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小姐
文 | 庞羽
我动身。我到哪里去。我要到杀害我的人群 中去。在刀剑下,我们更要学习诗歌。学习春的 繁芜,学习雪的荒凉。神启在我们脊柱上,各自 相间而视。
天暗了,月涌出,像水影裹挟的鱼钩。我移 动时有风,白色的风,神迹般的风。所有抵达都 暗藏原形。在我背后,远去的是森林大学校门。 暮色那方,黑的,银的,沉默的车。所有沉默都 说出了原形。一辆金黄的出租车,挑着一担夜 色,缓缓地匀住,暄暄地静了。我攥着拉杆,三 步两行,羽绒服的貂毛领搔着耳垂,一扑一扑, 一耸一耸。一带闪着银光的轨迹暗下去了。我拍 打着出租车的玻璃,看到了杀人者之一。
月晕,星光,霓虹。柠檬色的臂膀,绯红的血细胞,鼠海豚般的银色脊背。出租车载着玄色 的道,芥色的意绪,豆色的往事各类,汩汩地向前。前方闪着单独的红粉,大概只是一个弹指的 韶光,车刹住了。一弹指即是二十瞬间,一瞬间 即是二十念。反之,二十弹指即是一罗预,二十 罗预即是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由此可 见,我在构建了共在,秒针将宫殿夷为平野。我 蜷紧了身子。窗外悬着伏特加般的清亮,那是遥 远的宇宙所在。司机斑马压低了身子,还有28秒。他转头瞥了我一眼。常见的金边眼镜,细洁的眼,顺绰的鼻梁,厚厚的皮毛,像黑白的云垛子:“放假了?”
我的喉咙喑哑一声,闪进无边的夜色里, 欣欣然踅足回来,闭着嘴唇。很短匆匆,像镀了金的回旋镖,抹了疼。我咳嗽起来。舌头是爱谎话 的,牙齿却抵挡着所有不真实。我卷起舌头,如 同鲸鱼交媾:“今年放假挺早的。”
出租车猛然潽了出去。油油的绿,忽醒忽 盹,忽颤忽明,巍巍地掠过车顶。几辆电瓶车 跃过去,纤薄的大弧,像暂缓的嘴角。我轻轻后 靠,两个肩胛骨戳着椅背。车轮发出吭哧吭哧的 声音,斜裁了灰色的地面。车身燥起了一股热 气,前窗蒙上一层白色透明布。
“考上森林大学不随意马虎啊,”司机斑马开了 腔,“我儿子还小。等终年夜了,也考这个学校。多远我都开车去接他。”
“挺好。”咽、腭、舌、齿、唇、鼻腔、鼻 窦、胸腔,逐一过滤,只剩下两个字。
司机斑马沉默下去,出租车平稳地滑行。转过这个弯道,是一条长长的直路。一眼望穿,终点是一座座果褐色、镶了蓝边的山脉。九乡河这个地区,多山,多霾,多舛。橘色的车灯照出了凌乱悬浮的尘埃。我波折脊柱,把重心落在椅背 上。总有情由相信,我们存在的星球也是尘埃。 玉轮岌岌地半缀在空中,山脉流淌着烁白的脓。
也是过了许久,我的眼才稍稍撑了一寸。 这不是那条路。九乡河的山,从没有过如此多的名字。司机斑马的后脑勺开始产卵,红的白的花的蛾子,扑棱棱飞出来,餍住了我的嘴。我感到窒息。周身一片阒静,听得见血滴坠下的声音。这边是山,那边是山,哪边都是山。车门是锁住的。疙疙瘩瘩的山路,偶尔闪过一截霜白的蒲草。昏黄的车灯照着,直到掣在路头。灯也熄 了,出租车停滞了抖动。斑马转身下了车。我被 一双马蹄拖出来。“揉一揉才好。”他说着,蹄子伸入了我的胸口。我哼哧地喘着气,刚要言语,就被他按住了脖子。刚开始疼,后来脑壳热得慌,血液涌顶,双手渐冷。我的眼睛凸出来,胡乱伸缩着。血管的嘶鸣声。溘然,他的蹄子松弛下来,优柔下来。我如沉底般,冒死探求着氧气,却听得呲啦一声,我成了母体中的小儿百姓。
一道亮光。司机斑马猛地拍了拍车喇叭。我 的肩胛骨依然戳着椅背。窗外,山峦成了沉默的脚后跟,乜斜着,觳觫着。橙色的光汇成了茫茫的河。
“抢道就算了,他妈还远光?”司机斑马肆骂 着,一阵讥嗔。
像是天地颠倒,我从水里掉落出来。心脏恍 若熔炉,舔噬着,回旋着,一扑猛焰,訇訇然灼 了自己的身,兀自黑了,卷了。
“师傅,”我的声音往前方皲裂开去,拇指搓 着食指,搓圆了一个簸箕,搓破了一个斗。“师傅 你走的是哪里?”
前面的车定了,后面的车响起了喇叭。司机 斑马转过分,前车的橙色后灯,照亮了他的半张 脸。黑白相间中,右眉毛是深色,左眉浅淡,左 脸砑光跃金,右脸熹微,眼镜一边黯然,一边光 艳。他是看着我的。他看着我的时候,像看着无 边的云。云往少里走,云往多里走,茱萸粉,蟹 壳青,秋喷鼻香黄,梅子染。它从不往格局里去,却 遮住了所有能直达的地方。
“姑娘,”他撮起了嗓子,“老道不能走啊,今 天周末呢。这儿是玄武大道,快。”
我审时度势地笑了起来,把脸上的云都笑散 了。窗外的山峦掠过一只椋鸟,硕大的翅膀好似宇宙里历久的悲哀。
“现在交通弗成啊。就在上周,有个小鹿搭我 的车,末了一班6点20,硬是没遇上,末了给了我300块,一起赶回扬州去。你说说,路就这么 宽,车越来越多。每家几口,每口一辆车,这还得了。我就和你说那高速上......”
司机斑马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我的肩胛骨塌陷在椅背上,全身的肉也蓄了满满的热。我本来要离开这里的。现在我还在。有时候我不在的地方,每每长留着昔日的容颜。仅存的暮色消 竭,病笃着一点残光。薄暮是紫檀色的,夜晚是藏蓝色的。薄暮是属于绒毛的,夜晚是属于天鹅绒的。每当我们渐次睡去,上帝都会把统统分 解,重组。我见到的司机斑马,也是我末了见到 的司机斑马。
离6点半还有一刻钟,我关上了出租车的门。 司机斑马驾驶着他的眼镜,开离了我的生命。行 李箱嗡嗡地响着,几道光来回穿梭。进了车站 门,买了车票,过了安检,去了厕所,统统顺水 推舟,心安理得。检票员喊起来了。气味浑浊的 客车,生着幽幽的亮。动物们捏着小纸片,水一 样地入了胃,等着夜的消化。今我与他我,恰如 参与商。
客车知足地“吭哧”一声,啴啴地动了。我抚 动手里的包,沉静得无以名状。车顶灯昏昏然暗 了,车窗拓印出困倦的我。我伸展四肢,像是身 体发了芽。皮毛满溢着弧光,随着车动而忽闪不 绝。我想去触摸窗外的我。而那个我,鼻尖脂 白,双手膽红,眼里长满了淤青。一个激灵,我 撇过了头,身体沉沉地压在车窗上。窗帘捂在我 的毛发上,像鸽踏、像珠落,一腔春水脉脉流。
不久,我剪开了双眼。兴许是在上课时喝 多了咖啡,连闭眼都以为别扭。我正了正身子, 只管即便不去看自己的影。一丛一丛的树,层层叠叠 的星,对面的来车道,驰过一沓沓的车。韶光穿 梭在空间里,空间以无尽的姿态,成为了主宰。 更远的远处,亮着暧昧的光。此时东风压倒了西风,彼时河西转回了河东。世相龃龉,难得始 终。一间一间的广告牌,像栉齿状物,等待着自 己的飞行。弯弯的月,倒是亮着白垩的飞尘。
“喂?”一个浓重卷舌头的音节吸引了我的注 意。像是苹果裹着甜腻的糖浆,菠萝包着厚实的 奶油。甜品总让人感到愉快。还记得小时候的蒸 蛋糕,里面各种馅料。草莓味比橙子味更胜一 筹。幼儿园期末考,母亲给了我一包蛋糕,让我 送给班主任。我在门口徘徊。她一出门,我三手 两脚地逃了去。蛋糕掉在地上。我恨草莓。
一道亮。赤色卡车开着远光灯,冉冉逶迤。 行道树倏忽地、悄然地翠到深处去了。也是由于这短暂的翠微,三千年的白猿悲鸣了一夜。
“你在哪?”卷舌头又发话了。
也算平常对话吧。窗外的黑深深浅浅,远处 亮着工业的橘色光芒,像硕大肥美的鲸骨裙,更 正着光车骏马,日暮月霁。我只是长方形里的一 个点,长方形只是阡陌纵横的一个尖,夜色不会 为之刺痛,我们却会为之头破血流。
“羚羊小姐在哪里?”
月光忽地亮了,天地森森的白骨光。我偎在车座,脑海里千万个动物,就叫小明吧。你是小明,他是小明,谁都是小明。赵小明拿了我的 尺,钱小明吃了我的便当,孙小明踩烂了我的书 包,李小明给我一个吻。这么多小明爱着我,那 么多小明离开我。天上月是意中人,本事儿是身 外客。还有很多小刚,小红,小丽,他们有的从 北向南走,有的从南向北走,有的开着水又放着 水,有的抛着硬币做游戏。谁不身在此处,又活 在别处呢。
“什么?你还没见到羚羊小姐?”卷舌头呖呖地颤了起来。我听得出他的愤怒。我们这一辈子,要等的东西多呢。出生了等说话,说话了等走路,走路了等上学,上学了等毕业,毕业了等事情,事情了等结婚,结婚了等生子,生子了等说话,说话了等走路......有的人在通亮处等,等来了心之所指。有的人在废墟里等,等来了全然溃败。羚羊小姐等不到,算什么。
“你是在沙洲角?附近看过没?”
我家有三幅舆图。天下,中国,江苏。沙洲角在哪里,我从未瞥见。我宁愿它是一座孤岛。蓝色的海,青色的树。昔日在沙滩上逆行,玄色的道,芥色的意绪,豆色的往事各类,随着它倒回水中,长出触角,长出腮,长出腹足,长出背鳍。统统重回混沌,重回温顺。我相信,沙洲角有这样的魔力。我相信。
“还是联系不到她?”卷舌头啜起了鼻子,嗓 音随势伏倒,“哦。好,你先再联系联系,打听打听。我等你电话。”
车内鸦没鹊静。前面座位闪着光。一道一道 车流,毫无声响地呲过去。倦有时,怨有时,恒常有时。我的脊背钻出羽毛,抚慰着日象万千。这个天下多一个羚羊,可能就少一个小明。有的成比例增长,有的等差数列兑减,可确之凿凿,平衡常在,物我相持。(未完待续...)
任务编辑 | 李樯
刊于《青春》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