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伍子胥从城父出发,历经林泽、洧滨、宛丘、昭关、江上、溧水、延陵,之后到达吴市。根据其心境的起落往来来往,可以归纳为迷茫—蜕变—重生三个阶段。原来便是墨客的冯至,在大多数章节中,动用古代诗歌这一文学元素,将伍子胥的心绪变革领悟其间,助其不落痕迹地完成精神上的雕琢和发展。
城父:出发之初
开篇第一章,冯至铺陈了全体故事的背景。兄弟二人“若是回忆起他们的幼年,便以为自己是从肥沃的原野里成长出来的两棵树,如今被移植在一个局促贫瘠的盆子里,他们若想连续成长,只有希望这个盆子的分裂”。
这段象征性的描述,既提示了前情,又形象地解释了二人现阶段的生理状态。父亲伍奢是楚国太子建的太傅,在他们幼年期间,楚国大家学礼、习乐、练习射击,国丰民泰,一片升平景象。馋人费无忌为了往上爬,陷害伍奢与太子建,致使伍奢被囚,太子建流落他国。伍子胥和哥哥伍尚作为罪臣之子,被软禁在城父(城父现在以镇建制,位于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东南边陲),已有三年之久。
这三年中,幼年光阴残留的骄傲,现今岁月积累的焦躁与忍耐,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逐渐耗尽不再年轻的心力,他们的血却滋养了一种叫做“仇恨”的果实,眼见着一天一天在成熟。
直到楚平王又派青鸟使前来,请他们兄弟俩一同赴郢城,与父亲伍奢会合。兄弟俩一整夜都没合眼,思前想后,天快亮时,分别做出决定。伍尚说:三年没见父亲,每天都在担心,不去郢城,父亲必去世,去郢城,父亲也会去世。若能在去世之前见父亲一壁,便是去世了也甘心。
伍子胥说:先人的宅兆,父亲的脸庞,我不想再见。我要走出去,远远地走出去,为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
伍尚想要赴去世,伍子胥却打算另寻生路。哥哥在去世之前,将自己的希望请托给弟弟,弟弟扛起这份沉甸甸的任务,逃离城父。
林泽、洧滨:迷茫之时
伍子胥逃离之后到达的第一站是一片林泽。在那里,他碰着一个携妻子隐居于此的楚国人,人们都称他为“楚狂”。楚狂约请伍子胥去茅舍做客,一起上这个狂人唱了一首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贤人成焉;
天下无道,贤人生焉;
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歌词大意是:凤凰啊凤凰,为什么你的美德一天不如一天。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劝阻,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戒备。在有道的社会里,贤人可以造诣自己的奇迹,在无道的社会里,贤人还可以保全生命。现在这个世道,仅仅可以避开刑戮。
此歌名为《楚狂接舆歌》,由无名氏所作。《论语·微子》记载楚狂曾拦住孔子的肩舆,为了讽喻他而唱了这首歌。
一个隐居山林的人,居然名为“楚狂”,还当着孔子的面唱歌讽刺他,可见此人并非真的隐士,却如孔子所说的“狂狷者”。表面上看起来态度张狂,但内里端庄,有一定章法。他实在也是孔子的心腹,能够理解孔子作为“贤人”保全自己性命的做法。正如他看不惯楚国的一塌糊涂,不愿同那些馋人与世浮沉,然后剪短头发,携妻子隐居在此。这种做法不是不思进取,而是识时务而等待机遇的远见卓识者。
作者让伍子胥在心意彭湃之时碰着楚狂,是有其用意的。做出“生”的决议,就要承担“愧疚感”,为何单单自己活下来,却让父亲与兄长去赴去世?今后又该如何生,如何活,才能不辜负父兄的殷殷期望?这些都横亘在伍子胥的心梁上,由不得他不昼夜思考。此时,他急需一个能够懂他、同理他的人。楚狂的涌现,生发出两个“贤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伍子胥也吸收到歌中流露的同理之情,心灵暂时被抚慰。
事实上,根据作者文中的提示,之后又过了几十年,楚狂才将这首歌唱给孔子。
当然,伍子胥保全自己、等待机遇之策与楚狂并不一样,此时他刚刚逃离城父,胸中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他以为“我心里有父母的仇,兄弟的仇,这些仇只能在得来的地方、得来的人那里溶解”,而原野中的雉鸡麋鹿无法消解我的仇恨。虽然倾慕楚狂夫妻的隐居生活,但是根据童年到如今的命运颠簸,他以为隐居生活太不靠谱,大概要不了多永劫光,这片净土就会被“豺狼”入侵,届时此处再也不复往昔的沉着。
冯至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曾在昆明郊区度过一段田园般的生活,他在其《山水》后记中写道:“在抗战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实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样平常的征象一天天地趋向糜烂时,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迪。”
但是自1937年以来,冯至带着家人从上海出发,后辗转江西、湖南、广西等地,一年之后才到达昆明,以是战乱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当战事切近亲近,他毅然决然离开那方世外桃源,重新投入民族解放的战斗中。
作者将自己隐居的心境和对战乱的真实感想熏染,融入到楚狂和伍子胥的经历中。此时茫然的伍子胥,也处在决议之中,他胸中有无数触角,只消一只一只向前试探,行不通的便绝不犹豫打消掉,自然可以找到最适宜的那条路径。
伍子胥迫切地奔向郑国的都城,他想见太子建。可是,伍子胥从和太子建的发言中,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望去世里边走去的人,而这去世既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空想,也不是为了血的仇恨,却是由于梦想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操持”。太子建的内心已经凋零,他是一个可怜、微小、猥琐的人,已经不是伍子胥空想中那个可以继任国君的人。
伍子胥满腹失落望地走出这个家,这时,他听到太子建的儿子用郑国的方言唱着一首盛行的曲子。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勺药。
这首诗出自《诗·郑风》中的《溱洧》。洧,是古水名,源头在河南省登封县阳城山,向东南流到新郑县,然后与溱水汇合。
诗歌大意是:洧水对岸是个利益所,热闹又宽阔。男男女女结伴去嬉戏,春风得意地相互打趣,并赠以芍药表达心意。
这样一首歌,由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唱出来,显得极不折衷。而且,太子建的儿子是楚国人,却用郑国的方言在唱歌,这种诡异的气氛,令伍子胥感到太子建的人格加倍狭隘了:他在郑国的地皮上囤积海盐,却不给郑国人吃;郑国收留了他,他却和晋国切磋颠覆郑国。当一个人的心路越来越窄,他只会走上绝路。
宛丘、昭关:蜕变之际
人常说“绝处逢生”,在澄澈的洧水边踱了几许后,伍子胥记起郑国丞相子产的盛名,于是怀着景慕之情来到其宅兆前。那儿围着一大群前来吊唁的民众,大家异口同声唱着: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
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子产而去世,谁其嗣之。
以上内容出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是当时的人们对付子产的歌颂。大意是,郑国的子民,全靠子产的教诲,郑国的田地,全仰仗子产鼓励栽种,子产去世了,有谁可以来接替他呢?
子产是春秋期间著名的政治家,他在郑国履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不过三年光景,改革已见成效,国家壮大,公民富余,社会安定,子产得到民众的广泛称颂。伍子胥剖析当时的形势,郑国土地贫瘠,也没有精良的武器和军队,只是得益于子产的治国有方,二十年来海内安定,边陲无战事,实属不易。
此时此刻,子产的伟大与太子建的猥琐,都深深震荡着伍子胥,要成为前者那样的人,还是沉沦腐化为后者那样的人,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他按捺住心中的失落望与迫切,开始理性地剖析当时社会的整体场合排场。北方的齐国和晋国,多以利益为重;西方的秦国,已与楚国联姻;只有东南的吴国,国力新兴,与楚国素有纷争,如果克制住临近的越国,假以时日,养兵蓄锐,就足以占领楚国。
伍子胥信步向前,抵达陈国。他感叹于这个小国在几十年间,被楚国像“猫捉老鼠”似的玩弄来捉弄去,同时他创造了“伏羲氏”的遗址和神农起初尝百草的地方,仿佛在冥冥之中,感召到彼苍和神明的启迪:平凡的山水中蕴藏着人类几千万年的秘密,那便是创始之初的艰辛。这重神谕恰好扩充伍子胥狭窄的薄弱的心思,使之开阔起来,雄壮起来。
伍子胥转过身,又回到楚国土地上,白天蛰伏,星夜赶路,到达昭关,准备从此地去往吴国。昭关,是春秋期间楚国东部的主要关隘,详细位置在现在安徽省含山县西北小岘山上,是由楚国抵达吴国的交通要道。
昭关是伍子胥的蜕变之地。他身处山这边,要超越这座高山,就要将身上的旧皮脱去,才能抵达山那边的自由光明天下。他想象着蚕蛹在脱皮时的痛楚,虽然旧皮已经和生命没有深切的相干,但是由于曾经的紧密联结,使之被禁锢在皮囊上,要想撤除,须要一个沉痛的告别仪式。
频年的战乱,背井离乡的楚国士兵在此服役,却被疟疾传染,持续赓续地病逝。入夜,兵士们伤悼去世去的同乡,巫师在火光中唱着: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出自《楚辞·招魂》,司马迁认为此曲是屈原奉命为楚怀王招魂而作。
词曲大意是:魂啊,回来吧!
东方不可以寄居停顿。那里的人身高千丈,只等着包罗你的魂。魂啊,回来吧!
回抵家乡吧。伍子胥随着流民走出昭关时,于一池去世水中惊异地创造,哀凉的招魂曲,长途的跋涉,使他的头发在十多天里,竟白了那么多。
冯至从前留学德国,有两个人对他影响至深,一个是德语墨客里尔克,一个是德国作家歌德。里尔克的散文诗《旗手里尔克的爱与去世之歌》,让冯至遐想到伍子胥亡命时的情景,以为二者的气质相契,是这部小说的构思起源。十几年之后,冯至在昆明开始大量打仗歌德的作品,他曾写道:我逐渐向歌德靠近,彷佛走进难以攀登的深山……但一程过后,便会看到一种奇景,时而丛林茂密,时而绿草如茵,时而奇峰突起,时而溪水潺潺……冯至受到歌德蜕变论的影响,在其《十四行诗》中写道:
从沉重的病里换来新的康健,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发展,
你懂得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成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那句名言,
它道破统统生的意义:“去世与变”。
冯至将这种蜕变论迁移到伍子胥的心境变革中,旧的去世去,新的才能再生。使之逐渐从旧日的永恒光彩中走出来,接管生命的痛楚变故,更是将新长出的触角伸至未知的、同时又是更加伟大的人生试炼中。
江上、溧水、延陵:重生之后
伍子胥过了昭关,心情豁然,他渴望能有一个人,分享自己得到新生的幸福。当他赶到江边上,有个渔夫撑着船从上游而来,他一边唱着: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这首诗出自先秦的《渔夫歌》,内容大意是通亮的日月啊,已逐渐偏西,我与你会合在芦苇边。太阳下山了,我有些伤感,玉轮已经升上来了,你赶紧上船来吧。
伍子胥跳上船,沉浸在江上的水霭中,他溘然有些迷离和感伤,渔夫并不知晓伍子胥的出生和经历,却用歌声唱出他的命运,蓦然拉近彼此之间的间隔。及至下船时,他对渔夫说: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会再渡我回去。
渔夫便是伍子胥生命中的摆渡人,前者虽不知情,但后者已领情,已会意。但是,与渔夫的短暂相会,只能使伍子胥暂时忘怀愤恨,平心静气享受一段纯粹的生命之缘,至于胸臆中的深仇大恨,恐怕今生现代他都无法抛开。
踏上吴国土地,因连日赶路,伍子胥又累又饿,须要休憩也须要补充能量。恰逢此时,他碰着一个吴国的女子。
正如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中的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没有开口,她仅仅看着他,就完成了一场心灵的对话,使伍子胥精神上得到应和,生存上也得到知足,久违地吃到一餐喷鼻香喷喷的米饭。
在小说中,一共涌现了四个女子形象,一个是楚狂的妻子,一个陈国落魄文人的妻子,一个是这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是专诸的母亲。这几个女性是一个母亲的四个分身,分别代表贤惠、勤恳、聪慧与原谅四种风致。
冯至出生于富余的盐商之家,在他出生后家道已经中落。父亲在远方求生存,母亲在家里照顾几个孩子。在冯至8岁时,年仅35岁的母亲就因病去世。第二年,继母来到这个家,代替母亲抚养他们。冯至的童年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由于母亲和继母都是贤惠通达之人,都很疼爱他,继母一贯鼓励他去北京求学,还将他安排在亲戚家寄住。
小说中伍子胥遭遇人生重创,失落魂落魄之际,也须要来自女性的抚慰,这个女性便是母亲的原型。冯至将自己影象中母亲给予的关爱,重新还原出来,宛如彷佛一个个情绪驿站,期待着伍子胥,帮他疗愈伤痛。
在履行大计之前,伍子胥的内心泛起末了的犹豫:要不要去拜会吴国的贤士季礼?季礼品德高洁,见识高远,他将王位让给哥哥,自己隐居起来。如果生命没有变故,伍子胥极有可能发展为另一个季礼,像其一样,漫游四方,拜访绅士,逍遥生活。但是现实如此残酷,伍子胥今后的岁月,只能与仇恨同枕共眠,虽然有些悲催和无奈,那也是自己的命运,除了直面别无他法。想到这儿,伍子胥打消这个念想。
吴市:开启复仇之路
伍子胥不雅观察并网络着吴市的情报。他看到了专诸,之后伍子胥将其推举给公子光,并由其刺杀了吴王僚。他碰到一个同乡,提到他的朋友陈音,说到陈音唱诵的一首歌:
断竹,续竹,
飞土,逐害。
这首《弹歌》出自《吴越春秋》,据记载,春秋末年越王勾践向楚国的射箭好手陈音,讯问弓弹的道理,陈音用这首民歌做了回答。
这首歌用简练的措辞,描述了原始佃猎的全过程:勇士们把竹子砍下来,再把竹子拼接起来,作成弓箭;大队人马在飞扬的尘土中出发了,打猎时,勇士们用箭头追逐着猎物。
作者之以是穿插这首诗,并引出伍子胥的故人故友陈音,是由于这首诗所展现的场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此刻正澎湃在伍子胥的身体里;再者,经由一起困难跋涉,伍子胥终于抵达目的地,他特殊希望身旁能有一个可靠的人,听听他的心里话,成为他的依傍。但据那个同乡说,陈音去了越国,伍子胥只能单打独斗,自己想办法开启复仇之路。
几天之后,市场上涌现一个怪人,他用一个十六管编成的排箫,演奏着一些神奇的场景、奇特的人和事——楚狂夫妻、渔夫、少女,还有那些客去世他乡的魂灵,以及心境的起伏变革,那些曲子引诱了吴国人,也惊动了管理市场的官差,他决计将这事禀告给吴王。
这个奇怪的人便是伍子胥,他的计谋正在达成,大概到了来日诰日,吴王就会召见他……
作为后人,很难公允地评价伍子胥的功过是非,假使他真的如作者笔下所写,经历了丰盈充足的内心沉浮与蜕变,精神不再囿于报仇雪恨的狭隘范畴,从而效仿伟人,致力于成为一代谋士和贤达之人,那么,他就没有白活。当然,这与伍子胥末了的人生结局无关。