(仄)年(平)病(仄)登(平)
[句七]可(仄)留(平)虎(仄)难(平)恨(仄)霜(平)
[句八]方(平)有(仄)招(平)倒(仄)停(平)酒(仄)
这两首诗的平仄粘缀完备符合规律,没有一字失落粘。每一首诗第二句的平仄与第一句对,第三句的平仄与第二句同。第四句的平仄与第三句对,第五句的平仄与第四句同。第六句的平仄与第五句对。第七句的平仄与第六句同。第八句的平仄与第七句对,与第一句同。这是五、七言律诗调声的正格。但是这两首诗由于第一句的平仄彼此不同,故全诗的平仄完备相反。
我们再从句法的不雅观点来剖析这两首诗。我曾讲过,律诗的第一联和第四联可以合起来成为一首绝句。这个方法,却不能用于这两首诗。由于这两首诗都以前二联写景,后二联抒怀。前二联之间没有起承的关系,后二联之间也没有转合的关系。《登高》的首尾二联,不能表达一个完全的观点,因而无法截下来合成一首绝句。《返照》的尾联可以相称于绝句的第三、四句,可是它的首联却没有思想的发展,使尾联接不上去,因此也不能合成绝句。
一样平常的律诗,艺术中央在中间二联,思想中央在首尾二联。中间二联哀求对偶工稳,一联写景,一联抒怀,或一联虚写,一联实写,切不可四句平行。首尾二联要通过中间二联,完成一个思想观点的起讫。杜甫《登高》一首却以前二联写景,后二联抒怀。艺术中央强了,思想中央便削弱了。故吴昌祺评云:“太白过散,少陵过整,故此诗起太实,结亦滞。”他指出了杜甫此诗的缺陷在过于求整,甚至起结二联失落之呆板。这个“滞”字便是沈德潜所谓“气竭意尽”。由此诗可见杜甫的过于追求“诗律细”,有时亦会危害思想内容的表现。许多人读此诗,只以为它音调响亮,对仗工致,气韵雄浑,而不把稳它思想内容的不明确、不完全。杨伦竭力赞颂此诗,评云:“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这样高的评价。必不为吴昌祺、沈德潜等深于诗道者所赞许。至于《返照》一首,由前四句的写景,兴起后四句的抒怀。尾联不为难刁难句,仍用散句解释自已朽迈厌乱、无家可归的情怀,使读者感到辞旨通畅,气韵苍老沉郁,不失落为七律的精品。
以上讲的句法是句与篇的关系。现在再讲一讲每一句的构造。这也称为“句法”,唐人称为“句格”。两首诗共十六句,全是上四下三的句法。但上四与下三构造各不相同。这里先看每句的上四字,可以分出下列五个类型:
(型一)风急/天高渚清/沙白}一对词组
衰年/肺病绝塞/愁时}
(型二)无边落木不尽长江}状词+名词组
万里悲秋百年多病}
(型三)困难苦恨潦倒新停}有动词
南方实有不可久留}
(型四)返照入江}主谓语全
归云拥树}
(型五)楚王宫——北}3字+l字构造,读作2+2,
白帝城——西}
每句下三字的构造只有二种类型:
(型一)猿啸——哀飞鸟——回}音节与词性构造统一
萧萧——下滚滚——来}
繁霜——鬓浊酒——杯}
豺虎——乱未招——魂}
过雨——痕}
(型二)常——作客独——登台}此三字或连读或读作2+1
正——薄暮}
翻——石壁失落——山村落}
惟——高枕早——闭门}
《返照》首联的“正薄暮”与“过雨痕”实在不成对偶,故诵读时必须相互迁就读成“正黄——昏”或“过——雨痕”。
七言律诗的句法构造,大概不外乎此。上四字必须是2+2格式。第二字与第三字必须分得开。象“楚王宫北”与“白帝城西”这种构造,读时也只能是“楚王/宫北”、“白帝/城西”。如果把“凤凰”、“松柏”、“琵琶”、“冷落”、“骨肉”平分不开的连绵词作为诗句中的第二、三字或第四、五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