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有视频电话,母亲说,和见面一样。
话虽如此,实则无奈,眼见着父母这几年颓然老去。

至于过年,以前是不想回去,这两年想回又回不去。

小时候爱过年,过年能穿新衣裳,吃各样好吃的,走亲戚能拿压岁钱,正月里赛锣鼓、进喷鼻香、唱大戏,家家门口挂红灯笼,大人小孩一起跳大绳。

那是何年何月的事?彷佛离现在很远,离古代更近。

年夜年节元日自唱新词送岁华几度新春不在家

现在若回去过年,也不再有从前的欢畅,不应该为此悲哀。
每天穿新衣裳,每天吃好吃的,这不正是儿时的梦想吗?

我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

在远方,我如今重获贫穷,重新学习活在大略的事物当中,也重新存心领受人间的疾苦和深情。

一年灯火要人归

《浣溪沙》

(南宋)姜夔

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此词作于1196年除夕前五日,姜夔乘船过松江时。
对付诗词中的笔墨,当知线性韶光并不真实,笔墨所触及的事物,比如云、船、风浪、春草、梅枝、灯火,并不在千年以前,而就在阅读确当下。

旧历的过年,实在从尾月二十就开始了。
扫灰,祭灶,杀猪,蒸馍,办年货,忙劳碌碌地准备着。
三十儿这天,万事俱备,只待除岁。
游子回家,也都是赶着末了这几天。

姜夔,号白石道人,据古布告录,他容貌清奇,望之若神仙中人。
白石精通音律,常自度曲,其词亦如其人,空灵幽寂。
多才多艺的他,却屡试不第,生平布衣,湖海流落,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
除夕不能回家过年,于他已是常事。

是年尾月二十五,他乘船从无锡归杭州,当时已移家世族公子张鉴门下。
归途经由吴松,即松江,有感而作此词。

景象十分阴沉,“雁怯重云不肯啼”,雁也噤声,怯重云而不肯啼,只是漠漠地飞。
小寒过后,大雁开始北归,墨客在路上看到雁行,难免想抵家乡,想到自身的流落转徙。

石塘是苏州的小长桥。
姜夔长期游历于苏州、无锡与杭州间。
这次离开,即将定居杭州,故有诀别之意。
他对苏州的石桥很有感情,为它们写下不少诗词。
“画船愁过石塘西”,很可能这是末了一次过石塘西了。

“打头风浪恶禁持”,迎头风浪任意摆布船只,更加重了人生的流落无依。
这是若何恶劣的景象啊,但由于正在归家,墨客心中仿佛有一盏灯塔,引领他穿越重云与风浪,坚韧地前往家的方向。

他瞥见江浦萌生的春草,欣欣草绿在迎他,他又想到家里梅树的花枝,该当长到门楣下了吧。
过年的灯笼焰火,也在呼唤着他快点到家。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景象越寒冷阴郁,家就越温暖通亮,人在途中就越是归心似箭。

前些年春运一票难求,有不少打工人为了回家过年,顶着风雪,翻山越岭,一起骑摩托车,从广东到四川、贵州等地。
他们与老乡结伴,骑摩托在公路上的视频,看了让人很心伤,而他们却笑得残酷。
再远再难,也要回家过年!
这是若何的信念,又是若何朝圣般的心情?

陈枚《岁兆图》

除夕雪夜途中的诗

《大年夜自石湖归苕溪》

(南宋)姜夔

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喷鼻香过石桥。

1191年的除夕,姜夔离开石湖,返回苕溪(宋时湖州治所,今浙江吴兴)途中,他当时安家在那里,依湖州任上的萧德藻。

是年冬天,姜夔到苏州谒见曾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的范成大,在其石湖别墅住了一段日子。
二人诗酒相答,姜夔踏雪赏梅,应范成大之请,作歌《暗香》《疏影》二阕。
范成大酷爱其词,当即交由家妓习唱,音节谐婉,情韵隽妙,欢畅之下,遂将小红赠与了姜夔。

除夕夜,下着大雪,姜夔乘舟从石湖返回苕溪。
许是雪,许是小红,令他诗兴豪发,过苏州吴江的垂虹桥时,便写了这首《过垂虹》:“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顾烟波十四桥。
”新词便是那两首梅花词吧,小红低唱我吹箫,雪夜扁舟过桥,何等神仙风致!

姜夔在途中还作了十首绝句,歌咏沿途的幽雅景致。
上面所选的是第一首,我们且略窥其情。

“细草穿沙雪半消”,大约此时雪已停,夜里能瞥见细草,应是借着雪光映照。
沙地上长出细草,草上雪半消,可见春天已经来了。

“吴宫烟冷水迢迢”,这是姜夔离开后,与石湖渐行渐远,回顾怅望的心情。
石湖曾是春秋期间吴国的王室林苑,吴国贵族游猎祀祝之地,故曰“吴宫”。
不说石湖而说吴宫,笔墨上更启人遐想,时空因此扩展到古今,意境也多了历史兴亡之慨。

古今多少事,尽灰飞烟灭。
真切的是竹里的梅花,以及梅花的喷鼻香气,“梅花竹里无人见”,虽然无人见,梅花仍在开放,仍在萧索的野外飘喷鼻香。
“一夜吹喷鼻香过石桥”,梅花以喷鼻香赠予,白石以诗酬答,笔墨的幽冷与花喷鼻香的清奇,相互押韵。

陈洪绶《岁朝清供图》

自唱新词送岁华

《思佳客·癸卯大年夜》

(南宋)吴文英

自唱新词送岁华。
鬓丝添得须生活。

十年旧梦无寻处,几度新春不在家。

隔年昨夜青灯在,无限妆楼尽醉哗。

南宋词家吴文英,号梦窗,其命运与姜夔相类。
生平亦未入仕,亦以布衣出入侯门,结交权贵,流寓吴越,亦知音律,能自度曲。
梦窗词绵丽深雅,守律精严,然失落之雕琢隐晦,词境也较狭窄。
“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
”张炎在《词源》中如是评价。
这首大年夜词,自诉其情,纯咏白描,直抒胸臆,在梦窗词中不多见,故觉别样清俊。

“自唱新词送岁华”,起始一句,便觉黯然。
除夕夜本是家人围坐守岁之时,梦窗却独自,唱着自谱的新词,聊为辞旧,而无新可迎。
一个人过节,过与不过,都是悲惨。

岁华又过,生涯所添,唯鬓边白发而已。
“鬓丝添得须生活”,他觉得到朽迈的无奈,言外之意嗟叹自己,半生潦倒一事无成。
此前在苏州做幕僚,风华正茂的十年,却只是陪同显贵游山玩水,酒宴歌席吟诗填词,流连声色虚度光阴。
此时回忆,“十年旧梦无寻处,几度新春不在家”,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他在家的缺席。

古时的除夕,大人小孩都要换上新衣,祭祖,吃团圆饭。
梦窗一个人,寂寞无聊,衣也

“隔年昨夜青灯在,无限妆楼尽醉哗”,元日清晨,与昨夜已然隔年。
青灯仍在,仍是一个人,新年又添新寂寞。
家家户户,无限妆楼,莫不灯烛明煌,笑语喧哗。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此等孤寂的处境,与姜夔某年元夕词中的“卧听邻娃笑语归”同一心情。

八大隐士《芝兰清供图》

为花莫把新春恨

《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席间作》

(南宋)辛弃疾

谁向椒盘簪彩胜,整全年光时间,争上东风鬓。

昔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

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

今岁花期定,只愁风雨无凭准。

此词作于元日,这天恰好立春。
旧俗正月月朔,晚辈以盘盛花椒为长辈祝寿,饮酒则取椒置酒中。
宋代士大夫家多于立春之日,剪彩为胜,为燕蝶之属,或缀之钗头,或悬于花枝,不单女子,男子头上亦戴之。

既是筵席所作,又值元日立春双节,欢快气氛自然流溢。
椒盘,彩胜,年光时间,东风鬓,年轻人真不知何物谓之忧闷。
“整整”是人名,是辛弃疾宠爱的婢女,善吹笛。

他回忆起自己年轻时,迢遥的往事,“不堪重记省”,为什么不堪?由于天下变了,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而他不仅身老了,心里也多疑惧,不复往昔的壮气。

有些讲解认为,辛弃疾接下来哀叹的不是花期,而是影射南宋抗金北伐的政治时势。
如此晦涩的解法,与毛传郑笺注《诗经》别无二致,那不是读诗。
我们读诗,不做历史猜谜游戏。

“为花长把新春恨”,花尚未开,已看到花落,故把新春恨。
下片将此心情更加铺展开:“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
”恨花开得迟,开得早了又怕很快零落,这种心态要不得。

卞之琳在《发展》一文中,反思自己早期对天下的认知,即此夕阳秋风式的颓丧感想熏染,例如:“种菊人为我在春天里培养秋日”,“你上车站接你的亲人,而预先想到了一两个月后送丧似的悲惨”。
在刚刚美好的时候,急速想到曲终人散,这是对虚无的体验,它本身是一种觉悟,可以指向活在当下,也可以指向悲观绝望。
对付后者,卞之琳辩难:“统统何必当初,则天下完了。

末二句“今岁花期定,只愁风雨无凭准”,更是患得患失落,花期既定,又愁风雨无凭准。
为什么非要有凭准呢?荣辱不定,世事无常,人生本来便是这样。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张进 青青子

校正 |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