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家傍路，斟酌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
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关于词牌：【水龙吟】【水龙吟】姜夔词注“无射商”，俗名越调。曾觌词结句有“是丰年瑞”句，名《丰年瑞》。吕渭老词名《鼓笛慢》。史达祖词名《龙吟曲》。杨樵云词因秦不雅观词起句，更名《小楼连苑》。方味道词结句有“伴庄椿岁”句，名《庄椿岁》。
此调句读最为参差，今分立二谱。起句七字、第二句六字者，以苏轼词为正格。起句六字、第二句七字者，以秦不雅观词为正格。其馀添字、减字，句读、押韵不同者，各以类列。此调之源流正变，尽于此矣。
—《钦定词谱》
关于词题：《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次韵：依次用所和诗词中的韵作诗词，也称步韵。章质夫寄赠苏轼的《水龙吟•杨花》原词如下：
燕忙莺
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
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
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美男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
绣床旋满，喷鼻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
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原词韵脚次序为：坠、思、闭、起、缀、碎、水、泪，和词韵脚次序亦同。
章质夫（1027年—1102年）：章楶，宋建州浦城人，质夫是其字。章频孙。以荫补孟州司户参军。英宗治平四年进士。历知县、提仓、提刑、转运使。哲宗元祐初以直龙图阁知庆州，败夏人于环州城下。绍圣四年知渭州，帅四路兵出胡芦河川，建平夏等二城，环庆、鄜延、河东、熙河诸路相继拓境筑城，以迫西夏。元符元年袭溃围攻平夏之夏军，俘其悍将。宋夏媾和，擢枢密直学士。徽宗初同知枢密院事，后授资政殿学士、中太一宫使。卒谥庄简，改庄敏。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关于写作背景：
这首咏杨花词约作于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时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的章质夫，寄来《水龙吟•杨花》词，苏轼看后拍桌赞叹，复书道：
“《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道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文学典》
意谓你这杨花词写得太好了，你叫我和韵我怎么作得出来？本不敢续作，但又想到你正是柳絮飘飞的时令出任巡按，遐想到四子，就次韵一首，以解“闭门”之愁，但你千万不要见告别人啊！
关于词作内容：
“似花还似飞花”，化白居易“花非花，雾非雾”句，以“抽象”道破了柳花的实质，古人认为杨花便是杨柳絮，说它“非花”，它却名为“杨花”；说它“似花”，它不似海棠等有花期可不雅观赏，它开时即隐身枝头，从不引人瞩目爱怜，风起则随风飘散万里。刘熙载于《词概》言“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
“也无人惜从教坠”，化绿珠坠楼典故，使事却不留痕迹。言杨花境遇之苦，“坠”赋杨花飘落，“惜”言惜杨花者少，为下片雨后觅综伏笔。
“抛家傍路，斟酌却是，无情有思。”承上句“坠”字续写杨花离枝后的景况，反用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诗意，言杨花“离枝”看似无情，实则却自有“抛家傍路”的愁思，为下文花人合一张本。第一个“思”作为名词读“sī”，第二个“思”作为动词读“sì”。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用白居易《杨柳枝》“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如柳枝”诗意，由杨花写到柳树，物我浑融，既是写柳树又是写思妇。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用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意，将杨花飘舞与思妇怀人的春梦相绾结，缘物生情，以情映物。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以落红衬杨花，曲笔抒发对杨花的怜惜。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苏轼自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写雨来杨花零落，觅踪却唯得一池浮萍。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春色代指杨花。数字的妙用，传达出作者的惜花伤春，又将咏物抒怀旨意推向高潮。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化唐人诗“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诗意，总收上文，言有尽而意无穷，呼应了前文“似花还似非花”，又串起“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的思妇相思。由面前的流水，遐想到思妇的泪水，又由思妇脸上的泪水，遐想到杨花点点，切实其实是神来之笔，以至张炎直呼“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朱彝尊《词综》卷六）。这一处标点有两种标法，中学教材为“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叶嘉莹师长西席认为，把意思都断得清楚明白，反而失落去了词作原有的韵味。
摹状杨花，明喻思妇，实写自己
从东坡寄给章质夫的信来看，他是打算在这首词里写一些超纲的东西的，不然也不会在末端强调“亦告以不示人也。”
结合寄给章质夫的信，以“知人论世”来赏析这首词，则可以解读出另一番味道。
“似花还似非花”，杨花一如东坡，你说东坡是人才吗？若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被仁宗连带弟弟一起夸：“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若是，如今为何却被一贬再贬，贬到了黄州？
“抛家傍路，斟酌却是，无情有思”。自入仕来，生平都在各地辗转，乃至越流放离家越远。
也曾柔肠百转，也曾到处奔忙，我这生平的政治“梦”也曾想找朝廷“郎”请托（古人常以夫妻关系喻君臣关系），“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可每次到了朝廷，等来的不是任用，而是政敌打击下的一贬再贬。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这还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哀，我也并不是为我一个人悲哀。如果说只是我这杨花被吹尽了，那倒谈不上什么深痛的悲哀，我悲哀的是为什么全体花园的花都被吹落了呢？我，章质夫你，还有闭门的“四子”等等，我们都是被贬谪之人。“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那么，我们这些人又去往了何处？或被打进土里，或被打进水里，终归飘零无根，如池中浮萍。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春天走了，花落了，梦也就碎了。“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以是我写的是杨花又不是杨花，那星星点点的又怎会只是柳絮，更是我们这些贬谪之人不得志之人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