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一首《钗头凤》,一幕凄楚的爱情悲剧。
据传这首词题写在绍兴沈园的墙壁上。
沈园始建于南宋,因最初的主人姓沈,但详细名字无从考证,以是称为“沈氏园”。
某百科上说:元至清期间,经历多次变迁,曾更名“许氏园”。
但我创造最早记录此事的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中,沈园就已经叫“许氏园”了。
原文如下:

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所题词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笔势洒脱,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
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
夫妇之情,实不忍离。
后适南班士石其家,有园馆之胜。
务不雅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饌,通殷勤。
公感其情,为赋此词。
其妇见而和之,云「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
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
此园后更许氏。

——陈鹄《耆旧续闻》卷十

一首钗头凤陆游唐琬的爱情悲剧春风恶到底是谁之恶

背景

传宋高宗绍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二十岁的陆游与唐琬结婚。
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陆务不雅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
”但是关于唐琬是陆游姑表妹的说法目前已有争议。
(陆游字务不雅观)

唐琬文静灵秀,又才华横溢,以是如陈鹄所言,婚后二人琴瑟甚和。
然正因如此,陆游母亲以为儿子过分沉溺于儿女情长,一定延误出路,加上唐婉一贯无所出,更加引起了陆母的不满。
于是借口二人八字不合,强令陆游休妻。
陆游先是另筑别院安置唐琬,后却又被其母创造。
陆母为使二人彻底断绝关系,遂为陆游另取循分的王氏为妻。

数年后,陆游与再嫁赵士程的唐婉在沈园相逢。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记载:唐琬将此事奉告赵士程,并送去酒菜果饌给陆游。
于是才有了陆游题词《钗头凤》于园壁间的故事。

沈园一别后,唐琬悲痛不已。
同和了一首《钗头凤》,其后不久便怏怏而卒。
唐琬的和词如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薄暮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苦处,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然而,这首和词,根据上文引用陈鹄的《耆旧续闻》记载,只有“世情薄,人情恶”两句,后面又说“惜不得其全阕”。
以是俞平伯师长西席在他的《唐宋词选释》中认为这是后人补写的。

词律释疑

细心的朋友一定会创造,唐琬这首和词与陆游的原词彷佛格律不同。
的确是这样的,只需看上片,陆游的词押仄声韵,韵脚由手、酒、柳,换成入声的恶、薄、索。
而唐琬的则是由入声仄韵的薄、恶、落,换成了平声的乾、残、阑、难。

实在,这不过是由于一个词牌每每会有多个不同变体的缘故原由。
以是呢,两都城是《钗头凤》,也都和律,只不过用了词谱的不同变体。

再看恶、薄、绪、索、错这几个韵脚,按本日的读音显然不押韵。
但是在古代,这几个都是入声字,并且同属《词林正韵》的一个韵部。

谁之“恶”?

而关于上片中的“恶”、“薄”、“错”这三个字的含义,一贯以来也有多种不大相同的不雅观点。
首先看“恶”,比较常见的说法是:“东风恶”一语双关,明说东风不是好东西,是邪恶的。
对应下片中的“桃花落”一句,意为埋怨东风无情,吹落桃花。
私下实为影射毁坏词人婚姻爱情的“恶势力”。
然而,这个“恶势力”是谁?是封建礼教吗?没错,的确是礼教,因此礼教为根本的封建家长制的伦理纲常。
那么陆游这句是在反礼教吗?这在当时年代切实其实是无稽之谈,陆游不可能有那么高的觉悟。

并且这个所谓“恶势力”的最直接代言人是谁?换句话说词人真正面对的,那个拆散自己美满姻缘的“恶势力”是什么?当然便是陆游的母亲。
难道说东风恶便是说自己母亲的“恶”吗?我看过一些解读赏析类的文章,还真就这么认为,乃至说“东风”便是陆母的代名词。
更有些解读者直接往反封建上靠拢,认为陆游便是借此反抗封建制度的邪恶势力,并且还不忘强调这个邪恶势力也应包括陆母在内,以是不便明说,才借用“东风”蕴藉表达。

对此我想说的是:如果词人是在反抗礼教旧制度,批驳恶势力,那就无需谈论是否包括陆母在内,由于陆母便是这个制度与恶势力的最直接代表,词人也只能感想熏染到陆母一个最大的反对势力,再无其他!

再说说“蕴藉表达”的问题。
如果“恶”字就当“凶暴”、“毒辣”的贬义理解的话,这又何来“蕴藉”二字?还能再明显些吗?倘若词人此时敢用“恶”字批评自己母亲的话,当初如何没有保全爱情的勇气?很显然,时期成分不许可,也无此意识令当时的人们打破传统禁锢,敢于背负违逆的罪名。

以是,“东风恶”一句固然含有抱怨之意,却未必代表强烈的训斥和贬义。
况且此三字也是古代诗词作品中,涉及春天时令描写时的惯用表达。
如:

但只愁,锦绣闹妆时,东风恶。

——张先《满江红·飘尽寒梅》

东风恶,江梅欲尽,荐福莫轰碑。

——洪适《满庭芳·殢酒销愁》

就中一夜东风恶,收红拾紫无遗落。

——王建《春去曲》

薄暮雨急东风恶,惜尔不禁春夜寒。

——张耒《春日偶题四首》

由以上例子不丢脸出,“东风恶”更多时候表达的是东风的强劲,或者说“无情”,但这个“无情”又不同于日常所说人的无情,而更像是《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中的“不仁”。
意即不可抗力,或代表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
以是其间也自然流露出不舍、无奈和遗憾的情绪。

“薄”与“迫”

下面再看“薄”,本首词中发音近似“迫”,是入声字,《唐韻》及《說文解字》注音为“傍各切”。
又因本首词韵脚为仄声,以是也不可能读作[bó]或[báo]。
“薄”字本义为“林薄”,楚辞注:林草不交錯曰薄。
引申为不厚、稀薄、淡薄等。

然而“欢情薄”一句中的“薄”,阐明为与厚相反的薄,即“薄情”之意,又似有欠妥。
陆游、唐琬二人的感情很深,怎么能说薄呢?

实在“薄”字在古代还通“迫”,即切近亲近、靠近之意,如“日薄西山”等。
武汉大学文学院的万献初教授即持此种不雅观点,认为“欢情薄”实为“欢情迫”,即欢情短匆匆之意。

然而,“迫”字在古代汉语中虽有“逼迫”、“强制”、“敦促”等义项,但用来表达韶光“短匆匆”的情形彷佛并不多见。

以是我想,“欢情薄”的“薄”该当没必要做“迫”字解读。
首先,陆、唐二人的感情深厚是无需疑惑的,因此“欢情”所指是两人在一起时的欢畅之情,即快乐的日子。
快乐没有薄厚,但却可以随着两人共同面对的反对力量,即陆母的干涉而越来越少。

如此,“薄”字完备可作“稀薄”、“微弱”、“减少”之意解。
由于东风的强劲,使得“春”的浓情越来越微弱;由于东风的无情,使得“春”的欢情越来越稀少。
然后才有后句抚昔伤今的“一赍恨绪”。

顺便说下唐琬和词中的“薄”与“恶”,则没必要解读过于繁芜。
由于唐琬的角色与陆游不同,以是,“世情薄,人情恶”之句,仅作情面冷暖,民气险恶之解即无争议。
然而,也有人说世情之以是薄,人情之以是恶,皆因封建礼教的堕落。
因此“薄”与“恶”二字表示了作者对付封建礼教的切齿腐心,并借此得以充分宣泄。
这便是过分穿凿附会了。

谁之“错”?

最故意味确当属上片结尾一唱三叹的三个“错”字。
此处“错”的含义历来多被当做“缺点”理解,险些没有什么争议。
然而也却有不少过分解读,乃至分别针对三个字中的每一个做不同剖析,这就大可不必了。
作者为何用“钗头凤”这个词牌?韵脚全部仄韵入声字,抑扬抑扬,铿锵有力,无非表达一种感慨的感情。
尤其是高下两片结尾的叠字,将这种激愤的感情渲染到最高潮。
词人写作的时候难道会先去思考一下这三个叠字分别针对什么不同事物而发出感慨吗?

我在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的《唐宋词鉴赏辞典》中特意翻阅过陆游这篇词作的赏析内容,里面便有关于此处持续三个“错”字的解读。
原文说:

但是,到底谁错了?是对自己当初“不敢逆尊者意”而终“与妇诀”的否定吗?是对“尊者”的压迫行为的否定吗?是对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吗?词人没有明说,也不便于明说……

到底谁错了?既然有这句问话,很可能便是剖析者自己错了。

首先,“错”的造字本义和后来的引申义,即“禁绝确”无关。
《説文解字》:錯,金涂也。
从金,昔聲。
“昔”是“措”的省略,表示放置。
在这里作为“错”的声旁。

这个阐明翻译成口语的意思便是用金粉涂沫,表示置金粉或金线于器物表面凹槽,使器物两面产生金色笔墨、线条或图案。
汉代张衡有《四愁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因此,“错”字采取“金”作边旁。

到了后来字义被扩大引申,产生“交叉”、“错落”的字义,如“错综繁芜”等。
至于用来表示“缺点”、“不对”,则是再后来的扩大引申。

以是,万献初教授也持这种不雅观点,他认为“错”在此就取“错综繁芜”之意。
情由紧张是“错杂”之意古来常用,而“缺点”是新生的口语义,不适宜全词古雅的韵味。

对此我不完备认同,该当说“缺点”这一义项虽然后出,但在古代诗词中也同样常见,乃至陆游本人也有作品利用此意。
例如: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陆游《鹊桥仙·一竿风月》

三千界内人人错,七十年来念念非。

——陆游《夏日》

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

——李白《驾去温泉后赠杨隐士》

古来成败难描摸,而今却悔当时错。

——刘克庄《忆秦娥·奏酲薄》

虽然如此,但在此首词中,我认为万教授提出的“错综繁芜”意未必没有道理。
由于三个叠字的主要功能在于感叹,而非责怪。
如果说是在责怪谁的缺点,那么如前文对付“恶”字的论述,责怪工具无非三个:社会、陆母、自己。
哪一个更得当呢?第一个限于历史背景可能觉悟不到。
第二个呢,禁锢于礼教之中,岂敢如此?最有可能的便是悔过自己。
然而,悔的是什么却又成了问题。
悔当初不该分离?悔自己缺少反抗的勇气吗?该当说悔过的心情还是有的,但工具却很模糊。
同时夹杂的还有愤恨,而该去恨谁,同样是一种抵牾。
以是,面对这些“错综繁芜”的问题,词人不知道是该当责怪外界呢?还是仇恨自己?回顾里的往事如乱麻般交织在一起,于是感情失落控,声泪俱下而又声嘶力竭地发出这三声错、错、错!

而下片结尾的莫、莫、莫,也正是对此的回应。
镇静后的词人意识到统统都已成为过去,再也无力回天,于是愤恨化作无奈,也只得全部作罢了。

该当说,陆游对付唐琬的爱是情真意切的。
大约南宋庆元五年(公元1199年),陆游再游沈园,作《沈园》两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沈园二首·其一》

梦断喷鼻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沈园二首·其二》

此时陆游75岁,而唐琬已离世43年。
两首悼亡诗,深奥深厚哀婉,蕴藉蕴藉,都表达了词人对原配夫人深切的思念和死活不渝的挚爱。

晚年的陆游,曾长期居住在沈园附近,每年春上必前往凭吊唐琬。
其间写过多首悼亡或表达难忘之情的诗词作品。
如:

城南亭榭销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此首《城南》,写作时年82岁。
而直到84岁,陆游仍旧不顾年迈体弱,再次游历沈园,并作《春游》诗一首: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时,间隔陆游辞世仅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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