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家的一首童谣:“灰灰菜,菜灰灰。
他妈生了一大堆,一个叫小三,一个叫小四,会拉柳琴会唱戏……”谣曲里虽然透着心伤和悲惨,却也解释从前间屯子的孩娃子多,泼辣皮实,像极了野地里蓬发达勃的灰灰菜。

灰灰菜,别号灰菜、灰条莱、粉仔菜、白藜、涝藜、落藜、灰蓼头等,为藜科藜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成长于田间、地边、路旁、房前屋后等。
其茎直立、粗壮,有绿色或紫赤色的条棱,青绿的叶片背面布满灰白色的眇小颗粒,手搓可见闪亮灰沙,故称灰菜,是乡间极普通的野草。

灰灰菜古而有之,多称“藜”,《诗经》里称“莱”,《小雅》有句“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彻我墙屋,田卒污莱”,说的都是灰灰菜这种野草。
《楚辞》也提及了它,不过是把灰菜作为荒蛮之地的恶草指代的,“甘棠枯於丰草兮,藜棘树於中庭。
”意思是说:杜梨这种美树是枯去世在茂盛的野草丛中的啊,而那令人厌恶的灰菜和荆棘却长满了庭院,可见古人对付灰灰草是很不感冒的。

“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
”(《礼记.月令》)灰灰菜生命力极强,它不择瘠薄,不论旱涝,什么地方都可成长,田垄野陌、水岸道旁甚而墙角屋顶,皆可找到它们绿叶婆娑、发达繁茂的身影。
到了老秋,灰菜长出粗壮的枝干,高过人头,粗如擀面杖。
古人选取优秀者,削刮成材,刷上清油,用以做拐杖,称作“藜杖”。

灰灰菜陋巷藜羮心自乐

文人雅士们常常拄着或倚着藜杖看风景,吟风月。
王维诗曰:

《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

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不雅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杜甫有诗咏叹:

《玄月一日过孟十二仓曹、十四主簿兄弟》

藜杖侵寒露,蓬荜启曙烟。

力稀经树歇,老困拨书眠。

秋觉追随尽,来因孝友偏。

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

《暮归》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嫡看云还杖藜。

南宋僧人志南吟道:

《绝句》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陆游诗云:

《野兴》

小雨迎藜杖,微风入葛巾。

宁甘结袜系,不作拜车尘。

施药乡邻喜,忘机鸟雀驯。

家山又初夏,好在不赀身。

东风小雨中,板桥流水旁,墨客们策杖悠悠,垂垂躜行,其乐陶陶也!

深秋乃至初冬,灰菜结出一穗穗饱满的子实,古人称为“落藜”。
落藜入馔,历史久远。

《韩非子.五蠹》载:“尧之王天下也,粝梁之食,藜藿之羹。

《庄子.让王》载:“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

尧帝的“藜藿之羹”,是灰菜的菜籽与大豆混煮的食品,看来帝王也食这种粗劣之饭。
至于孔子的“藜羹不糁”,那就只有藜籽藜叶,没有粟米,没有豆子。
贤人吃着粗粝之食,还不忘唱歌弹琴,是一种安贫乐道的精神。

仲春时节,灰灰菜幼苗青秀鲜嫩,采撷而来食之,倒也暗香可爱。
不过,古代平民百姓是把灰灰菜作为救荒菜、救命菜的。
明代科学家徐光启所著的《农政全书》之《荒政》篇中,灰菜被列为人们救饥时可食用的野蔬。
除了茎苗可食外,种子也可磨面充饥。
明代散曲家王磐的《野菜谱》中,还收录了一首咏灰菜的口语诗,“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老。
野人当年饱藜藿,凶岁得此为佳肴。
雇主鼎食滋味饶,彻却少牢羹太牢。
”其意为灾年的灰菜之味堪与帝王敬拜用的猪、牛、羊肉相媲美。
由此,灰菜在古代食品史上曾经的地位与功劳可见一斑。

灰菜虽为“贱菜,布衣之所食”,但文人士子们食之却是用以标榜清贫高洁,多见诸诗文。

如西晋陶渊明的“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咏贫士其三》),唐代杜甫的“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风疾舟中伏枕书怀》)“试问甘藜藿,未肯羡轻肥。
”(《甘林》),韩愈的“三年国子师,肠肚习藜苋”,苏轼的“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

皆借藜菜粥食低劣粗简的生活,表达他们甘于清贫,乐于隐逸,不改初衷的脾气。

南宋爱国墨客陆游对这种粗劣的野菜却情有独钟,写下了不少有关灰菜的诗作来赞颂它,表达自己乐于过简朴清苦的生活。

他在《午饭》一诗中云:

我望天公本自廉,身闲饭足敢求兼。

破裘负日茆檐底,一碗藜羹似蜜甜。

穿着破旧衣裳,屋檐下晒晒太阳,吃一碗藜羹粥多么喷鼻香甜,这样身闲饭足的日子我还欲求什么呢?陆游晚年生活艰辛,虽积贫积弱,却豁达乐不雅观,贫贱不移其志,这种养生不雅观使得墨客遐龄达85岁。

他在《养生》一诗结句云:“陋巷藜羮心自乐,察看犹豫虚说傲公卿。
”写自己身处“陋巷”,平时常食“藜羹”,但内心却怡然自乐,“察看犹豫虚说傲公卿”,反响了墨客独特的养生不雅观、豁达的人生不雅观。

晚年的陆游虽“今年还东已八十,视听虽存鬓先秃”,却依然常食野菜稀粥,他在《饭饱昼卧戏作短歌》一诗中吟道:“为农得饭常半菽,出仕固应甘脱粟。
藜羹自美何待糁,况复畏人嘲苜蓿。
”虽然过着粗茶淡饭的清贫生活,陆游却不忘“皎皎初心质天地,兢兢晚节蹈渊冰”,不忘谆谆教导子孙,贫苦清廉是传家之宝,“子孙勿厌藜羹薄,此是吾家无尽灯。
”(《平措》)

“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嘿,餐餐味道喷鼻香......”灰灰菜在红军期间还有一名,呼之为“革命菜”。
遥想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自带的干粮吃光了,朱德总司令发动大家在草坡上挖野菜充饥。
在诸多野菜之中,就有灰灰菜的身影,比较而言,这种野菜暗香滑嫩,食之有味,且可消炎疗伤,朱总司令亲切地称之为“革命菜”。
直到全国解放后,他还带领支属挖灰灰菜吃,教诲后代不要忘却过去。

灰灰菜全草是可入药的。
《本草大纲》载:“藜,处处有之,即灰藋之红心者,茎叶稍大,嫩时亦可食。
” 称其性味甘平,有清热、利湿、降压、止痛、杀虫、止泻等诸多功用。
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里有篇《医术》,讲了一个庸医的故事,颇故意思。
沂水一贫民受了羽士的引诱,伪装乡医,给州官疗病,结果歪打正着,“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如法淘汰讫,以沈进太守。
一服,病良已。
太守大悦,赐予甚厚,旌以金扁。
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
”藜藿即指灰灰菜,这庸医竟然用野菜汁治愈了青州太守的拉肚子病,而且因之得了赏金,赐挂了金匾,声名大噪。
蒲翁“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所述之事也颇有道理。

《咏藜》

明.李东阳

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

明年幸强健,柱杖看秋雨。

小小一株灰藜蒿,成长在荒原阡陌,嫩时可清炒,老来可煮饭,待到“一年一度秋风劲”,还可劈削用来做杖,“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何其乐也!

实在,我们都是草木之人,终将和草木一起归于泥土。
以是我们应常怀一颗草木之心,爱自然、知草木,方可“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玉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